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者:张士敏    更新时间:2014-06-10 10:27:55

1

乳白色快艇像一支离弦的箭、呼啸着向前驶去。昏迷的树英仰靠在软椅上,田林和女儿守在旁边。刚才野野去管理处联系,管理处立即向紧急救护中心报告,不出十分钟这艘快艇就来了。

艇头高昂,犁开海浪,风驰电掣。

“到了码头咋办?”田林问女儿。

“你放心,”野野说, “这方面美国人效率是很高的,我想他们会安排好。”

刹那间快艇抵达码头,果然己有一辆救护车在等着。像似在战场上,两个身穿白罩衫、训练有素的救护员抬着担架从车上跳下,以极其麻利的动作,将树英放在上面,抬进汽车,田林和野野跟着刚上去,车子便发动,警报器呼啸着向前疾驶。

救护车进入医院,树英迅速被送往急珍间。

“小姐,请你将这份表格填一下。”一个脸上长着雀斑、身材颀长的白人女护士将一份表格交给野野。

野野很快填好表。

“谢谢!”雀斑礼貌地一笑, “请你们等在这儿,结果我们会告诉你。”说完飘然而去。

时间在难熬的等待中慢慢过去。天己黑,刚才来来往往的病人和医务人员几乎看不到,厅里剩下他俩。空间弥漫着医院特有、酒精和药剂的气味。嘴里虽然不说、可两人心里都明白:时间越长越不好。

“真奇怪,”田林百思不解, “怎么会突然昏迷?”

“以前有过吗?”野野问。

“没有,从来没有过。”田林说, “你知道的,你妈最不愿意进医院,话说回来她也很少生病。”

“是呀,”野野点头,在她印象中母亲确实难得进医院,她常说:医院赚不到我的钱。唯一难忘的是她读初二那年,一天母亲肚子痛,爸爸让她去医院她照例不肯,说挺挺就会过去。后来愈痛愈厉害,痛得直不起腰、直至在床上打滚。她和爸爸不由分说将她抬上板车,拉到昙医院,诊断是急性烂尾炎,若再晚送就麻烦了。“成天跑医院的人未必有事儿;相反,像妈这样人要么不发病,发起来就不是小事。”

“这倒是。”田林赞同。他有种预感:事情很麻烦。

“最近她身体怎么样?”野野问。

“还可以,”田林说, “就是面色不好,发黄,人也常常感到吃力。”

“你没陪她去医院捡查?”

“去过,到镇人民医院作过检查,说没啥毛病,只是上了年纪、多注意休息别太累。”

“没毛病情况不会这样严重。”

“是呀!”

两人陷入沉思,心思重重。

又过去半小时。

“你们是马树英的亲属?”一个高高、戴眼镜、手持表格、神态严肃的白人医生走过来问。

“是的,”野野站起来, “马树英是我母亲,这是我父亲。”

“OK!”医生透过镜片看看两人,犹豫了一下,说:“小姐,我要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经诊断、你毋亲患的是肝癌。情况很严重。”

“呵!”野野惊呼。

田林也好似当头一棒。

“医生,请你们救救她,”野野忍不住哭起来。

“请放心,我们会的。”医生安慰野野。

“那现在怎么办?”田林问。

“必须立即手术,”医生指指手中的表格, “只须你们在这上面签字我们便可进行。”

“除开刀没有更好办法?”野野问。

“我想是没有。”医生耸耸肩。

“那只能开刀了?”野野征询父亲意见。

“只能这样。”田林点头, “不过费用怎么办?”他知道美国开刀是很贵的。

“救命第一,先抢救人、账以后再说。”野野转向医生,“OK!我们俩谁签?”

“都有效,”医生说 “不过,先生,似乎你签更恰当些。”

田林接过表格、在指定处签名,字歪歪扭扭一一手在颤抖。

2

华灯初上,暮色苍苍。正当医院探望病人时间。往常此刻是医院中一天最热闹的时候,探访者纷至沓来,熙熙攘攘。今天却出奇地安静,不仅探访者极少,连一些病情不是太严重、可以行走活动的病人也换了衣服请假外出。整幢大楼几乎没什么人。幽深压抑好似呆在坟墓里。

