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

作者:(奥)弗兰兹·卡夫卡    更新时间:2013-07-31 13:55:05

拒绝

我们这座小城根本不靠边境,绝对不靠,它离边境还老远老远,这座小城的人大概谁也没有去过那里,那得横穿荒凉的高原地带,不过也要经过辽阔的富饶地区。仅仅想象一下那条路的一部分就会感到疲倦,而除了一部分路人们再也想象不出什么了。那条路上也有几座大城市,比我们这小城大得多,即使十座这样的小城一字排开,再从上面扣上十座,也不如一座那样的大而拥挤的城市。就算在去那里的路上迷不了路,到了那些城里也肯定会迷路,由于它们太大,想绕过它们是不可能的。

然而还有比离边境更远的地方——如果我可以拿这种距离进行比较,这就好比有人说,一个三百岁的人比一个两百岁的人老——这比边境更远的地方就是京城。关于边境的战事我们有时还能听到些消息,而京城的事我们几乎一无所知。我指的是我们这些市民阶层的人,因为政府官员与京城联系密切,每两三个月都能获得一次那里的消息,至少他们认为是这样。

真奇怪,我不断感到新的震惊,在这小城中,我们竟一声不响地遵从京城来的一切命令。我们这里几百年来从未发生过由市民自己发起的政治变革。京城的上层统治者依次更迭,旧王朝被推翻或废掉,新王朝又开始了,上个世纪甚至连京城也给毁了,在离它很远的地方又建起一个新都,后来这新都也给毁了,旧都又重建起来,而这些对我们的小城竟然毫无影响。我们这里的大小官员总是各尽其职,高级官员均来自京城,中级官员至少也得是外地人,而下级官员则出自于我们这些人,一直都是这样,对此我们也心满意足。最高官员就是那位最高税务员,他有上校军衔,人们也这样称呼他。如今他已是一个老人,不过我认识他倒有些年头了,因为当我还是孩子时他就已是上校。起初他升迁很快,到后来似乎便停下不动了。对这座小城来说,他的衔位已经足够了,衔若再高我们这里可就容不下了。每当我打算想象他时,总能看到他坐在他家的平台上,身子向后靠着,嘴里叼着烟斗。他家屋顶上飘扬着帝国国旗,平台非常大,有时还在那里进行小型军事躁练,平台两边晒着衣物。他家面朝集市广场,身穿漂亮绸衣的孙子们围在他身边玩耍,但却不准到下面的集市去,其他孩子不配和他们玩,不过广场总在吸引着他们,他们至少可以将头从栏杆间伸出去,当其他孩子在下面吵架时,他们在上面也一起吵。

也就是说,这位上校统治着小城。我想,他还从未向任何人出示过那份赋予他权力的文件。也许他并没有这样一份文件。也许他的确是最高税务官。然而这份文件就是一切?难道它就能赋于他统治所有辖区的权力?他这职位对国家至关重要,但对市民却不是最要紧的。在我们这里,大家几乎都有这样的印象,即人们好像在说:“我们所有的全给你拿走了,那就请连我们也一块拿去吧。”其实这统治权并不是他夺到手的,他也不是个暴君。最高税务官就是首席官员,这是自古形成的,上校和我们一样,都是遵从这一传统。

