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猛攻

作者:普希金    更新时间:2013-07-31 13:26:08

大哥呀,我的大哥!

我吃粮弟兄们的大哥!

当兵打仗三十又三年,

我吃粮弟兄们的大哥!

唉!他既没有挣得一房家私,

也没有讨得快活日子过,

既没有赢个高级的官做,

又没有捞得美名儿半个.

只落得,两根高矗的柱头,

只落得,一根打横的槭木,

只落得,一圈上吊的丝套索.

民歌

我那天晚上没睡,也没脱衣服.我准备天一亮就去要塞大门口,因为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要从那儿路过.我想跟她作最后一次道别.我感到内心起了巨大的变化,与不久前的灰心丧气相比,这时的心境已经不那么难受了.心里有着不明确又热切甜蜜的希望,巴不得危险临头而心焦,满腔被崇高的荣誉感充满着......这一切跟离愁别恨融合成一体了.不知不觉一夜已经过去.我正要出门,这时房门被打开,走进一名军士向我报告:我们的那些哥萨克昨晚擅自撤离了要塞,尤莱被劫持而去,而此刻,有一批来历不明的骑马的人在要塞附近在巡逻.我马上想到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走不成了,这使我心惊肉跳.我匆忙给了军士几句指示,立即跑到司令那儿.

天已经亮了.我顺街飞跑,突然听到有人叫我,我停了下来.

"去哪儿?"伊凡.伊格纳季奇追上我说,"伊凡.库兹米奇在城墙上,让我来叫你.普加乔夫来了."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走了没有?"我忧心忡忡地问.

"没走成."伊凡.伊格纳季奇回答,"去奥伦堡的路被切断了.要塞被围.情况很不妙!彼得.安德列伊奇!"

我们上了城墙,高地是天然形成的,再用木栅栏做成屏障.要塞里的全体居民都集中到了那儿.驻防军持枪肃立.昨夜大炮已经拖到了那里.司令在寥寥无几的队伍面前走来走去.迫在眉睫的危险让这位老军人异常振奋.离要塞不远的草原上,有二十来个人骑在马上.看来他们是哥萨克,但其中也有巴什基尔人,凭猞猁皮帽子和箭囊就很容易识别他们.司令巡视一遍队伍,对士兵训话:"弟兄们!今天,我们要誓死保卫女皇陛下,我们要向全世界表明,我们不愧是英勇无畏和赤胆忠心的好汉!"士兵们朗声表示效忠.站在我身边的希瓦卜林,专注地盯着敌方.那些在草原上停滞不前的骑马的人,一看到要塞里有了动静便集中到一处,好象在商量什么事情.司令吩咐伊凡.伊格纳季奇把炮口瞄准那一堆人,自己把引线点燃放了一炮.炮弹咝咝叫,飞过他们的头顶,没打中一个.那些骑马的纷纷散开,立刻奔逃,不见了.草原变成空空荡荡的了.

这时,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来了,身边还有玛莎,因为她不想离开妈妈.

"怎么样了?"司令夫人问,"仗打得怎样?敌人呢?"

"就在前面."伊凡.库兹米奇回答,"上帝保佑,一切顺利.怎么样,玛莎?你怕吗?"

"不怕,爸爸!"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回答,"可怕的是一个人在家里."这时她看了我一眼,勉强笑一笑.我把我的剑柄紧紧握住,想起这口剑是昨晚从她手里接过来的,似乎它理应是为保卫心爱的姑娘而为我所用.我的心激动起来.我想象自己成了她的骑士.我多么希望证明自己是无愧于她所信赖和爱恋的人,因而急不可耐地等候紧要关头.

这时,距离要塞半俄里的山包后面一群新的骑马的人又冒出了,接着,草原上人马如潮,汹涌过来,都带着戈矛弓箭.他们当中有个骑白马穿红袍的人,手提出鞘的佩刀.他就是普加乔夫本人.他停住,大家围着他.接着,显然是奉他的命令,有三个人骑马驰到要塞跟前.我们认出了他们便是我们这边的叛徒,其中一个拿了一张纸举过头顶,另一个的矛尖上挑着尤莱的头,晃了一下,人头便闪过栅栏.那可怜的卡尔美克人的头正好落在司令的脚下.叛徒们大叫:"不要开枪!都出来,到皇上这边来."

