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者:张士敏    更新时间:2014-06-10 10:28:28

1

野野,我的女儿:

请原谅、爸爸不告而别给你留下这封信。若非如此你将不会让我走。我知道你反对

 我搬出去住,担心我独自生活有困难,这是你的爱心,我深为感激;但思之再三,我

 还是住出去的好。爸爸虽然年过五十;可还算不上老,身体也还可以,你知道的,我

 一不图奢华、二不讲享受,艰难困苦对我来说视若等闲。请放心爸爸能克服困难独自

 生活。

就内心说我又何尝想离开你,我希望能同你在一起,天天看到你,尤其你母亲病逝这

 种感情更强烈。如今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唯一的亲人、唯一的爱;但是理智告诉我:应该

 如此。这样做有利于你和四清的关系。也许我思想守旧,我觉得婚姻是一种承诺、也是

 责任,既不要轻易结合,也不要轻言离异。目前你们己经有矛盾,我的存在、不和谐的

 三人家庭,势必增添和加深矛盾,这是我极不愿意的。至于下一步该如何走,那完全是

 你俩自己的事。希望你慎重考虑、严肃对待。此其一。

再说我总得干活、不能老呆在家里,此地虽说安静;但交通不便,找工作困难,为此

 我在艾姆赫斯特(Elmhurst)找了个住处,到了那儿我会打电话给你。

孩子,我想你定能理解爸爸的想法和心情。我答应了你母亲,我一定实践对她的临终

 承诺:不离开美国,不离开你。我们虽然分住两处;但近在咫尺,同在纽约天空下,要见

 面还是很容易的。

再见,我走了,到新住处我会给你电话,望珍重。

 永远爱你的

爸爸

 即日

信写好、田林细看一遍然后装进信封放在桌上,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伤。是的,他要离去一一孤零零地离去。他己将房间整理过,环首四顾,室内齐整清洁,只要将地上他那两只大箱子拿走,这儿就依然故我,没有任何外来者的痕迹。对这房子他既无牵挂也无留恋;但这毕竟是他和树英在美国的第一个落脚点,若无变故野野还得住下去。而且如此等级的房子、在纽约他田林怕很难再住上了。他将要搬去住的地方是一幢House的地下室,窗户一半在地面、一半在地下,纽约人谓之半土库。无论环境、面积、光线、设备与这儿都不可同日而语。唯一优点是房租便宜。他只能住最便宜的!

他看看墙上电钟:三点过十分。通过报纸广告他找了一辆小型搬场车,约定三点钟到达,时间过了为何不来?

在美国守时第一,这家伙不会因故而变卦吧?好在广告上搬场车有的是。他翻开<世界日报>专栏广告一一准备另找户头。

嘟!嘟!-----刚用笔圈好一处电话号码,外面响起喇叭声。

“来了,”他扔下笔和报纸,打开房门直奔楼下。

路边停一辆陈旧、去掉座位的小面包车,车旁站着个四十来岁、身材壮实半秃顶的中国人。

“我姓田,”田林问, “你是搬场车?”

“对呀,”对方点头同时打招呼: “对勿起,有眼事体耽误了几分钟。”

“没关系,”田林说, “听你口音是上海人?”

“实骨挺硬老上海,”对方拍拍略微挺起的肚皮,好像那是什么货物,要推销似的, “我姓王叫王汉文,外号王牛皮。”

“是吗?”田林没想到这家伙竟如此坦率,一看就知是那种见面熟的角色,大陆随处可见,对此类人他不感兴趣,遇上了敷衍、敷衍;可眼下不同,他新来乍到、纽约几乎没一个熟人,能有这样一个朋友何况是上海同乡也不错,于是倍加热情: “王先生在上海住啥地方?”他还不习惯直呼 “牛皮”。

“四川路横浜桥,侬呢?”

“我生在上海,不过很早就到外地工作。”田林问: “你来美国几年了?”

“九0年五月来的,两年多了,侬呢?”

