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笑话 4

作者:沈善增    更新时间:2014-05-22 11:04:39

开车后,我就悄悄地把这些天的遭遇告诉她,她只是掩住嘴不停地笑。有时笑得轻些,有时笑得响些,有时笑得急些,有时笑得缓些。太阳镜和手基本遮去了她的脸,让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后来我干脆将目光移开,就光听她的声音。起先,她的笑声还总让我感到有些别扭,后来,我试着想象她真有一颗天真烂漫的少女的心,她真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这样,渐渐地,我觉得她的笑声越来越悦耳,越来越动听。我想,也许我们之间并不存在感情障碍,过去的一切障碍只是我的心理作用。

到了海滨浴场,我原以为第一件事是先到更衣室去换泳衣,但徐翠玉拖住我说,不用那么匆忙,我们可以从从容容地到饭厅里吃过中饭以后再更衣下水,现在时间尚早,先到菁园里去逛逛。

菁园里是一片水杉林,十分幽静。大多数人这时正泡在水里或躺在大堤上晒日光浴,那里就显得更加地幽。我们步入水杉林。水杉长得真精神,每棵树笔直地刺向天空,树干光溜溜的十分细洁,叫人看了回肠荡气,有种腋下生翅的感觉。自从打电话以后一直在我心头绕来绕去的那种烦躁感,这时好像都被那些水杉吸去,送到了天空中。窝窝囊囊一辈子,快快活活也是一辈子,又何必窝窝囊囊呢?我看着别人的眼色来安排自己的生活,又图个什么呢?难道我还想升官发财吗?指望冬冬长大以后来孝顺我吗?我没有什么冀求,也用不着顾虑会失去什么。正常是最没价值的东西,真有知识的人都这么认为。

我这么想着,突然肩头被一只手一扳。我回过头去,徐翠玉摘下了太阳镜,对我飞来一眼。“怎么?”她又飞来一眼,然后轻轻地说:“开司米。”

“开司米?”怎么热天说起开司米膨体毛线?是不是这里另有个女人穿着件漂亮的开司米套衫?我忙转头去看,这时她的两只手攀住了我的两个肩头,太阳眼镜脚在我后颈上一戳一戳的。我发觉自己想岔了,连忙转回脸来。她已对我嘟起了嘴,这既是热情的表示,又含有一点嗔怪。虽然我已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但还是觉得这一切来得过于突然,怎么一点过渡也没有。这个女人就是心太急。但到了这个地步,也由不得我了。我看着她的眼睛,将嘴凑上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猛然响起一声喊:“你快来,这里一个人也没有。”那是个男人的声音,但很脆,好像刚变声,随后一个更脆更响的女声应道:“你哇啦哇啦干什么?你看,那边不是有两个人吗?”

徐翠玉放下了搭在我肩上的手。 

一会儿,那对身影和声音消失在水杉林的深处。徐翠玉说:“都怪你,木头木脑的。”

“要怪你,”我说,“开什么洋文?”

“‘开司米’不懂?”

“我只知道接吻叫打‘开司’,‘开司米’没听说过。”

“‘开司米’是正宗的英文说法,意思就是吻我。”

“我中学里是学俄文的。”

看徐翠玉似乎又要做出“开司米”的样子,我忽然觉得应该处理得更加主动、更加男子气些。

“阿翠,”我说,“我倒不主张现在偷偷摸摸、提心吊胆地亲热,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

“以后?”她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以后什么?”

“你笑什么?我是一本正经的。我约你出来就是一本正经的。你跟你丈夫离婚,我也跟我老婆离婚。我们结婚,一起在后半生建设真正的幸福生活。”

“咯咯咯咯……”她笑得更厉害了。

“你笑什么?”

“阿妙,”她喘着说,“我们又不是在演戏。”

“什么演戏?”我作出很痛苦的表情,内心也真的觉得有点痛苦,“你怎么以为我在演戏?难道你怀疑我欺骗你?”

“我不是怀疑你,”她止住笑说,“什么欺骗,你怎么总像念台词一样?我问你,你难道结婚还没有结怕?”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又没说外国话,”她又戴上太阳镜,“结婚有什么意思?难道一个人一辈子结过一次婚还不够?”

我发觉又碰到了听不懂话的困难,就像在心理学所里的情形一样。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说你不想离婚,怕别人笑话?”

