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後。一个初春的黄昏，草地泛绿，树枝发芽，玫瑰含苞，经历又一个严冬的纽约从严寒中苏醒过来。田林穿一套咖啡色新西装、驾着新购的黑色丰田车，沿着缅街缓缓行驶。在中学和大学他就学过英语、有相当的基础，再经一年多的英文强化班训练，他的英语水平有很大提高，加上取得绿卡以及几十年中国大陆的生活经验，不久前他被一家跨国公司中国开发部聘用，成为白领，实现自己的美国梦。这是第一步，他和女儿野野商讨过，到时候自已开一家贸易公司。他踌躇满志，唯一使他遗憾的是始终没有闻静的消息。两年来他一直在寻找，而且登报，音讯杳然，好似世界上从未有过这个人。
纽约没有户口管理和人口登记。要在超过一千万人的茫茫人海里、无目标地寻觅一个想躲开你的中国女人几乎是不可能。
汽车缓缓行驶着，收音机里放送着美国乡村音乐、音量很低、凭添伤感怀旧之情。这条街他太熟习了，就在这附近一条小街的一幢小房子里他和闻静共同度过他这一生最浪漫、最快活也最幸福的日子。这样的日子今世再也不会有了一一他一步步走向衰老而且闻静再也找不到。
由于工作关系他已迁居新泽西州，无事不来这儿，今天是应司马文华之邀来参加皇后区华人互助联谊会成立大会。与会者一致推选司马任会长。作为朋友一一挚友、司马使他钦佩也使他骄傲。由于他的正直、正派、和乐于助人，他受到人们的信赖和尊敬。关帝殿香火鼎盛。他仍然孤身一人、仍然布衣素食一一而且打算就这样生活下去。清贫;但他拥有金钱难以买到、比金钱更宝贵的东西一一信任和友谊。刚才出席联谊会成立大会的有六百多人，挤挤一堂，不仅有华人社团领袖、社会名流、连皇后区区长也出席并致词，纽约华人社团获此殊荣者为数不多。这难道不是成功?不是另一种梦想的实现?
红灯、车子停住。路边有只垃圾桶、一个妇女俯身在里面翻拣，那身影非常熟悉。
“细胞!”
已经很久没看到她了，很想同她聊聊。他将车子停靠在路边，走出来。
“三囡!”
“田先生，”细胞手里拿只易拉罐，平静地望着他。
“你好，”他望着细胞，人比以前消瘦;但仍然挺精神，而且似乎多一种成熟和稳重。 “好久不见，你好吗?”
“马马虎虎。”细胞将手中的易拉罐丢进拉圾袋，瞅一眼他身上的西装和路边的汽车， “看样子你混得不错。”
“说不上不错，只能说有份正式工作。”
“干啥?”
“在一家跨国公司中国开发部。”
“恭喜你，”细胞挺真诚， “你这人稳重、认真又有文化，我说过你会有出息的。”
“谢谢，”田林看出她是由衷之言，不免感动， “你怎么样?”
“我这样的人还能怎么样，”细胞似有怨尤但语气平静， “非法吸金骗钱的事发生后我生了一场大病，差点去见阎王。”
“是呀，你比以前瘦了。”田林不免同情， “都是左一丁那家伙害人。”
“姓左的当然不是好东西;但主要责任在自已，活该!”
“你!?-------”田林诧异地望着她，原以为她会哗哗啦啦将左一丁大骂一顿，想不到竟然如此冷静而且自责。
“老话说苍蝇不盯无缝鸡蛋，只怪自己心太贪，自已没本事又急于想发财，这才会上当受骗。这道理其实很简，可以前我只骂人家从不检讨自已，现在我明白了。这教训我永生永世不会忘记。无论在哪儿、中国还是美国，一句话:都要本份做人，心不能邪也不能贪。”
“你说得对。”田林不由肃然起敬，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眼前的细胞同以前那个喳喳呼呼、鬼头鬼脑的细胞真是判若两人。沉痛巨大的教训可以将人打垮击死;也可让人清醒奋起。很明显、细胞选择了后者。这是用眼泪、瘸腿和十万元美金换来的。 “你真不容易。现在你怎么生活?要不要我邦忙?”
“谢谢，用不着。”细胞摇头， “我又替一家香港人管房子，他给我个住处、我每月房钱就省了，我再捡易拉罐。你知道的、我开销极省，每月除去吃饭还能节下一、二百元。人虽辛苦可心里踏实。一切从头来过。”
“是的。”
“叶落归根，不能老这样飘在外头，”她揉揉红眼睛， “再苦一两年积点钱，我就回大陆、买套房子同老头子安度晚年。”
“对。”
“好、不说了，我还得将这些空罐送去超市。”细胞指指地上大袋易拉罐。
“我开车送你。”
“谢谢，不用。”细胞断然回绝将易拉罐装上旁边一辆小手推车，左手推车右手柱着拐杖。
田林目送着她，虽然一瘸一拐，但那摇晃中透着自信、显露尊严-------
1996年12月一一1997年8月
纽约一一上海
2014年1月整理于上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