“我才来二个月,”田林说, “以后还请老兄多多指点。”

“一句闲话。”

上楼后王牛皮挺着小肚子,环视室内,像个老资格房产经纪人:

“嗨,阿兄,迭格房子蛮好嘛,侬啥体要搬?”

“房子是不错,可不属于我。”

“啥人格?”

“女儿和女婿。”

“伊拉勿让侬住?”

“不,”田林摇头,他本不愿说;但又想若同人家交朋友就该取得对方的信任,再说也没啥好保密的。便从信封里取出信: “你看看。”

王牛皮接过信,抬抬眼镜看起来。看完、点点头,郑重地说:

“侬做得对,上路,叫我也要格能做。”折好信纸,想起什么又打开: “侬太太啥辰光死格?”

“就上个星期万圣节那天。”

“是伐?”王牛皮一惊, “啥毛病?”

“肝癌。”

“开刀了?”

“开了,在曼哈顿一家医院,可己经转移没办法。”

“作孽!”王牛皮深为同情。

“是呀,你看我倒霉不倒霉。”田林叹气,他已经将对方当作朋友。

“人生就迭能一回事体,”王牛皮安慰他同时一副大彻大悟的样子:“想开点,人人都有迭格一天,早点、晚点而已。”

“是呀,只能这样想。”

“看侬迭只面孔正宗阿乡、劳动人民,”王牛皮瞅着田林, “可再看侬写的信是个知识份子,有眼花露水。”

“是吗?”田林笑笑, “我这面孔是知识份子接受阿乡再教育的辉煌成果。”

“侬插过队?”王牛皮审视他随即又否定, “侬迭格年龄勿可能插队,再讲插队格辰光面孔是黑些,可大部份人回城后面孔会白起来,这许多年了,就像我当初在江西插队三年,面孔像黑炭,现在勿是白了?”

“我这个队插得同你可不一样,”交谈到如此程度,话说到这份上,田林觉得再留一截没意思,说, “你们是红卫兵、学生、管得不严;我可不同,那是强制监督劳动,一天要干十几小时,而且是在东北黑龙江最冷的地方,那儿的风霜多厉害。”

“侬是?------”

“我曾经是右派。”田林简单讲述五七年在大学读书被划成右派发配到黑龙江的情况。

“原来格能回事体,”王牛皮肃然起敬, “田兄,侬是只模子。”

“说实话、我从未对一个初次相识的人说这么多,够朋友吧?”

“够朋友!”王牛皮激动地站起来, “我王汉文毛病勿少,可有一条长处:交朋友讲义气。侬田兄迭能相信我、拿我当朋友看待,我也一定对得起侬。相信伐?”

“相信。”田林拎箱子, “咱们抓紧时间,走吧。”

“勿急,”王牛皮说, “迭格一眼眼东西,车子开起来快来些。现在侬先告诉我、侬借格艾姆赫斯特房子几钱?哪能个情况?”

“为啥?”

“侬既然拿我当作好朋友看待,我就要像个朋友样子,纽约租房子花头经很多,侬才来二个月,勿晓得情况,我比侬熟悉,侬讲讲、我替你参谋、参谋。”

田林心想这倒也是,便将房子情况、租金如实告诉他。

“侬押金付了吗?”听完田林介绍王牛皮问。

“没有,同房东讲好进去时同头一个月房租一起付。”

“那好,”王牛皮手一挥、乾脆: “听我话,迭格房子租得勿合算,勿要去。”

“为啥?”

 “纽约买房、租房同上海一样,首先看地段,艾姆赫斯特地段勿好。”

“上海是讲上只角、下只角,下只角棚户区房子差,可我看看艾姆赫斯特的房子不差。”

“阿兄,迭格侬就勿懂了,”王牛皮一副老纽约的样子。 “纽约讲究的地段首先是安全、看啥人住在那儿。艾姆赫斯特住的主要是黑人、西语裔还有少数亚裔华人,纽约几个高犯罪率地区伊也数得上。”

“这样。”

“再讲地下室空气、光线都勿来是,住了勿适意。”

“我主要考虑房租便宜。”

“有啥便宜?”王牛皮反问, “一塌刮子一个小房间、厨房、卫生统统和人家合用,地段又不好,还是地下室,收你一百二十元有啥便宜?我告诉侬,再加三、四十元侬就好住到上头来。”

“啥地方有这样的房子?”