“你这个人怎么缠不清?我不想离婚、再结婚,不是怕别人笑话,而是觉得那样根本没有意思。”

“那你觉得怎样才有意思?”

“就像我们现在这样。”

“不,”我说,“像现在这样我不干。要么就是正大光明的,偷偷摸摸我不干。”

“你这个人脑筋就是别不转。什么叫正大光明,什么叫偷偷摸摸?这种事,只要两厢情愿,谁也管不了。最多家里人提出离,到那时你再考虑还来得及。”

“一样准备离,为什么现在不提出?你是不是考虑分割财产吃亏便宜?这我不考虑。哪怕一点财产不分给我们,靠我们两个人的工资,也能撑得起来,过得下去。没有房子,我们借私房也能过。就我们两个人,没有孩子,日子不会太艰苦的。再说,等事情败露再离婚,未必分割财产能占便宜。”

“你讲得倒头头是道,但你怎么就不理解我的意思?为什么非要结婚不可呢?我还要问你,难道你结了一次婚还没结怕吗?”

“结婚主要看谁跟谁,你不能一概而论。”

“不,谁跟谁结婚都一样,结婚就是结婚,结婚是没意思的事情中最没意思的一件事。人家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我看你的见识还不及我一个女人。结婚最大的毛病,就是双方整天整夜捆在一起。虽然上班时人可以分开,其实心还是没有分开,两个人的心一点距离都没有,一点气都不透。有距离感才有美感,这是一个美学家说的,我说这话对极了。为什么常说结婚是爱情的坟墓?许多人认为这是因为男女双方都一丝不挂,看得清清楚楚,原来的神秘感消失了,所以爱情也没有了。那为什么有的人婚外恋倒越谈越有味道?还有的青年谈恋爱遭到家长坚决反对,双方已经发生过肉体关系,但他们却一起为殉情去自杀。你听到过有哪个丈夫为恩爱的妻子或哪个妻子为恩爱的丈夫夭亡而去自杀的吗?所以神秘感、爱情不在肉体,在心。如果我和你结了婚,我可以说你很快就会讨厌我。就算你不会讨厌我,我保证会讨厌你。我对结婚这件事是彻彻底底想穿了。最初几年,我只怨自己匆匆忙忙找错了人结错了婚,后来看看人家,比比自己,我想明白了,结婚就是错了。但是,一件事人不亲自尝过味道,别人的话是不会相信的。所以人还是不断地结婚。但是结一次婚就足够了。结一次婚,虽然错,但人人都错,还不算戆。结第二次婚,就戆到根了。退后一步讲,即使以后你离了婚,我也离了婚,我们还是不要结婚。可以同居,不要结婚。法律管不到同居的。每人都有足够的自由,这样两个人倒反而会更加体贴对方,尊重对方,会更加甜甜蜜蜜,胶得更加牢。”

我没想到徐翠玉会说出那么一大套反对结婚的大道理来。我驳不倒她,对于这么个大题目我没有认真想过。我还是主张要结婚,但看来她是无论如何不会跟我结婚的。我错了。

这时,徐翠玉又双手攀住我的两肩,说:“开司米。”我闭起眼睛朝她嘴上碰了一下。这一吻,我自己觉得也太形式了。她伸出食指朝我额角点了一下,命令说:“黄鱼脑袋,快点别转来。”于是,我虽是不自然,但却是认认真真地开始吻她那张小嘴……

然后,我们去吃饭。吃了饭我们去游泳。我们套着救生圈在浅水区里戏耍。随后,我们躺到租来的红白相间的伞下,喝汽水,吃她带来的巧克力、话梅、葡萄干。她不时地抚摩我,又将我的手拉过去抚摩她。我尽量打起精神顺应她的要求。因为她不肯跟我结婚,我就垂头丧气,那样也显得我的气量太小了。不管怎样,这次是我约她出来的,应该让她感到满足。但是,尽我所能,我还是摆脱不了垂头丧气,她也毫无保留地表现出对我的失望。当我们坐上返程的汽车,我对她说,让这一次成为我们一生中最珍贵的回忆。我们都没有显得尴尬,都认为这是水到渠成的结果。

我没精打采地刚踏进家门,玲妹劈头就问:“这么晚,你今天人到哪儿去了?”

