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手    更新时间:2014-06-06 10:18:06

几天后,龙海生的告别仪式隆重举行,躺在水晶棺里的龙海生看上去一点也不真实,他的脸上被涂了太多的油彩,他的嘴唇被画了鲜红的唇膏,也许是温差的缘故,他的额头还渗出了虚假的汗珠。龙海生生前是一个有口皆碑的实在人物,死后却没有留下好的形象,显得矫揉造作。

龙海生没有因为死而销声匿迹。在一段时间里,他的故事被广为传扬,他虽然安葬在苍南老家,但阴魂却在热州游荡。说有陌生的女人哭昏在告别仪式上;说有陌生的女人在他的坟头烧香;说有一天几个女人聚集在他的坟头,像缅怀先烈一样悲悲切切的抹泪。她们都是爱过龙海生或被龙海生爱过的女人。这些故事就像瘟疫一样弥漫在热州街头,虽然贬鄙多于欣赏,但风清扬还是感慨:优秀的男人,女人都是爱慕的,龙海生有福啊。

风清扬偷偷清点自己的一生,缺憾真是太多了,尤其在感情上是孤家寡人,是真正的钢铁卫士。原先他以为身边的朋友也都和他一样,个个高风亮节,现在看来不是,谁都可能有风花雪月的故事,虽然命短了一点,但人生的价值已充分利用,人生的意义已提前实现,死而无憾哪。

那么,是不是自己不优秀?风清扬想,过去也许,现在不会吧。他从工厂调到了机关,他干的又是绝无仅有的事业,说明他是优秀的。他目前正在驾校学车,有迹象表明,单位里要再添一辆车,就是他的,条件不可谓不优越。他这样的年龄,已经走到了又红又专的一个位置,这在其他机关里也并不多见。

就是手中无女人啊。

男女关系很多都是自己不经意,注意了,往往比比皆是。不经意不等于没有,只是还没能注意到,比比皆是也不是都具备潜质,还要精心筛选,方可受用。咫尺天涯,天涯咫尺啊,就在这么个意境之间,如果发展了,也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那天他在驾校就接了这样一个电话,一个承前启后的电话。

快考试了,他们一车人注意力都非常集中。传说,一车总要打下一个来,以示考官的严厉,也表明驾车没有那么容易,他们四个谁也不想被打下,他们在暗暗较劲。他们都是人精里的优秀,驾车这么件小事要是难倒了他们,他们也太倒霉了。他们现在正七反七移库出库都没有问题,道路也没有问题,只要考试的时候没有冒失鬼在路上窜来窜去,只要坑坑洼洼的地方早点处理,不要把考官狠颠一下,他们考出来是理所当然的。他们担心的是场地,那个九曲桥设计得一点也没有道理,那些角度就像刀切了一样,可能吗?正常的行驶会碰上这样的九曲桥?简直是在故意刁难。还有那个上坡靠边减一挡停车拉手刹放手刹再起步,说得好听点是形式,说得不好听纯粹是故弄玄虚。停车和起步还可以说得通,将来开车走坡都是有可能的。热州西进城口的太平岭就是这样一条路,那个瓶颈卡口,每天汽车排队,蜗牛一样蜿蜒着过岭,停车起步,拉手刹放手刹,还是实用的。那个减至一挡停车,就是多此一举,已经准备停车了,还减一挡有什么意义?这些教练车都是经风沐雨的老牛车,离合不动也响,在坡上又要靠边又怕下溜再减至一挡,离合往往像抢救一样,稍稍配合不当就嘎咕一声,考官就一脸的肃霜,生杀大权都在他手里。明天就要考试,他们这天就是练这个练得很迟,后来就宿在了驾校边上的客栈里。

他们几个都是党校中青班的同学,是党的后备干部,他们入学的第一天第一件事就是编印通讯录,拉好关系网是他们最最必要的一课。他们学车是为了更好地为党工作,他们还很年轻,往后为党工作都要有十八般武艺,开车将是今后常用的武艺,他们开着车,奔驰在一帆风顺的康庄大道上,一眼就看到自己的光明前景。

那天晚上,他们无所事事,考试是急不来的,他们就用讲故事的方式来打发时间。女人的话题也像母爱一样是永恒的话题,他们都有自己女人的故事,演绎起来,得心应手。风清扬听得咋舌,心想,自己真是落后啊。他也想亲历参与,他不想让同学们扫兴,以为他假装正经想暗藏一手,很抱歉,他确实没有女人。他只能把龙海生的故事讲给他们听,他们一片唏嘘,一片自责,自叹弗如啊,龙海生光荣啊。他不好意思,他只能为别人而感慨。