"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伊凡.库兹米奇大叫,"弟兄们!开枪!"我们的士兵们放了一排枪.那个手拿书信的哥萨克身子晃了晃,翻身落下马.其他二人跃马后撤.我看了看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她看到尤莱的血淋淋的头吓破了胆,又被枪声震聋,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司令叫军士到跟前,命令他把那张纸从那个被打死的哥萨克手里取来.军士出塞到了野外,拖回了那个被打死的人骑的那匹马.他把一封信交给司令.伊凡.库兹米奇默默读了一遍,立刻把它撕成碎片.这时,叛匪们显然准备进攻了.立刻,从我们耳边子弹呼啸而过,有几支箭射进我们身边的土地里和木栅栏上."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司令说,"这里女人能干什么?还不快带玛莎走!你看,这姑娘已经半死不活了."

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听了枪弹的呼啸早已愕然无语,她眺望草原,显然那儿有大队人马,来势凶猛.然后她转向丈夫说:"伊凡.库兹米奇!生死由命.给玛莎祝福吧!玛莎,到爸爸这儿来!"

玛莎一脸惨白,浑身打抖,走到伊凡.库兹米奇跟前,跪下去,叩头着地.老司令给她划了三次十字,然后把她扶起来,吻了她一下,用梗塞的嗓音对她说:"好,玛莎!祝你幸福.祷告上帝吧!他不会把你遗弃的.如果你找到了一个好人,上帝赐你恩爱幸福.要象我跟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一样生活.好,别了,玛莎!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赶快带她走."(玛莎扑过去抱住他脖子,号啕痛哭.)

"我们也来个吻别吧!"司令夫人哭着说,"永别了,我的伊凡.库兹米奇!如果我有对不住你的地方,请原谅我吧!"

"别了,别了,老妈妈!"司令说,拥抱他的老伴,"好,够了,走吧!回家去吧!假如还来得及,就给玛莎穿上长马甲."

司令夫人把女儿带走了.我目送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远去.她回过脸向我点点头.这时,伊凡.库兹米奇向我们转过身来,注意力全都集中到敌人身上去了.叛匪们骑马聚集在一处,围着他们的首领,突然全都下马."现在,咱们要稳住,"司令说,"他们要进攻了......"正在这时,爆发了一阵尖叫声和吆喝声.叛匪们向要塞跑过来.我们的大炮装上了霰弹.司令等他们跑到最近的距离,突然放一炮.霰弹正好落进人群的中间.叛匪们向两边散开,后退.那个首领一人守在前头......他挥舞着军刀,似乎费劲地给他们打气壮胆......尖叫声和吆喝声停止不一会儿,接着又重新爆发."听着!弟兄们!"司令说,"打开大门,击鼓!弟兄们!冲呀!跟我来!"

司令.伊凡.伊格纳季奇和我一下子就跳到了城墙外面.被吓破了胆的驻防军士兵却没有动弹."弟兄们!你们站着干什么?"伊凡.库兹米奇大叫,"死就死!要象个军人样子!"这一瞬间叛匪们冲上来了,攻进了要塞.鼓声停了.士兵们扔下了枪.我被冲撞了一下,他一个趔趄,可我挺起来,又被叛匪们拥挤着一同进了要塞.司令头部受伤,一伙暴徒团团围住.他们要他交出钥匙.我要冲过去帮他,但被几个蛮悍的哥萨克抓住,拿根带子将我捆绑,说道:"回头够你受的,胆敢反抗皇上!"我们被沿街拖着走.居民纷纷从屋里出来,手捧面包和盐.教堂里敲起了钟.忽然,人群中大喊大叫.在广场上皇帝等着带俘虏并接受大家的宣誓.人民涌向广场,我们也被驱赶到那里去.

普加乔夫坐在司令家的台阶上的一把圈椅里.他身穿镶金边的火红哥萨克长袍,金穗貂皮高帽压齐他眉毛,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我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哥萨克头目们围着他.盖拉西姆神父面色苍白,周身发抖,站在台阶上,手拿一个十字架,看样子,为即将被处决的人默默地向首领求情.很快在广场上竖起了绞架.当我们走近时,一些巴什基尔人轰开群众,把我们押着来到普加乔夫跟前.钟声停了,死一样的沉寂.

"谁是要塞司令?"冒充的皇帝问.

我们的军曹从人群中走出来,指着伊凡.库兹米奇.普加乔夫威严地望着老头,对他说:"你为什么胆敢反抗我,反抗你的皇上?"

因受伤而气力不支的司令,挺住浑身的最后力量坚定地回答:"你不是我的皇上,你是冒充的,你是贼!你听见了吗?"

