作者:屠格涅夫    更新时间:2013-07-31 14:17:19

潘申响亮而坚决地弹出了奏鸣曲的最初几个和音(他弹第二声部),可是莉莎没有开始弹该由她演奏的声部.他停下来,看了看她.凝神注视着他的.莉莎的眼睛流露出不满的神情;她的嘴唇上没有笑容,整个面部表情严峻,几乎显得悲哀.

"您怎么了?"他问.

"您为什么没有遵守自己的诺言?"她说,"我让您看赫里斯托福尔.费多雷奇的颂歌有一个条件,让您不要对他谈到它."

"对不起,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 这是话到嘴边,顺口说出来的."

"您让他伤心了 也让我伤心.现在他连我也不会信任了."

"您叫我怎么办呢,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从小时候起我一见到德国人就没法儿冷静下来:总是不由得想要戏弄他."

"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弗拉季米尔.尼古拉伊奇!这个德国人可怜,孤独,是个完全绝望的人 连他您也不怜悯吗?您竟想戏弄他?"

潘申发窘了.

"您说得对,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他低声说."这都怪我太轻率.不,请别反驳我;我很了解我自己.我这轻率给我惹了许多祸.就因为轻率,我被大家看作利己主义者."

潘申沉默了一会儿.不管谈话是从什么开始,通常到最后,他总是会谈到自己,他这样说话,不知为什么结果总是会讨人喜欢,显得随和,诚恳,仿佛是无意中偶然说出来的.

"就拿在您府上来说吧,"他接着说,"令堂待我当然是特别好了, 她心地是那么善良;您呢 不过,我不知道您对我的看法;可是您那位姑姥姥对我简直就无法容忍.我大概也是说过不知什么轻率和愚蠢的话,得罪她了.要知道,她不喜欢我,不是吗?"

"是的,"莉莎犹豫了一下说,"她不喜欢您."

潘申用手指在琴键上很快滑过;一个勉强才能察觉的微笑掠过他的嘴唇.

"嗯,那您呢?"他低声说,"您也觉得我是个利己主义者?"

"我对您了解得还很少,"莉莎否定地回答,"不过我不认为您是利己主义者;我,恰恰相反,应该感谢您 "

"我知道,知道您想说什么,"潘申打断了她,又用手指很快滑过琴键,"为了我给您拿来的那些乐谱,那些书,为了我画了那些并不高明的图画,用来点缀您的画册,等等,等等.我能够做这一切 可我仍然是一个利己主义者.我敢这样想,您跟我在一起不会觉得无聊,您不认为我是个坏人,不过您还是认为,我 这到底该怎么说呢? 为了说俏皮话,连自己的父亲和朋友也不珍惜."

"您心不在焉,而且健忘,跟所有上流社会的人一样,"莉莎迟疑地说,"就这些."

潘申稍微皱了皱眉.

"请您听我说,"他说,"咱们别再谈我了;还是开始弹我们的奏鸣曲吧.我对您只有一个请求,"他补上一句,说着用一只手把放在乐谱架上的本子摊平:"对我,您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好了,甚至可以把我叫作利己主义者 就这样吧!不过请您别把我叫作上流社会的人;这个雅号我可受不了 Anch,io sono pittore( 意大利语,意思是:"我也是个画家呀".).我也是个艺术家,虽说是个蹩脚艺术家,而这一点,也就是说,我是个蹩脚艺术家, 我马上就能用事实向您证明.我们开始吧."

"好,开始吧,"莉莎说.

一开始的adagio( 意大利语,意思是:"慢板".)弹得相当顺利,虽说潘申曾不止一次弹错.自己写的和练熟的乐曲,他弹得很动听,看谱弹却不行.因此奏鸣曲的第二部分 相当快的allegro( 意大利语,意思是:"快板".) 就完全弹不下去了:弹到第二十小节上,已经落后了两个小节的潘申无法继续坚持,于是笑着推开了自己的椅子.

"不!"他高声说,"今天我弹不了;幸好列姆没听到我们弹:要是听到,他准会晕倒的."