田林知道原因。今天一一十月三十一日是万圣节(Halloween)。

美国的节日名目繁多,但最有特色、最富刺激、同时也最愉悦人的怕是万圣节。

万圣节俗称鬼节。这个公元九世纪源自欧洲塞尔特人纪念死神和死者的普通日子,经过一千多年的变化演进,传至北美新大陆,就像美国人异化、改造其它外来事物一样,万圣节被涂上强烈的美国色彩,成为让想像力驰骋奔放,自我放纵、自我宣泄的节日。早在一周前、田林就看到许多商店橱窗里都陈列着五颜六色、造型吓人的各种鬼怪、僵尸、巫婆的图片。百货公司和玩具店里挤满了选购稀奇古怪、狰狞可怕的化装道具的大人和孩子。居民们几乎家家户户窗玻璃上都张贴着黑猫和骑着扫帚的巫婆的图片或漫画。还有在大门口、庭院里悬挂着用白色泡沫塑料做的骷髅,和用南瓜做、上面刻着奇怪脸谱、传统的杰克灯笼。真是群魔乱舞、鬼怪横行。更热闹的是太阳落山、天刚黑一一也就是此刻。平常不可以侵扰邻人的孩子此时穿上奇装异服、脸上涂上色彩,吟唱着挨家挨户敲门,主人便将准备好的糖果分发给他们。成年人更有好去处,人们都拥向曼哈顿格林威治村广场,参加传统的万圣节化装大游行。你可以装扮成妖魔、僵尸、巫婆、吸血鬼;也可以打扮成帝王、勇士、超人、美女和白雪公主。总之、今晚你可以不是你,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你可以尽情唱、尽情跳、尽情哭或尽情笑,没人会说你、管你、嘲笑你。对时间就是金钱,生活紧张,心理压抑同时又生性疯狂的纽约人来说,万圣节确实是个放松紧绷的神经,忘却抑制的自我,优哉游哉,暂时脱轨的大好机会,为此人们趋之若鹜。

人们去陶醉、去发疯、去欢乐了。留下他和在死亡悬崖边缘挣扎的树英。

树英平躺着吊点滴,眼睛半张半闭说不清睡还是醒,瘦得脱形的面孔惨白得怕人。

一个半月前,他签字后医生便开刀,打开腹腔后发现癌细胞己由肝向其它脏器转移,只得将腹腔缝合。

医生预言:不出一个月上帝将向她发出召唤。

这无疑是死刑宣判!闻讯这一消息他和野野五内俱焚,悲痛至极。生活对她和他们这一家未免太不公平了,往昔受了那么多苦,不去说它,好容易取得签证,刚踏上美国土地,还没缓过气来,分清东南西北,死神竟然光临。

命运啊命运,你为何如此残酷?

一个月过去了,上帝的召唤虽未到来;但田林依希听到使者由远而近、恐怖的脚步声。快了,一切都快了。

住进病房头几天她还能吃半流质食物,一周后只能吃流质,近来什么都不能吃一一吃了就吐。只能靠输液维持生命。在癌细胞凶残、疯狂的吞噬下,曾几何时,原来膀粗腰圆、身强体壮,体重一百四十多斤的她,如今九十斤也不到,剩一把骨头,使人不忍卒睹。

四周那样静,静得闻到自己心音,静得听到自己的呼吸,寂静渗进毛孔,溶进血液,让人惊悚,令人窒息。

呵,这枯槁、腊黄、奄奄一息的生命是那个不畏强暴、挺身而出、力挽狂澜救他的姑娘吗?是那个和他患难与共、相依相伴的妻子吗?是她,是她,不是她是谁?

“打倒右派反革命份子田林!”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

他眼前又浮现那难忘的岁月。六六年文化大革一开始、在中学教书的他被揪出来。其实他的右派帽子六一年就己摘掉,按政策不应再作右派对待;但雪水温是个小地方,何况那是一所初级中学,红卫兵们知识、和政策水平极其有限,加上够格的 “牛鬼蛇神”很少,于是矮子里拔长子他被揪出来。

红卫兵们批斗他,要他承认是右派、反革命,其中最起劲的是他班上一个脑袋上长一块癞疤、外号疤子的男学生,这家伙个头比同年龄学生要高,念书不行,但调皮捣蛋样样在行,以往经常被他批评。如今摇身一变成为学校“卫东”红卫兵兵团司令。他知道疤子主要泄私愤。他不卑不亢,说五七年是被戴过右派帽子,可六一年就摘帽,现在他不是右派、更不是反革命。敢于顶撞?这还了得,红卫兵们吼叫、咒骂、按头、扭胳膊,疤子更恶作剧,端来装满秽物的痰盂强制他喝,他坚决拒绝,忿怒地推开痰盂。这可不得了!他被推倒在地。棍棒、皮带、拳头还有穿了皮鞋的脚像雨点似的落在他头上、身上。眼冒金星、头痛欲裂,鲜血从鼻腔和嘴巴里流出来,他觉得自已完了。完了!