“有呀,在法拉盛(Flushing)我有个朋友正好有间空房子、一楼、还带简单家俱。”

“法拉盛?”

“法拉盛比艾姆赫斯特好多了,格面现在是中国人天下,台湾人、大陆人很多,是纽约第二个Chinatown,侬去了就晓得。”

“租金多少”这是他最关心的。

“一百八一一我去说说、看在我面上一百七呒没问题。”

“这样每个月我要多开支五十元。”田林有些舍不得。

“一分价钿一分货,侬放心,尔拉勿会给侬吃药。侬同意我马上打电话。”

“好吧,就依你的。”

“那好我打电话。”王牛皮拨通电话,捏着嗓子、打着官腔说:“哈罗,你是细胞同志吗,我是市公安局,我要同你谈谈你们里委的保卫工作。”

田林知道王牛皮开玩笑,也不知对方何许人,只听听筒里一个苏北口音的女人声音:

“你是?------”蓦然辨认出来,“噢,王牛皮,你个死鬼,寻老娘开心。”

“哈哈!-------”王牛皮大笑。

“妈妈的、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我没辰光同你搞七念三。”

“好,讲正经的,尔拉邦侬介绍生意,侬一楼一只空房间有勿有租出?”

“没有,还空着呢,你想要?”

“我有个刚从大陆来的朋友想要。”

“他几个人?”

“光杆司令。”

“那好欢迎。”

“房租侬可要便宜些,伊是我好朋友。”

“赤佬、你好朋友多哩、阿猫阿狗都是好朋友。好吧,优惠十元、每月一百七十元、不能再少。”

“OK!敲定,尔拉马上来。”王牛皮放下听筒, “行啦,呒没问题。”

“这女人何许人物?”田林好奇地问。

“迭格老太婆是个角色,我倒要给侬介绍、介绍,将来你少不了同伊打交道。”王牛皮说, “伊大名叫李三囡。”

“可你刚才喊她细胞?”

“细胞是外号,就像我王牛皮一样。”王牛皮微笑, “在大陆伊原来是里委治保主任、根本算不上啥,可伊很得意,她有句口头禅:尔拉是国家细胞,意思是伊很重要,辰光一长大家就喊伊细胞,而且伊也无所谓、就像你们喊我王牛皮一样。”

“在大陆这种细胞我见多了。”田林眼前浮现出监督过他的里委治保干部, “说实话这些人很讨厌,他们那眼睛、明里暗里时时刻刻总盯住你,你家里来过什么人呀、你说过什么话呀、甚至吃什么饭菜都记在心里汇报上去。”

“当时搞阶级斗争嘛,”王牛皮嘻笑, “不过这些老阿姨也作孽,呒没文化、啥也不懂,样样事体听上头,最後做恶人、给人家骂。阿兄、走吧,边走边讲。”

2

王牛皮手握方向盘,汽车沿495高速公路飞驰。

“侬下一步打算哪能办?”王牛皮问身旁的田林。

“有啥哪能办,”田林说, “最要紧的是赶快找工作。”他算了一下,他从大陆带来八百元美金一一这是他和树英从牙缝里省下、几十年的全部积蓄。这两个月虽然吃住在女儿家;可零零碎碎也用去一百多元,剩下的钱最多支撑一个月,他必须尽快找到工作。

“侬年纪勿老,经过大陆的劳动锻炼,肯吃苦,找工作呒没问题。”

“你看我适合做啥?”

“侬英文哪能?”王牛皮反问。

“在中学和大学都学过,几十年不用都忘了。”

“英文好可以找好些的;英文不灵、找差些的,餐馆、衣厂有的是。”

“吃苦我不怕。”田林满怀信心。

“侬找工作肯定呒没问题,”王牛皮转过脸, “不过最要紧的是想法子解决身份,弄到绿卡,现在移民局查得很紧。”

“有啥办法?”