他生活在我们当中,虽然地位之差还不属于天壤之别,但他依然完全不同于一般市民。如果一个代表团带着一项请求来到他面前,他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堵阻隔世界的墙。他身后其实什么也没有,人们却在想象中听到那边有低声说话的声音,这大概是错觉,他就是将我们与整体分开的隔绝物,至少对我们来说是这样。在这样的接见中只有见他。在我小时候,有一次一个市民代表团为得到政府资助前去见他,因为最穷困的城区被彻底烧毁了,那回我也在场。我父亲是个马掌匠,在乡里很受人尊敬,他也是代表团的成员,是他带我去的。这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可像这样的爇闹,所有的人都挤过来看,在人群中几乎分辨不出谁是真正的代表团。因为这样的接见大都是在平台上进行的,因此有好些人从广场上搭梯子爬上来,隔着栏杆看着上面的事情。当时是这样安排的,整个平台约三分之一留给他,剩下的地方全挤满了人。几个士兵监视着所有的人,他们站成一个半圆将他围在中间。其实只需一个士兵就足以应付一切,我们十分惧怕他们。我不大清楚这些士兵来自何地,反正是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们彼此之间十分相像,根本就不需要军装。他们个头矮小,并不强壮,但却十分敏捷。他们身上最惹眼的就是那口将口腔占得满满的粗齿大牙,还有他们的细眉小眼中射出令人不安的目光。因此他们便成了孩子们眼中的恐怖人物,不过也是他们的乐子,因为孩子们总想让那口牙和那种目光吓一吓,然后拼命跑掉。这种孩提时代所受的惊吓到成人后似乎也没有消失,至少它还在起作用。当然还有其它原因。这些士兵说一口我们根本听不懂的方言,而我们的他们也听不惯,因而他们在某种程度上被隔绝起来,冷漠得难以接近,不过这倒挺符合他们的角色。他们是那样寡言,那样严肃,那样呆板,虽未做过真正的坏事,但从某种意义上说又坏得令人几乎不能忍受。比如说有个士兵走进一家店铺,买了点小东西,然后靠在柜台边听着店铺里的谈话,他大概什么也听不懂,但却装作听懂了,自己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一会儿盯着说话的人,一会儿又盯着听话的人,手扶着挂在腰带上的战刀刀把。这十分令人厌恶,大家失去了闲聊的兴致,店铺里渐渐没什么人了,直到铺子里人走空了,这位士兵才走。这些士兵一露面,我们活跃的百姓立刻鸦雀无声了。当时的情形也是这样。与所有隆重的场面一样,上校站得笔直,两手前伸握着两根长竹杆。这是一种古老的习俗,它的意思大概是说,他这样支撑着法律,法律也这样支撑着他。此时每个人都知道那平台上将发生什么事,但人们总习惯于重又感到吃惊。当时那个被指定讲话的人不愿开口,他已经走到了上校对面,可又失去了勇气,找出各种理由挤回了人群中。另外再也找不出一个愿意讲话的合适人选,而自愿出面的几个又都不合适,那可真是乱成了一团,人们赶忙派人给几个市民送信,他们是有名的演说者。在整个时间内,上校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只是在喘气时胸部明显地陷下去。他并非呼吸困难,只是呼吸动作特别清晰,比如说就像青蛙,不过青蛙总是如此,而在他身上就成了特殊。我悄悄地从大人之间穿过去,通过两个士兵之间的空隙打量着他,直到有人用膝头把我撞开。在这期间那个事先确定的讲话人又恢复了勇气,由两位市民紧紧搀扶着开始了讲话。在描述那场大灾难的严肃的讲话中,他一直在微笑,一种极其谦恭的微笑,非常感人,可这微笑徒劳无益,在上校脸上没有引起丝毫反应。最后他说出了那个要求,我记得,他只是请求免除一年的赋税,大概还请求低价购买皇家森林里的建筑用材。随后他深深地弯下腰,并一直保持着鞠躬动作,除了上校和站在后面的士兵以及几位官员,其他所有的人都弯下腰鞠着躬。让我这个孩子觉得可笑的是,站在平台边梯子上的那些人下了几级横木,这样既可避免在这决定性的间歇期间被人看见,又能好奇地在紧靠平台地面的地方随时打探消息。这种情形持续了一会儿,一位官员,是个矮个子男人,走到除呼吸之外仍旧纹丝不动的上校面前,尽力踮起脚尖听他耳语了几句,然后拍了拍手掌,听到掌声所有的人都直起了身子。他宣布道:“要求被拒绝。全体离开。”人群中出现了一种明显的如释重负的感觉,所有的人都向外挤去,几乎谁都没有特别注意到,上校又变成了和我们一样的人,我只看到,他的确是津疲力尽地放开竹杆,竹杆马上倒了,他跌坐在一张由官员们拖过来的靠背椅上,急急忙忙将烟斗塞进嘴里。

整个这件事并不特殊,一般结果都是这样。虽然偶尔也有一些小小的要求被满足的情况,但那好像是上校以强有力的个人身份自己负责这样做的,而且这必须要在形式上对政府保密。如今在我们这座小城中,按照我们的判断能力来看,上校的眼睛也就是政府的眼睛,不过这里该有一种区别,一种根本不能深究的区别。

不过可以肯定,在重要事情上市民们总是遭到拒绝。同样奇怪的是,没有这种拒绝人们几乎就过不下去,而这种拒绝和接受拒绝完全不是形式问题。人们一再津力充沛而神情严肃地到那里去,到离开那里时虽然不是津神饱满,兴高采烈,但也并不悲观失望,津疲力尽。我不能向任何人打听这些事情,和所有的人一样,我在自己的内心感受这些。我从未有过什么探究这些事情之间的关联的好奇心。