“嗨,你们住手!”就在这时猛听得一声大喝,那声音胜洪钟、似雷呜,震得红卫兵们停住手。他也奇怪何方人物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出头露面与红卫兵们唱对台戏。他侧转脸、张开被血水模糊的眼睛,只见一个粗眉大眼、脸孔黝黑、身材粗壮的姑娘双手叉腰、昂首挺立,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气概。她左胳膊上箍一只红袖章,也是什么兵团。

马树英!他在心里叫一声。五年前马树英曾在这所学校就读,他教过她。这姑娘成绩不怎么样;但为人豪爽富有正义感,她身材强壮力气大,加上长得黑、脾气急、性子野,好打抱不平,男同学都怕她。给她起个绰号:黑旋风,初二下学期因家庭经济原因退学,但常来看他。来时突然,去也突然,真的像一阵风。想不到此时这阵风会旋到这儿。

那些红卫兵都是初中生、是些十五、六岁的娃娃,从没经过世面,一时被这气势吓住,不知所措。疤子厉声责问:

“喂,你是谁?”

“你问俺,”姑娘挺挺胸膛, “俺姓马名树英,是马家村民兵队长、妇女主任,贫下中农 ‘东方红’造反兵团司令。怎么样?”

“你一一啥成份?”一个女红卫兵怯怯地问。其实马树英那轩昂气度和民兵队长、妇女主任以及造反兵团司令的头衔应该足以说明问题,显然多问。

“你问俺成份?”马树英胸膛挺得更高了, “告诉你们,俺家不仅是三代贫农还是烈士,俺爷爷当年参加东北抗联打鬼子牺牲、俺爹五0年抗美援朝死在朝鲜。”她傲然四顾,“你们还有谁的成份比俺更硬更革命?”

那时成份就是革命的同义语,成份胜过一切。成份好就是革命,反之是不革命或反革命。三代贫农己经够棒的了再加上两代烈士还得了,全场都被镇住。

“既然这样你为啥不支持咱们的革命行动?”癞疤质问,气势比刚才差得多。

“啥?你们这算是革命行动?扯蛋!”她嗖地从袋里掏出一卷套红的报纸,举起来, “你们看看这是中央文件,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说要文斗不要武斗,要摆事实讲道理。可你们呢,啥事实啥道理都不讲,只是骂人、打人、吐吐沫,还逼人家喝痰盂罐,这哪是文化大革命,这是小痞子干的事儿,是流氓行为。”

初中生们本来单纯天真,只是头脑发热爱起哄。马树英这番大义凛然、铿锵有力的讲话说到大家心里。

躺在地上的田林心里也暗暗叫好。

“咱们揍他,是他自找的。”癞疤司令仍不服气悻悻然。

“为啥?”马树英问。

“他明明是右派份子反革命却不承认,还耍花招说啥以前是现在不是,这态度能不挨揍?”

“田老师说的是事实。”

“啊,你为右派份子辩护?”癞疤和一些人轰起来。

“你们听我说,听我说。”马树英吆喝。

“好吧,咱们听她说。”有人提议。

“我也在这儿读过书,我知道的,”马树英有条不紊地说: “田老师五七年是被划成右派,所以从上海发配来这儿,可他后来改正自己错误,早在六一年组织上就给他摘掉右派帽子,毛主席说允许犯错误还要允许改正错误。既然摘掉了帽子咱们就不能再拿人家当右派。”

“摘掉帽子的右派也是右派。”癞疤喊叫。

“不对。”马树英目光如炬,扫视众人, “我问大家一个问题。”

“你说。”人群中喊。

“假如一个小偷很多年前曾经偷过人家东西被抓住受到处理,他下决心改正错误,以后再没犯过,你们说咱们能不能仍然说他是小偷,一辈子将他当小偷对待?”