“哈!一一”王牛皮大笑, “勿是吹牛皮,阿兄、格方面侬又要向我学习。兄弟同侬一样也是B2签证;可现在绿卡已经到手。”

“是吗?”田林惊诧,他知道拿美国绿卡是很不容易的。

“迭格有啥假, “王牛皮拍拍口袋, “实骨挺硬美国移民局发的。”

“你说说。”田林打心里佩服这家伙, “通过啥路道?”

“女人。”王牛皮转头作了个鬼脸。

“女人?”

“对哟、美国移民法规定同美国公民结婚满两年可以取得绿卡。”

“以婚姻作跳板假结婚?”田林明白了, “可这样的对像哪去找?”

“有的是、只要侬肯花钞票。”

“要多少钱?”

“我花了迭个数。”王牛皮举起食指。

“一万美金?介许多?”

“阿兄、迭个是二年前的行情,现在又勿一样。”

“现在多少?”

“听说要一万五。”

“乖乖!”

“乖乖?”王牛皮钭他一眼, “就迭个价钱侬还勿容易找。”

“你是怎么找到的?”

“凭本事,”王牛皮又得意起来, “一天晚上无聊我在杰克森高地(JacksonHts)一家酒吧喝酒,一个女人同我搭讪。”

“你英文可以?”田林打断他。

“马马虎虎三脚猫。”

“就这么勾上了?”

“侬还要哪能?”王牛皮瞥他一眼,得意之亟, “不仅绿卡到手,还免费困伊一觉一一照规矩困觉要另外再给钞票的哦。讲讲简单,操作起来蛮复杂,侬有兴趣下次祥细谈。”

汔车驶离495公路,进入一条很热闹的马路。

“迭个是MainSt(缅街),”王牛皮介绍, “这是法拉盛最大也是最主要的马路,前头有条横马路叫Roosevelt Ave(罗斯福大道),7号地铁的起点站就在那路口。此地早先中国人勿多,迭个几年发展特快,美国人开的商店除Woolworth(伍尔沃兹)、Sterns(斯顿)这些全美著名的联锁超市再有肯德鸡、麦当劳这些大模子、此外差勿多全被中国人吃下来,侬看看外头这些店。”

田林看车窗外、街上行人熙攘,其中中国人确实不少。路两旁商店也大都挂着中文招牌。真像是在中国。

“这里中国味是很浓。”田林说, “不过我也发现个问题。”

“啥问题?”王牛皮问。

“我发觉这儿马路很脏,尤其是中国人的副食品超市店门口、你看那地上,拉圾都成堆。”

“哈、阿兄、侬眼火很准。”王牛皮幽默地点头, “迭格也是中国特色。我有个美国朋友讲过这样一句话:哪儿有中国人哪儿就会有商业繁荣和肮脏,繁荣和肮脏共存。这里脏得还算好,侬到Chinatown(唐人街)去看看、结棍!”

田林摇头。

王牛皮将车停在缅街旁边41街的一幢旧二层楼House前,一位老年华人妇女已经伫立门口。矮矮个头、穿件标准大陆式样两用衫、花白的头发大概染过、但没染好,发根泛白、中间棕红色、发梢又是黑色,成了个五彩头。圆团脸上长一双机灵、善于窥视的小眼睛,遗憾的是眼睛发红一一慢性结膜炎。一个正牌的里弄“细胞”,所不同的是皱纹纵横的老脸上涂满脂粉,总算体现出一点美国色彩。

“我介绍一下,”王牛皮指着田林, “迭格是我的好朋友田林,上海老乡。侬勿要小看,田先生是教授。”

“别瞎吹。”田林辩解。

王牛皮向他眨眨眼睛,介绍老太婆:

“迭个是尔拉国家的细胞。”

“滚那娘格五香茶叶蛋。”老太婆啐他一口。

“哪能、侬勿承认,”王牛皮后退一步, “正像人家喊我王牛皮一样,啥人勿喊侬细胞?”