普加乔夫阴沉地皱紧眉头,把手里的白手绢一挥.几个哥萨克抓住年迈的上尉,把他往绞架那边拖过去.绞架的横梁上骑着一个残疾的巴什基尔人,就是昨晚被我们审问的那一个.他手里拿着绞索.过了几分钟,我看到可怜的伊凡.库兹米奇已经被吊在半空中了.这时伊凡.伊格纳季奇又被押到普加乔夫面前.

"宣誓吧!"普加乔夫对他说,"我命令你向皇上彼得.费多洛维奇宣誓效忠!"

"你不是我们的皇上,"伊凡.伊格纳季奇回答,重复上尉刚才说的话,"你这条野汉子,是贼,是冒充的狗皇帝."

普加乔夫又挥动了一下手帕,善良的中尉便被挂在他的老长官旁边了.

轮到我了.我大胆地望着普加乔夫,我准备把两位慷慨就义的同伴的话重复一遍.这时候,令我出乎意外地惊诧,在叛徒的头目中间,我突然发现了希瓦卜林.他头发被剃成一个圈,身穿哥萨克长袍.他走到普加乔夫身边,贴近他耳朵边说了几句话."吊死他!"普加乔夫说,对我看也不看一眼.我脖子被套上了绞索.我默默念着祷告,向上帝衷心忏悔我的一切罪过,祈求上帝拯救所有我心爱的人.我被拖到了绞架下面."不要怕!不要怕!"那伙刽子手对我连连念叨着,很可能他们是真心实意给我打气斗胆.突然,听到一声喊叫:"住手!该死的!等一等!......"刽子手停住了.我一看:匍匐在普加乔夫脚下的是沙威里奇."亲爱的父王!"我那可怜的管教人说,"吊死少爷对你有什么好处呢?放了他吧!救了他,你会得到一笔赎金的.倘若为了杀一儆百,那么,你就吊死我这个老头子算了!"普加乔夫打了个手势,他们立刻把绞索解掉,把我放开了."我们的父王饶恕你了."他们对我说.这会儿,我不能够说,我为自己得救了而高兴,不过,我也不会说,我很失望,因为得救了.当时我的感情过于混乱.我又被带到冒充的皇帝面前,他们按着我下跪.普加乔夫伸出他青筋鼓鼓的手,"吻他的手!吻他的手!"周围的人对我说.但是,我宁愿接受最可怕的酷刑,也不愿遭受这卑贱的屈辱."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沙威里奇轻轻对我说,站在我背后,推了推我."别犟!那又算什么呢?吐口唾沫,再吻吻那个坏......(呸!)吻他的手吧!"我一动也没有动.普加乔夫放下手,冷笑一声,说道:"看起来,你少爷快活得糊涂了.扶起他来吧!"我被扶起来,让我自由行动.我便开始观看这出可怕的悲剧继续表演.

居民开始宣誓.他们一个接一个走上前,吻吻十字架,然后向冒充的皇帝行礼.驻防军士兵也站在那儿.连里的裁缝用他的钝剪刀剪掉他们的发辫.他们抖落碎头发,走上前吻普加乔夫的手,他便宣布赦免他们,收留他们入伙.这些的事一共做了大概三个小时.终于普加乔夫从围椅里站起身,从台阶上走下来,哥萨克头目们前呼后拥.牵来了一匹安上了富丽的鞍鞯的白马给他.两名哥萨克把他搀扶上马.他向盖拉西姆神父宣布,要到他家里去吃午饭.这时,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叫声.几个强盗把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拖到台阶上,她披头散发,一身扒得精光.她的马甲被一个暴徒已经穿在自己的身上了.其他几个抬的抬箱子,拿的拿棉被,还有衣服.碗盏以及一切日用杂物全被劫走."各位老总!"可怜的老太太喊道,"让我灵魂安息吧!亲爱的老爷子!把我带到伊凡.库兹米奇那儿去吧!"突然她抬头一望,见吊在半空的是她老伴."吸血鬼!"她愤怒地大叫,"你们竟敢这样对待他!我的亲人,伊凡.库兹米奇!你这个勇敢的士兵的首领,普鲁士的军刀不敢碰你,土耳其的枪弹也不能伤你,在光荣的战斗中你没有牺牲,却惨死在逃犯手里!""别让这老妖婆再叫了!"普加乔夫说.一个年轻的哥萨克一刀砍在她头上.她倒在台阶上,死了.普加乔夫骑马走了,民众随着他涌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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