第二天,他们一大早就去抢占场地,有很多人昨晚也宿在这里,也起得很早,等会儿就要考试,练一个是一个,练一点好一点,练了都是自己的。别人也和他们一样,都在为考试牵挂。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那个声音他非常熟悉,但就是想不起来。话暂时还停留在客套里,他也想借着这个过程,把这个声音猜出来。对方像是在故意躲闪,插科打诨,又说又笑,他不停地捕捉,他觉得这声音已接近他辨别的目标了,但就是迂回在那里,延伸不了。对方最后松开了躲闪说,我是李慧珍啊,你忘记啦?风清扬一个激灵,他想起来了,这个女人啊,他太有印象了。

她的头发一天到晚都是湿漉漉的,他喜欢这种湿漉漉的样子,干净而又新鲜,他觉得空气里也都是她的洗发水的香味。他原来以为她是不停地洗头,才有湿漉漉的效果,她有洗头的嗜好?后来她告诉他,她用的是一种叫保湿摩丝的东西,是美丽牌的。他那时候真是笨啊,连这些都没听说过。

她的胸脯也曾很受他关注,那才真正叫丰腴,咄咄逼人的,每次离她很近的时候,他都会有碰一下的欲望。他的思想常常会不自觉地拐到她衣服里面去,那应该是非常非常滑腻的,他想,这是人们议论的那种寿桃奶吗?这给了他无穷的想象。到现在,他都没有过那样的感觉。

他们那时候在工厂的化验室,做着同一项检验,有事相互都代来代去的。他们应该是有感情的,感情这东西就看你怎么看,有与没有就在于自己的态度。

他知道她害怕老鼠,这是她告诉他的。女人喜欢说自己怕一些小东西,以示自己娇气。他有一天在更衣室扫到了一只小老鼠,干得壳壳响,他把它放在门边,让她进进出出的时候能踢到它。他要坐等好戏看了,他想。他留意着她去更衣室的动静,突然就呼天唤地起来,她真的哭了,她踢到了它,拚了命一样逃了回来。她是真害怕,眼泪扑簌扑簌。女人在他面前流泪说明了什么?说明她需要他呵护,需要他爱抚她,但是他没有这样做。他觉得男人不应该为眼泪所动,动了就婆婆妈妈,不动反而显现出男人的阳刚。这也是他一直想向她道歉的,当然,要选择一个非常合适的时候。

她哭过的眼睛更加漂亮,她本来是三眼皮,哭过之后就显得更加哀怨,叫人爱怜。相书上说,三眼皮的女人会**。会**他也不会去碰她。那是一种距离,道德的距离和心理的距离,他不是小心这种距离,而是畏惧一种身份,这种身份是他们当时的一种定式,他不能随便打破这种定式,打破了,他们就无法进行,会很尴尬的。

李慧珍告诉他,她现在在上海。在上海做什么?她老公在做手术,她得了个二等奖。她这是无奈的自嘲。其实这样的情况还是得个大奖好,自己开一刀,还来得干脆。他小心翼翼地噢噢的应着,他的脑筋里在飞快地运转,无数的信息和密码迸闪出来。她在向他叹苦?她需要他帮忙?都不是,最后他把这些都否定了。她找他没干什么,这样的时候,他们还不会干什么。她只是难以自持,想找个人说说话,难过了想对人哭几声,她在他面前无遮无拦地哭过,她觉得只有在他面前哭,才不会难为情。但是,她在电话里没有哭,这样的情况她是应该哭的,她为一只老鼠都哭。他们太生疏了,生疏阻碍了她的宣泄。这不要紧,慢慢来吧。此时此刻,他关心的是她的电话,她打电话给他本身就是一个进步,说明他们的关系是存在的,甚至还不错。过去一直没有拾起来,现在拾起来,也不是很刻意。

这真是一个继往开来的电话,他非常高兴,他并不落后嘛,一下子就有了一个女人,看来这方面他还是有基础的。这个电话鼓舞了他,他的考试发挥得相当出色,精神很要紧啊。移库移得非常规范,道路走得也非常顺畅,九曲桥那叫什么难度,他根本不把它放在眼里,那个上坡靠边减至一挡停车再起步,他做得悄没声息,配合恰到好处,光滑细腻得就像绸缎。考官非常满意,他在下车之前本来要报告敬礼请示,考官高兴了就说免了免了。出师大捷啊。

他们从此联系上了,电话不断。

由李慧珍电话造成的愉悦是不言而喻的,是新鲜的,这是逝去后的再生,是由来已久的延续。当然,今天的李慧珍已不是过去那个头发湿漉漉、怀揣一对挺拔乳房的李慧珍,她的品位和魅力已大打折扣。但不管怎么样,李慧珍给他打电话,他就是胜利者,至少他精神上是胜利的。胜利者不一定都忘乎所以,他需要女人,但并不是来者不拒。他对这个是有选择的,虽然他也有可能会选择她,但和现在她选择他是两回事,尽管最终是同一个人,但意义却大相径庭。