然而就我的观察,有某个年龄层的人不满意,他们是大约从十七岁到二十岁的年轻人。他们都是非常年轻的小伙子,他们不可能在远处预感到这种最无足轻重的、首先也是一种革命思想的威力。不满正无声无息地潜入他们中间。


召募军队

召募军队常常是必要的,因为边境从未断过战事。召募是以下面的方式进行的:

任务下达了,某一天在某一个城区,所有居民,不分男女长幼,都必须呆在自己家里。天刚露亮,一小队士兵——步兵和骑兵——就守候在此城区的入口,大多要到中午,那个受命召募的年轻贵族才出现在这里。他是个年轻的男子,身材很苗条,个头不高,体质虚弱,穿着邋遢,眼神疲倦,他总是感到不安,就像一个病人总是冷得发抖。他谁也没看,用他的鞭子——他身上唯一的装备——示意了一下,几个士兵立刻跑到他身边,他走进了第一栋房子。一个熟悉此城区所有居民的士兵宣读了这所房子住户的名单。一般来说所有的人都在,已在屋里站成一排,眼睛紧紧盯着那位贵族,仿佛他们已经成了士兵。不过也会出现偶尔缺一个的情况,而且缺的总是男人。这时谁也不敢说出理由,更不敢撒谎了,人们一言不发,垂下目光,几乎忍受不了在这所房子里违背了命令的压力,但那位贵族默默地站在那里使所有的人一步都不敢离开。贵族示意了一下,这示意绝不是点一下头,它只能从眼神中看出来。两个士兵开始搜寻那个未到场的人。这根本就没费什么劲。他压根儿就没出这所房子,他从未存心逃避兵役,仅仅由于害怕他才没到,但对他造成障碍的并不是对兵役的恐惧,而是对抛头露面的羞怯,这项命令对他来说简直太大了,大得令人疲倦,他不能靠自己的力量来。然而也是因此他才没有逃掉,只是躲了起来。当他听到贵族进了这栋房子时,他大概悄悄从藏身地走了出来,又悄悄溜到那间屋子门边,刚好被出来的士兵抓住了。他被带到贵族面前,贵族用两只手握住鞭子——他是那么虚弱,用一只手什么也干不成——怞打那个男人。这样打上去也没有多疼。后来一半是由于津疲力尽,一半是出于厌恶,他扔掉了鞭子。挨打的人必须将它捡起来递给他,然后才能站到其他人的队列里去。另外有一点几乎是肯定的,他将不会被接受入伍。有时到的人会多于名单上的人,而且这种情形常有发生。例如有个别处的姑娘也站在那里望着那位贵族,她是外地人,也许是外省来的,是这次召募把她吸引来了。有许多妇女抵御不住这种在外地进行的召募的诱惑,而在家乡的召募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奇怪的是,当一个妇女为这种诱惑所驱使时,绝不会被看作是丢脸的事,恰恰相反,按照有些人的观点,这是某种妇女们必须经历的事,这是一种她们向自己的性别偿还的债务。还总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一个姑娘或媳妇听说在什么地方,也许离得很远很远,在亲戚那里或是朋友那里,正在召募军队,她便请求家人允许她去,家人同意了,这是不能拒绝的,她穿上自己最好的衣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高兴,同时也像平时那样镇静,和善,冷淡,而在这所有的镇静和和善后面却隐藏着不可接近,就像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一个即将归乡而且什么其它事也不想的陌生人。在那将进行召募的家庭里,她受到的款待完全不同于一般客人,所有的人都围着奉承她,她得转遍房子里的所有房间,得从所有的窗户探出头看一看,她若将手放在谁的头上,那就比天父的赐福还重要。当这家人准备召募的事时,她得到的是最好的位置,即门边的位置,在那里她被贵族看得最清楚,而且看他也看得最清楚。不过对她如此看重也就到贵族进来为止,随后她便被冷落了。他看她和看其他人一样少,即使他的目光对准某个人,此人也不会有受尊重的感觉。这她可没有料到,或者还不如说她肯定料到会这样,因为不可能是别的样子,但驱使她来到这里的期望并不与此相反,这无非就是现在自然要见分晓的事。她感到羞愧,一种我们的女人在一般情况下也许永远也感觉不到的羞愧。直到现在她才真正发现,自己硬挤进了别处的召募。那士兵宣读名单时并未念到她的名字,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她弯腰弓身战栗着逃出了门,背上还挨了那士兵一拳。