田林觉得这比喻不确当一一怎能将自已同小偷窃贼相提并论;不过能有人替你说话就不错了。

“不能。”几个声音同声回答。

“那不就成了,”马树英手一摆: “田老师这事儿道理一样的嘛。咱们应该按毛主席教导和中央政策办事,将斗争矛头指向走资派和真正的地、富、反、坏,不能胡乱来。”

不少同学点头。

“大家别听她的,”癞疤突然大吼, “她这是包庇反革命,破坏文化大革命。”

“胡说,”她眼一瞪, “破坏文化大革命的是你,老实告诉你、破坏文化大革命就是反革命。”

“别听她的,将她抓起来。”癞疤吼叫着冲上去。

扑通!没等癞疤近身她飞起一腿将他踢趴在地。

这快速有力的打击将癞疤和手下人一下打蒙。

“哼、小崽子你想打架,老实告诉你,俺们民兵为了抓坏人,咱可是学过武术练过拳脚的哩,你这号小痞子甭说一个,就是十个八个俺也当你纸扎的,不信再试试。”

刚才那一下摔得可不轻,癞疤哪敢再试。

“好,今儿的事到此为止,你们还都是孩子,”她举起手中报纸, “文化大革命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发动、亲自领导的,咱们一定要好好学习,要听毛主席话、按毛主席指示办事,搞文化大革命不能胡乱来,不能耍流氓、泄私愤,不能想咋办就咋办。”她打开毛语录本, “现在翻到语录第7页。”

学生们打开语录,在她的带领下齐声朗读: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

念完语录她将他从地上扶起,像母亲呵护孩子似的抹去他嘴角的血迹,拍去他衣襟上的灰尘。他怔怔地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一无顾忌。他发现她是那样美,美得粗犷、美得奔放、美得热烈。

“癞疤,俺将田老师交给你,俺会经常来检查、没空俺也会派人来,俺警告你,如果你不按党的政策办事,像今天这样再胡乱来,俺就将你这癞疤脑瓜扭下,而且还要带咱们‘东方红’战士来将你们这个兵团踏平,你信不信?”

“我信。”癞疤声音像蚊子。

“就这么的。”说罢一阵风似的走了。

她就这样救了他,而且如她所说三天两头来检查。慑于她的威势癞疤也不敢再胡乱来。

时间在混乱和疯狂中过去,随着运动的深入党内走资派成为主要对象和目标,他被晾在一边,加上癞疤参与一起重大偷盗事件进了拘留所,卫东兵团被瓦解,更没人管他了。但她仍常来,每次来都给他带吃的。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从那两扇明亮的窗户中他得到启示和答案,心里惶惶然。无论出身成份、性格教养都不可能,并且几次提示:同他在一起对她没好处,应该远离。她根本不在乎,不仅不远离反而来得更勤了。

他永远不会忘记在他那凌乱、堆满书籍杂物的小房子里度过的那个风雪之夜。高纬度地区冬天夜晚来得特别早,四点多钟天就黑下来,因为造反和武斗,县发电厂经常停电。他点上火油灯,两人围在火炉旁。暴风雪在窗外肆虐,那是著名的烟泡雪,下起来天昏地暗。

风雪哀号,灯火幽幽,她下意识地摆弄手里的煤铲,他则翻来复去看一张红卫兵传单。两人都想说话可又不说话。他觉得似乎要发生什么,他期待、可更害怕。

“呵,树英你该走了。”还是他打破沉默。

“这么大雪你让我走?”她扬起下巴,她那黝黑的脸被炉火烤得通红,乌黑的双眸放射奇异的光芒。

“呵,我不是-----我是说----”他成了结巴子。

“你想说什么?”

“我怕这样不好。”

“有啥不好?”

“你知道的我曾经是右派。”

“这谁不知道,”她打断他, “可这是过去的事儿,现在你不是。”

“过去的事儿也很重要,特别对你。”

“对我有啥呢?”她不明白。

“会影响你的前途。”

“前途?哈-----”她放声笑起来, “对一个修地球、捏锄把子的有啥前途不前途,横竖还不都一个样。”

“可你是妇女主任民兵队长。”

“嗨,这算个啥官儿,”她手一挥, “实话对你说俺早就不想干了,烦人。”

“那-----”

“啥?”

“你娘-----”

“你担心这个?嗨”她嘴一撇, “对你说了吧,俺的事儿一切由俺作主,俺娘从来不管。这你放心了吧?”