“到联营厂去检查生产了。”我说。我真怕她再跟我吵。我实在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同她对阵。

她给我盛来了饭,在我扒饭时,她突然问道:“你明天能调休吗?”

“调休?我没有调休了。”

“怎么没有了,你不是说过有一天调休?”

“我几时说过有一天调休?我没有调休。”

“没调休那你就请一天事假好吗?”玲妹说着,一只手扶住了我的背脊。

我发觉不对,忙问;“为什么?”

“是这样的,”她讪讪地说,“今天幼儿园老师告诉我,她们编了个相声,叫冬冬和另一个小朋友演,已经在区一级比赛里得到了名次。后天要到市里去比赛,她们想请你明天给冬冬他们排练排练,指导指导,作点修改提高。市里比赛得到名次,可以上电视台。”

原来如此!堤外损失堤内补,想不到我生活的转机还在这里。“怎么?”我说,“你不是反对我唱滑稽吗?我已经……”

“你不要揪住我不放好不好?冬冬爸,”玲妹说着在我对面坐下,以结婚以来少有的含情脉脉的目光望着我说,“俗话说,夫妻船头上相骂,船梢上白话。你男人家,气量不要小唻一眼眼。”

“我气量小?那天晚上你怎么说的?‘你要唱滑稽,我一辈子决不睬你。’”

“你想我会一辈子不睬你吗?我不睬你去睬谁?我知道自己脾气急躁,但夫妻那么多年,你怎么就不知道我的脾气?你为什么不肯再多说一句软话?”

“我也有自尊心。你这样对我,我不气吗?”

“你气,我也气。我心里早就懊悔了,但是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我越想越气,平时我待你再好都是白搭的。一吵架,你就只想到我的坏处。你就一点也不肯设身置地地为我想想。要不是为了冬冬,我是要跟你屏到底,譬如我没有结婚。我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冬冬,也为了你?我为你受了多少气,难道是假的?我叫你不要唱滑稽,平时少说笑话,也是为了你好,为了让别人看得起你。别人看得起你,我脸上也有光彩。还有冬冬,你总说自己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虽然后来进工厂学徒好像是因祸得福,但总是人生一大遗憾;所以我希望冬冬学得一本正经,将来考进大学,或者出国留学。就算我不理解你,我错了,我也是好心,你也应该耐心向我解释。你跟我耐心解释了吗?我跟你吵,是不是出于爱你难道你不知道?为什么你就不检查检查自已呢?”

玲妹说着说着,眼里淌下水来。我也觉得鼻子里酸溜溜的,忙说:“你不要说了,再说我的龙头一开,要吃泡饭了。”

她噗哧一笑,在我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你不说笑话真是要死的!”

这时,冬冬突然叫起来:“水,水!”

什么?我们回头望去。糟了,冬冬从我拎回家随手往沙发上一甩的尼龙包里把包游泳裤的塑料袋掏出来了。我想去抓过来,玲妹已抢先一步拿到手里。一条湿淋淋的游泳裤立刻展现在日光灯下。

“今天我去游泳了。”我说,“联营厂就在高桥,离海滨浴场不远。我跟杨根宝一起去的。他说去游泳,事先说好的,所以我带了游泳裤……”

“杨根宝?杨根宝刚才还来过,你们不是一起回来的?”

我脑袋里“嗡”的一声,事情怎么会这么凑巧?“嘿嘿,”我只能用笑来拖延几秒钟时间,“好,我老实告诉你,今天我是跟团里几个小青年一起到高桥去玩的。”这时,玲妹对我诡谲地一笑,我忽然想到,也许说杨根宝来过是她有意唬我?我心里更乱了,“我用了一天调休,怕你说,所以没告诉你。”

“团里几个小青年,怎么会想到今天去的?”

“没为什么,就是有人发起,说那边不错。那边真的不错。下次我们带冬冬……”

“去哪几个人?”

“我,小李子,”我扳着指头说,“陆龙福,金其宝,杨明寿,都是男的。”

“都是男的?”玲妹又翻起那只倒霉的包来,“这是什么?”

我定睛一看,小塑料袋里那颗剩下的话梅!

“你们男的怎么吃话梅?”

“还有一个女的。”话出口,我懊悔不迭。我应该说,男的为什么不能吃话梅?