“你妈妈的皮厚是邓录浦。”

“侬也勿薄一一双钱商标、国产名牌。”

两人都笑起来。

“少罗唆、上来吧。”

待租房间在一楼。房间大约十平方米,里面有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二把椅子外加一个衣柜。房子虽小而且很旧;但感觉上比艾姻赫斯特那个半土库确是舒服。

“这层楼有三个卧室,”老太婆介绍, “这前面一间黄先生是位老教授,南京人。你对面一间闻小姐也是位教授,而且也是上海人。你们三家合用厨房和卫生间。”

“阿兄,”王牛皮向田林, “加上侬、格幢房子成了教授楼啦。”

“侬勿要瞎吹,”田林严肃更正: “我不是教授,只是普通中学教师。”

“这有啥,”王牛皮嘻笑同时转向老太婆,认真地: “细胞,我告诉侬,尔拉老田一九五八年就从上海一家名牌大学毕业、顶呱呱。只因为五七年反右被错划、戴上右派帽子被发配到东北黑龙江。所以脸才这么黑。”

“是吗,”细胞眨巴红眼睛, “反正是知识份子、比我们大老粗强。”

“知识份子有啥用,”田林感叹, “你虽说大老粗可你有这么大一幢房子。”

“你说啥?”细胞叫起来, “你以为这房子是我的?妈哟、能有这房子我做梦都笑煞。”

“这房子------”田林疑惑。

“阿兄,侬误会了,”王牛皮说, “这房子房东是台湾人,细胞替他打工,负责收房租、管理搞清洁。”

“原来如此。那你住哪儿?”田林问细胞。

“我就住在这下面半土库。”细胞指指下面, “有事喊一声很方便。”

“伊替房东管房子。”王牛皮说, “所以房东免费给伊个小房间。”

“蛮好嘛。”

“那就这样、房租就按王牛皮电话里说的每月170元。”细胞说, “笫一个月你得多付一个月房租作押金、将来退房时还给你。”

“好的。”田林同意。

“以後每月一号交房租、田先生、你可不能脱期,不然我做难人。”细胞又关照。

“放心,我会按时付的。”

送走王牛皮田林关上房门,双手叠在脑后,仰面躺在小床上,望着灰蒙蒙、占有水印的天花板他得设法赶紧去挣钱;可到哪去挣呢?

3

这是种纽约长见的干洗店,长长一大间、前面店堂,后面是洗、烫的工场间。老板是广东人,大概发财心切、索性将店取名“发财”。在纽约你爱怎么叫怎么叫,没人管你;问题是能否发财。

咣当!咣当!-----老式蒸汽熨烫机轰响着,蒸气弥漫。操作时脚要踩踏板,手要拉上面的压盖,手指还要按盖上择放蒸气的按纽,真是拳打脚跌,浑身用力。初冬季节,气温只有摄氏六、七度,人们都穿上毛衣有的甚至穿上皮夹克。但此时的田林穿件汗衫、还热得周身冒汗。工资计件,就这样烫一件衬衫才八美分,而老板收顾客八角。同样烫一套西装才八角、老板收顾客却是六元。他从早晨七时做到晚七时,整整十二小时,最多到手三十美元、有时还不到。即使按三十元计算、平均每小时只有二元五角,比美国联邦政府规定的每小时四元五角的最低工资相差近一半。他想起以前学政治经济学、马克斯在<<资本论>>中有关资本家剥削工人劳动剩馀价值的论述,真是太真实、太深刻了。

发财!发财!老板的财大部份来自他的汗水。明知如此只能让其剥削,说句阿Q式的话:接受此剥削还是一种 “荣幸”。

找工作真不容易!

