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突然一个踉跄停了下来,我靠在后座的窗户上睁开眼睛,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天空,房屋,四环路,尚未死去的柳树,都被衬在灰白色的背景下。车厢里散发着臃肿难闻的身体气味,坐在前排的小湘缩在一件巨大的粉红色滑雪衫里,脑袋以几近折断的角度歪在围巾里,我戳戳她的肩膀,她轻呼一声仿佛从梦魇里醒过来,喘着气,瓮声瓮气地说:“我们到家了么?”车子熄火了,司机骂骂咧咧地扭着钥匙,发动机在干燥寒冷的空气里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说:“这雪一下,路就看不清了。”小湘寡淡地回了声:“嗯。”
“你不是说从来没有看到过下雪么?”我把窗摇下来一点,风吱溜一声钻进来。
“太冷了。”小湘把滑雪衫的领子紧了紧,脸紧紧靠着玻璃窗,即使是在干燥的北方,她的皮肤也美得好像过了层釉,雪花膏的气味割破浊重的空气,她的手指在窗户上涂写,那些细细的雪籽就这样松松散散地铺在窗沿上,像被碾碎的泡沫塑料。在我们的家乡,终年湿漉漉的南方,很久很久都没有下过雪,就算下雪,也是夹着雨水的,到了地上被踩过两脚以后,立刻就变成了黑颜色的雪水。
“看,那条河。”我敲敲玻璃,司机有意放慢了速度,让小湘看清楚。
“什么河?是白色的。”小湘问。“护城河呗。”司机漫不经心地回答,打开广播,一阵刺啦刺啦的电流声。
“有人在上面走路。”小湘惊喜地说。
“老头儿还在上面钓鱼呢,你们去过什刹海么,我们那时候可都去那里的冰场泡姑娘呢,不过现在那儿的人太多,听口音你们是从南方来的吧……浙江?”司机喋喋不休地说开去了,小湘有一搭没一搭着跟他说话,广播里的邓丽君让我们都昏昏欲睡。这个冬天已经快要不可挽回地过去了,我看到干枯的柳树上爆出星星点点的嫩黄来,河面上依旧覆盖着没来得及化去的白雪,但是薄冰处已可以看到底下墨绿色的河水在自顾自地流动,裹着的枯萎柳叶,都是去年的。仍然有老头儿搬着把板凳坐着,在河面上砸个冰窟窿,钓鱼。我想,每年冬天将要结束的时候,总会有人踩破薄冰,与去年的柳叶一起,被这片墨绿色的河水带走吧。
小湘是来出差的,她总是会来这里出差,但是并不是每回都住在我这里,她有很多朋友在这儿,大部分是长相漂亮的东北男孩,演员,说话的时候普通话很标准,鼻腔里发出手风琴般的共鸣。没有人能够拒绝她,因为她看起来跟所有人都那么亲密,苍白的小脸,每句话的最后都喜欢加一个“呢”。她在电话里说:“我来陪你两天,你也会高兴点呢。”我本来就不该接那个电话,有一阵子她总是在凌晨三点或者四点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总是喝多了的,反复对着电话这头的我喊着:“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们都很想你,我们会来看你呢!”
我把电话搁在枕头上,后来就渐渐地不再接她的电话了,因为我渐渐地摸不到她的生活了,当她为了那些年轻的东北男孩伤心欲绝的时候,当她犯胃绞痛的时候,我都只是坐在我那间看得见西山的小房子里,不知道外面是否沙尘暴,是否下大雨,是否槐花开满了山,是否河面结了冰,是否冰又化开。不分昼夜地对着电视机打游戏,闯关杀魔。
我不知道别人的喜怒哀乐,其实我曾经为此异常难过。
再后来小湘就不再打电话给我了,没有电话,我可以待在房间里,三天不说话,后来绷不住地出门去超市,也会绷不住就在楼下买一瓶很便宜的桂花甜酒,猛喝下一瓶以后,就对着游戏里那头刚刚被砍掉脑袋的怪物,哭。
但是我还是鬼使神差地接了小湘的最后一个电话,她在电话里说:“你忘记我的生日了。”
“嗯。”
“那天我看到MSN上你的头像一直亮着,但是你一直不来跟我说生日快乐,所以我就想从那天开始再也不要跟你说话了呢。”
我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我说:“对不起。”
“那你明天来机场接我,我来看你呢。”
我领着小湘到家里,她脱掉滑雪衫和雪地靴以后,里面竟然只有一条轻薄的彩虹条纹连衣裙,一双薄撩撩的灰色长统丝袜,楼里供暖不足,暖气片摸上去是温吞的,几条洗干净的内裤搭在上面还没有被烘干。小湘靠在一条硬邦邦的被烟烫了很多洞的沙发毯上,等我说话,空气在我们俩中间变得紧绷绷的,听得到骨骼移动细微位置时发出的喀哒喀哒声,这时候我才感到所有的时光都已经流失,我与小湘,我与她们的生活已被完全隔绝开,亲密无间荡然无存,或者是其实我从未跟小湘亲密无间过,那些亲密只存在于酒精起了作用的电话和距离里,假象,幻觉。
我转身从冰箱里拿出一锅昨天就炖好的羊排来,放在炉子上用小火加热,在砧板上切碎了一小把香菜撒在里面,然后看着小湘用筷子把花椒一颗颗地挑出来,呼噜呼噜地吸着里面的粉丝吃,不时不好意思地抬头看我一眼,大概只有在她吃饭的时候,她才会重新变得像个在乡下摸爬滚打的孩子般肆无忌惮。
我知道,我离她,离她们都那么遥远,根本无法弥补,或许也没有人需要弥补。
晚上小湘在我的床上先睡着了,我坐在外面的沙发上,把电视机调到无声,一个人默默地对着屏幕继续杀怪物,天色还是墨黑的,我根本无法在这样的时刻睡去,我跟游戏里面的怪物们一起,在黑暗的世界里同生共死。小湘突然从被子里发出轻微的呜咽声来,与夜里的风声一样,不知道是做了怎么样的噩梦,冰箱的压缩机呻吟着,像一个被封闭在墙壁里的女人在尖叫,我害怕着,希望小湘快点走,就好像如果她不走,我也将被活生生地拽入她的梦魇里面。
这时,手机令人胆颤心惊地响了一下,是微微发来的短消息,她说:“你们都睡了么,下雪了么?”我蹑手蹑脚地打开阳台的门,天空里泛着深红色的光芒,小湘紧紧挨着墙睡着,露在被子外面的小腿不时抽搐着,雪早就停了,世界却像被灰白色的尘埃笼罩了起来。我没有回短消息,任何语言,任何形式的表达,都是白费的,我知道等春天来临,她们都会像河面的冰一样化去,卷着去年的柳叶一起,漂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