“谁?你把她保护得那么好,她是谁?”

“徐翠玉,不是保护,是……”

“那你们是一共六个人,还是五个人?”

“六个人。”

“你把其他四个男的单位电话给我写下来,我明天要一个一个打电话去问。”

“你这算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怀疑你跟徐翠玉轧姘头!”

她的指尖离我的鼻尖只差一公分,到这个地步,也许只有硬一下才能挺过去。于是我将脸往下一沉说:“好,这是你说的,这是你说的!”

“我说的你准备怎么样?”

“我轧姘头你准备怎么样?”

我话音未落,玲妹已经揪住了我的前襟。夏天的衣衫太薄,她为了揪得紧,连带揪住了我胸脯上的皮肉。

我要揪住她胸口的皮肉更容易,但这时我很冷静。

那样的吵架,才是真正的吵架,但愿别人家得不到这样的机会。所幸的是我们关起门来吵,虽然吵得异常激烈,彼此嗓门倒不大。

到午夜十二点敲过,新的一天开始了,我总算把玲妹安抚得感情平息下来。冬冬趁着几分钟的平静,已经歪着脑袋睡着了,挂出一线口水。我给他脱了衣服,抱到小床上。然后又给玲妹脱了衣服,再给自己脱衣服。我还必须对妻子尽一下丈夫的义务。但是,我真担心我不能胜任这次任务。白天那么劳累,刚才又经历了几小时的感情的风暴。不过我明白,要是这次任务完成得不好,后果将是十分严重的,我真是跳进黄浦也洗不清了。我祈求上帝给我力量。我真诚的忏悔感动了上帝。

当我如释重负地瘫在席子上,我觉得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了。

“冬冬爸,”玲妹凑着我的耳朵悄悄地说,“我不会放过你的。要是你去轧姘头,要抛弃我,我先杀了你,再杀死冬冬,然后自杀,你相信不相信?”

我说:“相信,相信。”

“你像我爱你那样爱我吗?”

我说:“爱,爱。”

第二天清早,我一睁眼就感到天旋地转,接着觉得鼻孔里火辣辣,喉咙里毛拉拉的。我发烧了,正好到地段医院开个病假,留在家里辅导冬冬排节目。也许是因为生病的关系,那相声我实在看不下去。五六岁小孩那种夸张的手势和语调,看了叫人恶心。

冬冬(甲):我一把把那本小人书抢了过来,就咧开嘴巴……

乙:笑了,

甲:哭了。

乙:怎么哭了?

甲:我不哭,她哭了,老师不要批评我吗?

乙:你一哭她怎么样呢?

甲:她也一咧嘴,

乙:哭了,

甲:笑了。

乙:怎么她倒笑了?

甲:她说:老面皮,老面皮,抢了东西还耍赖皮。

乙:是该刮老面皮。

甲:这时,老师跑过来,批评她:“你怎么可以打他?”

乙:“我没打他。”

甲:“那他怎么哭了?”

乙:她怎么说?

甲:“那我也哭,呜,呜……”

“停下!”我喊。

“怎么,爸爸?”冬冬问。

“没什么,”我说,“往下演吧。”

“对对对,好好好。”冬冬答应着。

从那天起,我对滑稽彻底倒了胃口,对说笑话彻底倒了胃口。冬冬的相声也没上电视。

玲妹不让我再去市文化馆排戏,正中我的下怀。

现在,我很严肃地生活,生活得很好。戒笑话要比戒香烟容易得多。一家人各安其份,和睦相处。跟单位同事的关系也比过去来得自然,过去我说笑话暗中还是得罪了一些人的。

一切都令人满意,只有一点使我百思不解:以前我怎么会觉得不说笑话比死还难过的?没有比死更难过的事,死是最难过的。

那天,门“砰”地一响的时候,我正在前面院子里捏煤球。我想,糟了,两手满沾着黑糊糊的煤泥向后门口奔去。门关上了。门后站着个小女孩,头发擦着司必灵锁,跟冬冬一样高,两只眼睛像霓虹灯似的一闪一闪。没有什么小女孩。这回是我没把司必灵锁锁上,北风把门吹开撞到了墙上。已经时交立冬,天气转冷了,那只铁夹脚可以拖到明年去修。我一脚把门踢上。我手上沾着煤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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