话说到这份儿上也就没啥好说了。关键是他有没有勇气。

她凝视着他,一动不动,这目光使他怦然心动、让他全身发热。在这之前他从没好好注意过她,在他心目中这只是个普通的乡下丫头。如今细看却不然,十七、十八无丑女,她不仅五官端正,丰满健壮,俱有少女的魅力,那双眼睛更为吸引人,不仅明亮有神而且有一种城市姑娘眼中难觅的野性和狂放。当然、皮肤是黑了些,不过黑也有黑的美一一黑里俏。好似山岗上的野玫瑰,很容易为人们忽略,可一旦认真俯拾、注视你会发现大自然赋予的那种独特的魅力。

沉默,难耐的沉默。口干、舌燥,脸色潮红,躯体中有股力量驱动他有所动作;但另有一个声音则提醒他;田林,小心,你知道这一步跨越后将会发生什么。呵,你毕竟是------

“田老师------”她似呻吟似呼唤,脸红得真像一朵盛开的野玫瑰。

“嗯-----”他吃力地张开灼热的嘴唇,那声音似乎不是出自他的嘴巴而是另一个人的。

猛地、她像一只豹子从椅子上跳起,冲过来紧紧抱住他-------

似狂涛巨浪、像烈焰奔突,他那可怜的恐惧倾刻间冰化雪销、烟飞灰散。说来人们不信,长这么大、活到二十八岁、这是第一次在肉体上接触异性。大学二年级时他曾有过一个恋人雯雯。那时的年轻人不像现在这么随便,关系不发展到一定程度不会轻易拥抱接吻,至于性关系更是不可想像。他记得只吻了她一下一一只一下,雯雯就胀红脸闪电似的逃之夭夭。当然如果不是反右被戴上帽子也许那将是另一回事,问题是有了这顶帽子,两人只能挥泪永别。作为青年男人他有性饥渴和性冲动;但他认定这辈子完了,只能打光棍。想想吧,在这世界上哪个姑娘肯下嫁于他?现在有了,而且主动、真诚、全身心的奉献。像个历经饥饿的汉子面临美食,像是长期压抑的火山突然迸发,是的,他已经等待很久、很久了。他吻她咬她,忘情吼叫、疯狂冲击。烈焰使他升腾,激情让他融化。她加倍回报,她有的是强壮、热情、和欲望。

暴风雪呼啸、炉火更旺。

狂潮退后两人汗水淋漓软瘫在床。

“树英,------”他喊一声忽然像孩子似的将脸贴在她坚挺的乳房上呜呜哭起来。

“田老师------”她慌张地问,“你怎么啦?我有啥不对?”

“不是你不对,是我太激动、太高兴。”他抬起脸: “树英,你知道吗,刚才那一刹那我觉得多少年来在我心头沉淀积压的一些东西突然被一扫而光,我觉得自己像个人而且是个人。”

“是吗?”她想不到他竟会如此快活,搂着他亲热地说,“只要你高兴、你想要以后俺天天给你,好吗?”

“不,”他知道她误会他的意思, “我是说精神上的,当然精神与肉体分不开。”

“那我------”

“树英,你是真心喜欢我吗?”他知道那样很难谈便换个角度。

“那还用说,”她将他抱紧, “实对你说,几年前在你班上时俺就喜欢上你。”

“是吗?所以退学离校后你还常来学校就是为看我?”

“那还用说。”

“说实话我真以为你是找同学玩玩,没想到因为我。”

“你坏,”她撅撅嘴, “你是知道的;不过你看不上俺。”

“不是,真的不是,”他亲她一下, “不过我倒想知道我有啥值得你这样喜欢?”

“你有学问。”

“学问有啥用?不值钱。”

“你人好。”她将脸贴着他。

“好什么?一个摘帽右派。”

“说这些干啥? “她扭动身子, “俺才不管这些呢,俺看重的是你的为人。”

“那你说说我为人好在哪儿?”

“好在你教同学认真、耐心,我没看你打骂过同学。”

“这算啥,”他叫起来, “做老师这是最起码的。”

“可不,”她极为认真, “有些老师差劲,不好同你比。”

“好吧,这条就算,”他搂紧她, “还有呢?”

“你心好。”

“心好,你看得见我的心?”

“俺看不见你的心可看见你做的事。”

“说说。”

“记得吗,有一次班上李英在操场上打球摔跤扭伤脚,你背他到医院还替他付挂号费和医药费。”

“这算不了什么,还有呢。”

“还有小扣子----”

“小扣子?”