莉莎站起来,盖上钢琴,转身面对潘申.

"那我们做什么呢?"她问.

"从这句问话中我看出您是个什么样的人来了!您无论如何也不能闲坐着,什么事也不做.那好吧,如果您乐意的话,趁天还没全黑,我们来画画吧.说不定另一位缪斯( 希腊神话中司文艺.科学的九位女神的通称.) 绘画的缪斯,她叫什么来着?我忘了 会对我宽厚一些.您的画册呢?记得那里我有一幅风景画还没画完."

莉莎到另一间屋里拿画册去了,只剩下了潘申一个人,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块细麻纱手帕,擦了擦指甲,不知为什么斜着眼睛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两只手很美,而且很白;左手拇指上戴着一个螺旋状的金戒指.莉莎回来了;潘申坐到窗前,打开了画册.

"啊哈!"他高声说,"我看到,您开始临摹我的风景画了 好极了.太好了!只不过这里 请给我铅笔 阴影画得不够浓.您看."

于是潘申笔触奔放地给画上了几道长长的阴影线条.他经常画那同一幅风景画:前景是几棵错落有致的树木,远处是林间草地,天边是层峦迭嶂的远山.莉莎从他肩后看着他画.

"绘画,而且一般说,在人生中,"潘申一会儿把头歪到右边,一会儿歪到左边,说,"轻松和大胆是头一件重要的事情."

就在这时,列姆走进屋里,冷淡地点了点头,就想走开;但是潘申把画册和铅笔丢到一边,拦住了他的路.

"您去哪儿,亲爱的赫里斯托福尔.费多雷奇?难道您不留下来喝茶吗?"

"我要回家去,"列姆用阴郁的声音说,"头痛."

"唉,这有什么呢, 请您留下来吧.我要和您展开一场关于莎士比亚的争论."

"头痛,"老人又说了一遍.

"您不在这儿的时候,我们弹了弹贝多芬的奏鸣曲,"潘申亲切地搂住他的腰,愉快地微笑着,接下去说,"可是弹得很不顺利.您信不信,两个音符连在一起我都弹不准."

"您才(最)好还是再唱一遍您己(自)己的那首抒情歌西(曲)吧,"列姆推开潘申的手,不以为然地说,说罢就走了出去.

莉莎跟在他后面跑出去.她在台阶上追上了他.

"赫里斯托福尔.费多雷奇,请您听我说,"她用德语对他说,顺着院子里草还没长高的绿油油的草地,送他到大门口,"我对不起您 请原谅我."

列姆什么也没回答.

"我把您的颂歌拿给弗拉季米尔.尼古拉伊奇看了;我深信他一定会对它作出正确的评价, 他确实很喜欢它."

列姆站住了.

"这没什么,"他用俄语说,随后又用自己祖国的语言补充说:"不过他什么也不会懂:这一点您怎么看不出来呢?他是个只有一知半解的人 就是如此!"

"您对他不公正,"莉莎反驳说,"他什么都懂,而且自己什么都会做."

"不错,全都是次品,肤浅和草率的货色.人们喜欢这个,也喜欢他,他自己也对此感到满意, 嗯,这满好嘛.不过我并不生气;这首颂歌和我 都是老傻瓜;我有点儿惭愧,不过这没什么."

"请原谅我,赫里斯托福尔.费多雷奇,"莉莎又低声说.

"没什么,没什么,"他又用俄语反复说,"您是个好心肠的姑娘 瞧,有人来找你们了.再见.您是个心肠非常好的姑娘."

于是列姆迈着匆忙的脚步朝大门走去,有一位身穿灰大衣.头戴宽边草帽.他不认识的先生走进大门.列姆彬彬有礼地向来人点头致意(对O市所有陌生人,他都点头致意;在街上遇到熟人,却一概都不理睬 他为自己订下了这么一条规矩),从一旁走了过去,于是在围墙后消失了.陌生人诧异地对着他的背影望了一眼,仔细看了看莉莎,然后径直朝她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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