如果多出来的是个男人,那他无非是想一起被征召入伍,尽管他不住在这里。不过这毫无希望,像这种多出来的人从未被召募进军队,而且也从未发生这类事情。


舵手

“我不是舵手?”我大喝一声。

“就你?”一个高大魁梧的神秘男人问。他用手轻轻在眼睛上面摸了摸,仿佛在驱赶一个梦。

刚才,在沉沉的夜色中,我凭借着头顶上方一盏昏暗的灯把着舵,这个男人走了过来,想把我推到一边。因为我不退让,他就用脚踏住我的胸口,慢慢把我往下踩,因为我的手一直没有松开舵轮的把手,所以倒下时将它完全转了过来。但那人抓过舵轮又转了回去,可我却被撞开了。不过我马上就明白过来,快步跑向朝向水手舱的舱口大声喊道:“船员们!

伙计们!快点来呀!有个陌生人把我从舵轮边赶走了!”

他们慢慢腾腾地来了。舷梯口冒出一个个东摇西晃、疲惫困乏的魁梧身影。

“我是舵手吗?”我问。

他们点着头,但目光却盯着那个陌生人。他们站成一个半圆围住了他。

他用命令的口气说:“别打扰我!”

话音刚落,他们就拥在一起,朝我点点头,又从舷梯下去了。这是一群什么人?他们也在思考吗?或者他们只是趿拉着鞋毫无目的地来这世上走上一遭。


有那么一只鸢,在啄我的脚。它已撕开靴子和袜子,这会儿在啄我的双脚。它不停地猛啄,然后围着我焦躁地飞上几圈,接着又干它的活儿。有位先生从旁边经过,旁观了一会儿之后问道,我为什么容忍这只鸢。

“我无力抵抗,”我说,“它来了就开始啄,那会儿我当然想赶走它,甚至还试图掐死它,可这种畜生劲足力大,它已经准备往我脸上扑,那我宁愿牺牲我的双脚。现在它们差不多已被啄烂了。”

“您竟然会忍受这样的折磨。”那位先生说,“开上一枪,这只鸢不就玩完了。”

“是这样吗?”我问,“那您愿意做这事吗?”

“愿意,”那位先生说,“只是我得回家取我的枪。您能再等半个小时吗?”

“我不知道。”我说。

我疼得僵直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无论如何请您试一下。”

“好。”那位先生说,“那我就赶快点儿。”

我们谈话时,那只鸢静静地听着,目光在我俩之间转来转去。现在我看出来了,它已听懂了一切。它飞起来,为获得足够的冲力使劲弓起身子,学着投枪手的样子将它的利嘴从我的口中深深刺入我的体内。向后倒下时,我像得到解救似的感到,它无可挽回地淹死在我那填平所有洼地漫过一切堤岸的血泊里。


考试

我是个仆人,可却没活让我干。我胆子小,不出风头,甚至从未和别人争过高低,但这只是我无所事事的一个原因,也可能与我无所事事根本无关。这主要原因无疑是我没被叫去听差,其他仆人都被叫过,都不曾像我这样一心想去做事,也许他们连被叫去做事的愿望也未曾有过,而我的这种愿望至少有时候十分强烈。

我就这样躺在仆人房间的木板床上,望着顶棚上面的房梁,睡着了,醒过来,然后又睡着了。有时我就去那边的酒馆,那里卖的是一种酸啤酒。有时我厌恶得真想倒掉那杯酒,可后来又把它灌进了肚子。我喜欢坐在那里,因为躲在那扇紧闭的小窗子后面,我可以观望对面我们那栋房子的窗户,谁也不会发现。从那里看临街的一面也看不到多少东西,我想,能看到的只是走廊的窗户,而且还不是通往主人房间的走廊。不过可能我也会弄错的,曾有那么个人,我也没问他,他就一口咬定我没弄错,那栋房子的正面给人的总体印象也证实了这一点。那些窗户很少打开。如果窗户开了,那就是某个仆人干的,随后他也许还会伏在窗台上往下看上一会儿。这么说那该是他不会被人抓住的走廊。另外,我也不认识那些仆人,老在上面做事的仆人睡在别处,不是我那个房间。