他每天翻阅号称找工必看的<<世界日报>>招工分类广告。项目不少、适合他的却寥寥。多数工作须要年轻、懂英文,他不行。有些工作如仓库保管员之类他完全能干,老板也愿意用他;但是没有身份和打工卡、抱歉!只能同偷渡客们为伍,加入被老板敲骨吸髓的黑工行列。

他去唐人街(Chinatown)找到著名的东百老汇街(EastBroadway)。因为此处福州人多,人们又称之为福州街。街道两旁布满职业介绍所。里面长凳上都坐满求职者。其中大多数是福建人而且多数是偷渡客。他们听信蛇头的蛊惑怀着渺茫的美国梦,花三万多美金提心吊胆、飘洋渡海、历经艰险来到这里,发现情况并非如此,一个个心情凝重,目光呆滞、神色茫然。

田林一看这么多人心就凉了半截,除非学历一一在这里是用不着的一一他胜过这些人,其余年龄、劳动强度耐受力他肯定不是对手;但是既然花路费来了也只能硬着头皮试试。在一家名为<好运气>的介绍所他填了张表。不抱希望地递给里面一个肥胖、眼皮虚肿的男人。

“你几岁?”胖子问。

“四十五,”他让自己 “年轻”十岁,说了谎话心里未免有点虚,好在这儿不查看证件。

“你是上海人?”胖子又问。

“是呀、生在上海、正宗上海人。”

“算你运气,”胖子说 “八大道有家上海老板开的餐馆指定要一名上海人。”

“是吗?”他心喜, “啥工作?”

“还用问吗,”胖子白他一眼: “扫地、洗碗、喂,你到底想不想去?”才说一句话胖子就不耐烦了。

“去,去,去。”他连说三个去。

那家餐馆场面不小,楼上楼下,早、中、晚三市,早市饮茶,中午晚上是酒菜。他被派在厨房间洗碗。洗碗分两班、每班两人、八小时,每小时三抉美金。迟到早退、损坏餐具、以及洗得不干净,都得扣钱。他做下午班,搭班的是个姓朱的中年人,看样子也是大陆来的知识份子。他知道在美国除非对方主动告诉你、否则别去询问打听人家情况。唯有闭上嘴、默默地洗。

碗、人人洗过,人人会洗;但在大饭店洗碗完全是另一回事。一批又一批油腻肮脏的碗、筷、盘、碟从店堂里彻下来,堆得像小山。先要将其中污秽清理乾净,放入一号水池冲洗、随后入置有洗洁净的二号池洗净,再入三号池用清水漂净,最後用布擦干。老板规定:洗后碗筷盘碟上不得留有水迹、沾有污痕。为保护手、洗碗洗时可以戴手套。手套是橡皮的,戴在手上操作很不方便,既洗不乾净也容易失手打坏餐具。他顾不上手了,除去手套哗哗地洗。一天下来两只手像被漂白过似的。

为钱不得不如此。他想像这么干老板总该满意了吧?但周末发薪时油头粉面的领班却对他说:

“田先生,老板关照:你明天不用来了。”

“为-----为什么?”他好似被当头一击。

“这,我也不知道,”那家伙笑笑, “我只是传话、想知道原因你得去问老板。”

“不用问肯定是为了那个没洗干净的银碟子,”搭班的朱先生悄悄分析。

“银碟子?”他想起来昨天领班拿来一只银碟子,上面沾有一道污痕批评他没洗乾净。他将污痕拭净但说明碟子不是他洗的,事情也就过去了,想不到-------

“那碟子本不是我洗的嘛!”他叫起来。

“老兄,看样子你才来美国打工吧?”朱先生问。

“刚来,头一回打工。”

“难怪,老兄,在这里我们只有干活的份儿、没说话的权利。那碟子不管是否你洗的、你不该申辩。”

“这样?”

还能怎么样?没说的,他被炒鱿鱼。他是个不轻易发火的人,但瞧瞧那双惨白的手,临走时面对那金碧辉煌的酒楼、他忍不住狠啐一口:呸!同时丢下一句国骂:我造你妈!