她的心思他当然懂,这种心思同他的心思有相像的地方,但又不太一样。他知道李慧珍找他是有原因的,她现在对他是多么仰慕啊。她是想不到他这位工友会走到这一步的,他在化验室搞检验一点也看不出有出挑的地方,现在她从他身上看到了一个男人的品格,不屈不挠的奋斗和对事业的执著。联系到自己,她是多么失败啊。她还呆在厂里,丈夫又得了癌症,她的家庭生活无从说起,今后更是一片茫然。而他是什么人,是机关干部,是干部中的拔尖,他应该享受这样的待遇。但他又是清醒的,如果他风清扬还是一个工人,还在穿白大褂,还在摇试管,她会给他打电话吗?不会,也不可能。过去,身份曾是他们的阻碍,现在仍旧是,这个问题永远存在,还会越来越悬殊。现在他优秀了,优越了,有条件接受她发出的邀请了,但悬殊已经产生,这样的悬殊可能会像一条河一样阻隔着他,使他常常会出现某些矜持和犹豫。

这样说来,他是不是对她没有兴趣?也不是,维持和过渡也是需要的。优秀的男人,身边是应该有女人的,现在社会都这样,他只是顺应时代而已。如果在这方面他错了,那也是社会的错,责任不在他。他现在一帆风顺,他很有心思和她接触,而且他也想过了,他和她接触是最最稳妥的,稳妥最要紧啊。他对她有恩赐的味道,她对他有敬重的成分,这样的组合往往产生奉献精神,一般不会出事。当然,他现在的兴致稍稍差了一点,他的兴致不完全在电话上,那么在哪里呢?

这段时间他真是忙啊,忙得应接不暇。他现在实惠越来越多,他已经开上单位的车了,虽然是上面领导换下来的,但换下来的也是公车呀,有公车开就是一种标志。现在单位谁都知道他是少壮派,更知道他是实力派,人们这样认为,他很高兴。不仅仅是对他少壮的认可,关键是对他实力的认可,少壮很快会过去,以他的执著,实力只会越来越强。他最近正在准备评定职称,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不是谁想评就可以评的,评职称是要有硬东西的,他有硬东西,谁也奈何不了他。也有人觉得他的成功纯粹是关系网在作用,这个他也不否认。现在在位置上是很有学问的,有关系网不是什么坏事,说明他人缘强大和社会交往入流。这一切也都缘于他的优秀。

他就是因为优秀才从工厂调到机关来的。他刚刚进来的时候是事业编制,他当时还耿耿于怀,为什么不是行政呢?这使他心里很不舒服,觉得受了歧视,没有一步到位。行政才是正规的干部,是吃财政皇粮的,事业算什么,事业好像有编外之嫌,领导干部都不是事业的。他那时候真叫憋闷啊。又不好明说,有几个人能从工厂调到机关的?他不想给人得寸进尺得志便猖狂的印象。他想,隐忍吧,让实力来说话,让实力改变一切。

事业编制才能评定职称,这是他万万想不到的,真是因祸得福。他从来没评过职称,他这次要破格副高,以他的实力他觉得行。当然,任何事离不开朋友的辅佐。他的关系网就在关键时刻起着作用,这些关系网无所不在,无所不能,关系网会告诉他评职的关键在什么地方,他应该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这一些他只用意思到,自然有朋友会拉他一把。他自己要做的,就是把那二十五份的表格填写好,把自己的业绩设计好,只要没人跟他过不去,必要的时候夸大其词也没有关系。还有那份陈述,要写出特色,突出个性,要有过程,要有体会,要有见解,还要诚恳。评委是喜欢做大的,他诚恳,他愿意视评委为尊,评委就舒服,就可能投他一票。这都是朋友指点他的,经验之谈啊,等于拿钱塞在他的兜里。他对自己的职称满怀信心。

职称一旦解决,给他打电话的就不仅仅是李慧珍了。他这样想,女人都是倾慕优秀男人的,女人多多益善啊。这些事看似没什么牵扯,其实有很大的内在联系。到那个时候,就不是打打电话的问题,而是他如何奴役她们的问题,女人是需要奴役的,特别是需要他这种人的奴役。

李慧珍又从上海来电话了,他们保持着很好的也很正常的关系。打打电话,喝喝茶,吃顿晚餐,他们都是有家室的人,其他的,他们觉得不是很方便。作为调节精神生活来说,他觉得李慧珍的电话是功不可没的,应该说他还是满足的。他从她的电话里知道,她这次是陪她老公去复检,这是手术后的例行检查,她老公已先期回家,她要在上海呆到周末,等复检的结果出来。

寂寞的女人啊。他想,今天是星期一,到周末的几天时间她将如何打发呢?那就打电话吧。他们约好每天下午五点,她还没到吃饭的时间,他正好是下班前最无聊最空闲的时候。为了给她省钱,他决定电话都由他打出,反正是公家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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