“就是王锁扣,班上最矮的那个男生。”

“哦、对。”

“小扣子他娘病死他爹又瘫痪在床,家里十分困难,你带头同时发动全班同学捐款给他,还按排同学放学后轮班到他家邦着料理家务。”

“这有啥,”他说: “眼看同学有困难咱总不能袖手旁观,不闻不问。

“这也应该、那也没啥,天底下还有啥好说的。”

“好、好、不说这些。”他知道今天她的举动并非一时冲动,而是少女时代就萌发、多少年来一直潜藏在内心对他热烈、诚挚的爱。他深为感动。他拥抱她,紧紧地、紧紧地------

再次的热吻和疯狂-------

不久之后他们登记结婚,为此她辞去村里民兵队长妇女主任职务,退出贫协造反兵团,做一个彻头彻尾的老百姓。

二十六年来他们耳鬓斯磨、相濡以沫。就年龄她比他小好几岁,是他小妹妹;生活中却倒过来、她像大姐姐呵护小弟弟似的关怀呵护他。所有家务、里里外外重活她全包了。她种地、砍柴、赶车、养牲口。同他一起支撑着那个家。日晒雨淋、风吹霜打加上长期繁重劳动使她过早衰老、憔悴。他爱她、感激她,她是他感情和生活的支柱。她活得太苦、太累了,他想尽自己所能让她过几天幸福、快活日子;蓝图还未绘制,想不到她竟将匆匆离他而去。

瓶里的点滴均匀、一点一滴落下来,安安静静悄无声息。他看手表:八点钟,往常这个时候野野早就来了,今天她会不会来呢?这一个多月来不仅苦了他、更苦了女儿,白天工作,晚上下班就往这儿赶,路远、开车要一个小时,每天很晚才回家。一个月下来人瘦掉一圈。他心疼她,让她令天不要来,早些回家休息,她答应了;但不知为啥此刻他倒希望她今天来。

有美地方寂静安舒,近乎上帝之心;

在那地方罪恶全无,近乎上帝之心。

有美地方充满安慰,近乎上帝之心;

在那里将与主相会--------

寂静中忽然传来一阵隐隐的歌声,声音好似来自天边,又似乎发自地下,悠徐舒缓、肃穆庄严。他听过,这是教堂唱诗班吟唱的<近乎上帝之心歌>。怎么此刻会有这歌声?难道这是上帝-----他心头一颤。

“老田-----”树英蓦然张开眼睛,乾裂的嘴唇里发出低低、轻若游丝的声音。

“树英,”他忙俯下身子握住她的手, “你------”

“水、给我-----水-----”

他用小调更舀水喂她,可是只喝两口就噎住。

他放好杯子用纸巾拭去她嘴角水渍。只见那腊黄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暗淡的眼睛也有了光彩,这是一个月来未曾有过的。难道奇迹出现?

“野野来了吗?”她轻声问。

“还没有,不过我想她会来的。”他说, “这些日子她实在辛苦。”

“是俺拖累你们。”

“你别这样说,”他紧握她的手, “我们只希望你能好起来。”

“俺怕不-----不行了,”她缓缓地摇头。

“树英,你行,挺住,挺住,你一定要挺住。”

“俺想求-----求你一件事。”

“你说吧。”

“你别离开野野,别-----别回去。”

“嗯,”他点头。

“别------别让人欺------欺侮她。”

“你放心,我一定”他颤栗, “还有吗?”

她做一个满意的表情,嘴唇嚅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却说不出话,只是瞪大眼睛,似乎寻找期盼什么。

呵,野野、一定是想看野野。哎,都是自己不好,让她今天不要来,现在只能出去打电话;但又放心不下,正不知如何是好时。

“妈!-----”野野急匆匆奔进来。

“快,你妈怕不行了。”

“啊!一一”野野握住母亲的手,由于跑得太急气喘吁吁。

树英定定地望着女儿,昏暗的眼珠一动不动。

“妈!一一”

那目光仍定定地一动不动;但两滴晶莹的泪珠从乾枯的眼窝里悄然溢出-------

“妈!一一”

“快去找医生。”田林提醒女儿。

野野奔出房间,长长的走廊空无一人,医生办公室也没人,最後好容易找到一位护士。“小姐、对不起,我母亲不行了,快,请你救救她。”她恳求着拖了对方就跑。

树英仍然张大眼睛,似乎在等待。护士测量脉搏和呼吸。

“对不起,她己经死了。”

“啊!一一妈!-------”野野惊叫一声扑在母亲身上,泪如雨下。

泪水像似断线的珠子从田林眼里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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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美地方毫无忧患,近乎上帝之心;

 那里尽是快乐平安,近乎上帝之心。

有福的救主耶稣,神差遣他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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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穆的歌声从窗外翩然而至,肃穆宁静、沁人心肺。呵,难道这真是上帝的召唤?在这万人空巷、群魔乱舞的万圣节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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