有一次,当我来到酒馆时,我的观察位上已经坐着一位客人。我没敢仔细往那边瞧,一进门就想转身离去。可那位客人把我叫了过去。看样子他也是个仆人,我可能在什么地方曾见过他,不过从未和他说过话。

“你干嘛要走?过来坐,喝点什么!我付钱。”于是我就坐下了。他问了我几个问题,但我却答不上来,我连问题都没听明白。因此我说:“大概你现在后悔请我喝酒了,那我就走了。”说着我就想站起来,但他隔着桌子伸出手按住我说:“别走,这只是一次考试。谁回答不了这些问题,谁就算通过了考试。”


陀螺

有个哲学家总是在孩子们玩耍的地方遛达来遛达去。只要看到一个有陀螺的男孩,他便潜伏起来。还没等陀螺转起来,这位哲学家就盯住它准备抓住它。孩子们大叫大嚷,竭力不让他挨着他们的玩具,他可不理这些,只要陀螺还在转,他就抓住它,他十分高兴,但只是很短暂的时间,然后他便将它扔到地上走掉了。他认为,认识每一件小东西,比如说认识了一个旋转的陀螺,就足以达到普遍的认识,所以他从不研究大问题,他觉得那样不经济。如果这最小的小玩意儿被真正认识了,那也就认识了一切,因此他只研究旋转的陀螺。只要有人准备转陀螺,他就有希望,就能成功,陀螺一转起来,他就觉得那希望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向他,变成了确信无疑,他却将那件无聊的木头玩意儿抓在手里,他觉得厌恶,孩子们的叫声他在此之前一直没有听到,此时却突然钻进他的耳朵里,将他赶走了,他就像在一支笨拙的鞭子怞打下的陀螺跌跌撞撞地走了。


小寓言

“哎,”老鼠说,“这世界变得一天窄似一天。当初它是那样辽阔,辽阔得我都害怕了,我跑呀跑呀,我真高兴,我终于看到远处左左右右出现了一道道墙,可这些长长的墙以极快的速度靠拢过来,我已到达最后一间房子,角落里有个陷阱,我跑了进去。”——“你得改变奔跑的方向。”猫说,伸出爪子抓住了它。


归乡

我归来了,我大步跨过厅堂,四下张望着。这是我父亲的老宅院。中间是个小水坑。破旧无用的器具堆得乱七八糟,堵住了通往去顶楼楼梯的路。猫潜伏在栏杆上。一块破碎的布——那是从前做游戏时缠在一根木棒上的——在风中高高扬起。我来了。谁将来接待我呢?在厨房里等候的会是谁?烟囱里升起了炊烟,正在煮着晚餐的咖啡。你觉得神秘吗?你有归家的感觉吗?这我不知道,我非常没有把握。这是我父亲的家,可一件件东西全冷冰冰地立着,似乎每件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那些事有一半我已经忘记,有一半我从来就不知道。我对它们有什么用处,我对它们来说又算什么,尽管我是父亲——老庄主的儿子。我不敢去敲厨房的门,只是从远处偷偷地听,只是站在远处偷偷地听,这样我才不至于被当作窃听者当场抓住。由于是从远处偷听,因此我什么也没听到,我只听到一声轻轻的报时钟声,或者只是我以为听到了它,那是由童年时代传过来的。厨房里发生的其它事情,都是坐在那里的人对我保守的秘密。在这门前犹豫的时间越长,人就变得越加陌生。如果现在有人打开那门问我些什么,那将会怎样。但愿我自己以后不会像一个想保守自己秘密的人。


启程

我吩咐将我的马从圈里牵出来。仆人没听懂我的话。我自己来到马圈,给我的马备好鞍具,然后跨了上去。我听见远处有吹小号的声音,我问仆人这意味着什么。他不知道,他什么也没听到。在大门口他挡住我问道:“你这是去哪儿,先生?”

“我不知道,”我说:“只要离开这里,只要离开这里。不停地离开这里,只有这样我才能到达我的目的地。”

“那你知道你的目的地啦?”他问。

“知道,”我回答说,“我说过:‘离开这里’,这就是我的目的地。”

“你没带干粮。”他说。

“我不需要,”我说,“旅程是那么漫长,如果在路上什么也得不到,那我必定饿死无疑。干粮救不了我的命。幸亏这是一趟确实不同寻常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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