他又陷入奔波和惶惶不安中。上星期经王牛皮一个朋友的介绍他来到距法拉盛不远的、科罗拉(CoronaPlaza)这家干洗店。

这是家标准夫妻老婆店。全店连他三个人。老板娘在店前接待顾客、管理收银机,老板操作干洗机。他熨烫。

天下乌鸦一般黑,老板的心都黑一一不黑赚不到钱;但像这对夫妻如此克扣打工的、给这样少的工资也不多见。他只能忍耐,一来没有更好的工作,二来借此机会学些熨烫技术。

咣当!咣当!熨烫机上上下下、他目不暇及、手脚并用,汗水浸湿额头,一件件笔挺的衣服伴着汗水从他手里流出来。不知为啥他觉得今儿特别累,两只胳膊好像不属于他,只是随着熨烫机的上下、不得不机械运动。由于长时间站立,两条退也肌肉僵硬。外面天早黑了。他抬头看钟:六点三十分,再有半小时就打烊,他决定收工。反正工资计件,什么时候休息老板不过问。

他数了一下,下午烫了四十件衬衣、十套西装、十件女裙,十二条西裤加上上午干的,今天可以到手三十二元五角。填好单子,然後坐在椅子上伸直双腿、全身放松、取出一支烟满足地吸起来。呵,真舒服。早年在东北强劳时他也吸过烟,调回南方后便戒了。远离了十多年的烟,想不到来到禁烟最厉害的美国竟然又会抽起来。烟确实不是好东西;但对某种人、某些时候确实不可无此君,譬如此刻的他,忧愁郁闷、一天的劳累随着那袅袅的烟雾全都离开躯体飞向空中。

抽完烟、他站起来扭扭腰、取下衣钩上的背包正欲走。忽听得前面店堂间里一声大喝:

“Highjack!(抢劫)”

他一看,是个身材高大的黑人、手里握着手枪。而且不知何时那家伙将挂在门把手上Open(开放)的牌子翻成Close(关闭)同时将门锁上。

强盗!一个念头闪电似的从他脑海里闪过。

“啊,别开枪!别开枪!”老板夫妇连声哀求, “我们给你钱。”

“将手放在脑后、靠墙站立。”强盗用手势命令。

老板夫妇双手抱住后脑勺、战战兢兢地退到墙壁。

强盗显然是个老手,他握枪的手对准老板夫妇、另一只手熟练地打开收银机,随即嗷嗷叫起来:

“Money!(钱)Money!”

田林知道黑人吼叫的原因。为防意外每次收进十元以上的大票子老板娘都另外藏起来,因此银箱里没多少油水、强盗自然不满意。

“钱!钱!------”强盗挥舞手枪、嗷嗷叫着。

我该怎么办?田林自问。从眼前情况看强盗并未发现他,他可以设法逃跑,问题是怎样逃?出去必须走大门;可大门己被上锁且强盗就在前面。他是无论如何出不去的。逃不掉只能躲藏起来。往那儿藏呢?可以藏进悬挂着的衣服后面,也可藏进卫生间。不过这末免太窝囊而且老板夫妇肯定不满而炒他的鱿鱼。正当他一愁莫展不知如何是好时强盗突然押着老板夫妇向后面走来并且发现他。

“嗨,你、手放脑后。”强盗用手势命令。

他举起双手放在脑后。

“趴下!”强盗又命令。

三人趴下。田林脸旁正好有根高压蒸气管,上面有个垂直开关。

“都不许动。”强盗命令同时动手搜口袋。

首先搜老板娘,也不知搜到多少钱反正全都装进袋里,接下来搜老板。那家伙先用枪在老板头上敲敲,意思是老实点,然后蹲下搜口袋。掏了左面再掏右面,此时那家伙左面颊正好对着蒸气管,相距一米左右。田林心里一动,真是说时迟那时快,他悄然抬手将开关一转。

呼!------一股滚烫灼热的蒸气像一束子弹呼啸着直射出去。与此同时,啊!强盗惨叫一声,丢下枪双手抱着脑袋在地上打滚。

蒸气呼啸、烟雾腾腾。

“怎-----怎么回事?”老板慌张地问。

“快起来,强盗被我制服了。”田林关掉蒸气同时捡起地上手枪。

老板夫妇抖抖擞擞爬起来。

强盗双手捂脸像条受伤的狗在地上嚎叫翻滚。

老板夫妇像看一头受伤的猛虎似的不知所措。

“还愣着干啥,”还是田林首先醒悟,提醒老板 “赶快打电话报警。”

“噢!噢!”老板应着走向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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