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人——我所知道的人情世故之一 2

作者:沈善增    更新时间:2014-05-22 10:57:04

“可他对她有真正的爱情。”

从老三这粗壮的牛脖子里,憋出这个羞答答的,这年头身份还十分暖昧的字眼,真有点滑稽。看来朱谦舟不知向他灌输了多少小资产阶级情调。我说:“这叫什么爱情?爱情是两厢情愿,情投意合。一个男的钉着女的不放,这是单相思,没出息。他是猴子捞月亮,梦还没醒呢。”

老三看来还替他的好朋友打抱不平,但他也不敢反驳我。谁不知道我是全连的恋爱权威。我和琼英的坚定的爱情,战胜了高老头的淫威,为全连的高中生们赢得了正大光明的谈恋爱的权利。

现在最要紧的是弄清楚朱谦舟的去向:“他是不是去找王曼芳了?”

老三点了点头。

“他们约在什么地方?”

“就在王曼芳那间小屋里。”

“是王曼芳叫他去的?”

“临时上门去的。”

这不是自投罗网吗?王曼芳住在连队仓库旁边的小屋里,离开住宅区足有半里地。仓库门前是一片水泥晒场,仓库背后离开二三十米的地方,就是高老头一个人住的那瞳五六十平方的草屋——“高公馆”。再往北是一条河,河对岸是牛棚,五条水牛和一个耳聋的牛倌。高老头把王曼芳安排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住,用心昭然若揭,朱谦舟难道连这点也看不清?

“他去了多少时间?”我捏得手心里都出了汗。

“快三刻钟了。”

这么说他俩只谈了一会儿就分的手:“那你在干什么?”

“我在灌渠边上等他回来。这是怕你知道了要去……破坏。你别气,他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但你对王曼芳有成见。我们本来约好半小时见面,后来我老等他不来,想你们也该睡熟了,我就回来了。”

这个傻老三,为朋友在外面挨了半天的蚊子咬,我也不忍多去责备他。

“这么晚去找她,她不开门怎么办?”

“不开门就在门口赖着不走,她会开的。”

我浑身一震,好像一脚踏进了个窟窿:“谁想出这个主意的?叫高老头看见怎么办?”

“我,”老三毫无惧色地看着我,“她肯定会开门的。她是我一个班级的,她的良心很好……”

“好?好就好在卖给你红烧肉!”有这个老三会出这样的馊主意,也有这样的书呆子会听,“明天天就不亮了?有话不能白天找个机会去说?他出了事,我就找你算帐。”

“好,出事我负责。”老三嘴上还石硬,“晚上去,更显得爱情深,爱得不顾一切,这样女的才会感动……”

“好吧,好吧,”他竟给我上起恋爱指导课来了,“你们去爱吧,去学张生、贾宝玉、罗密欧吧,我要去睡了。”

重新钻进帐子,里面像蒸笼一样。我命令自己,静下心来,既然一切有意要瞒过我,我何苦一定要去操这个心。可是门外的一阵风吹草动,都叫我的心猛地一提,只一会儿,汗衫背心的前胸后背都湿透了。我一看表,才躺下五分钟。我熬不住重又出了帐子。老三从上面的帐子里探出个脑袋来:“我

跟你一起去好不好?”

“去什么?”我想说自己根本没打算去找他,话到口边不知怎的会变了样,“你这家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要你去有什么用,又不是去打群架。”

远远的就看见仓库旁的小屋里还亮着灯,他们的胆子也太大了。这里也许不实行灯火管制,但高老头的这点儿恩赐可以乱用吗?走到离那灯光约莫十米远的地方,忽听见从那小屋里传出一声尖细的叫唤:“啊——”这声音没有拖足,突然一个停顿,在恐怖上更添了几分恐怖。我一张口,差点没喊出声来。朱谦舟怎么搞的?求爱不成就动怒了?被高老头听见怎么办?我正要加快脚步冲上去,前脚还没抬起,又听见一个男的声音:“不要叫!你叫也没人听见。你不要怕,嘿嘿……”

里面是高老头!

声音压低了,模模糊糊的,再也听不清楚。我只觉得血直往脑袋里冲,两边太阳穴里绷紧地痛,耳膜发出一片啌啌的回声,鼻子里仿佛闻到了一股血腥味。镇定,镇定!朱谦舟呢?他肯定不在屋子里。他是什么时候走的?是敲不开门自己离开的,还是被高老头撞见后赶开的?我怎么办?冲上去,敲门?不行。王曼芳呢?是害怕、呼救,还是装腔作势?即便她现在是抗拒,是挣扎,事情闹出来以后,为了自己的名声,或慑于高老头的权势,她敢不敢出头?况且现在身边又没有第三者,高老头完全可以倒打一耙。要问起我为什么深更半夜跑这么远到仓库来,我怎么回答?回去吧,既然我是来找朱谦舟的,他不在,我也就完成任务了。对王曼芳我不承担任何义务,她母亲又没有将她托给我。哪怕是托给了我,她自己喜欢把鸡窝搬到黄鼠狼洞的旁边去,这又能怨谁?她要向高老头讨好,早晚有一天得付出这个代价。

我轻轻地往后挪动了两步,腿重得提不起来,脑门上的血退了下来,又都集中到心脏里,肺好像被挤瘪了,呼吸也困难,又不敢喘大气。我这不是见死不救吗?我怎么向朱谦舟交待?我怎么向那些信赖我、支持我的同学、朋友交待?我怎么向自己的良心交待?这不就是怕高老头吗?难道一个弱者受蹂躏,还是弱者自己不好?我居然还替高老头辩护?我真想对着自己的胸口狠狠地一拳。

我蓦地回身。糊了白纸的玻璃窗上,晃过一道黑影。硬来是要吃亏的,时间又如此紧迫,我的办法呢?我的计谋呢?我举目四顾,看到那幢黑森森的高公馆,猛然闪亮一个念头。我悄悄地绕过仓库,接着飞快地向那间草屋跑去。到跟前,我举手在芦扉门上拚命地敲,又大声地喊:“高书记!高书记!”

连敲带喊地好一阵,终于从背后传来高老头一声低沉的喝问:“干什么?”

我立刻回过身去,尽量装出惊讶和高兴的样子:“高书记,别的连又来偷我们的青肥了。”

“呣?”高老头的声音充满着恼怒,“这个事情?你看见的?”

“我刚才去上厕所,看见西边我们三垄田里有黑影,人穿来穿去还不少。前些天我们排的肥料已被偷过一次,我们本来还以为是自己连里的人偷的,所以向你汇报以后就算了。前天我们刚派人割来些青肥,准备沤在后季晚稻田里,想不到他们又来了。我跑到河边一瞧,河里还停着一条水泥船。”

“那你为什么不上去拦呢?”

“他们人多,我一个人怕不能对付。”

“你不会回去把排里的人都叫起来吗?你赶到我这儿来,要多少时间,万一他们跑了呢?”

高老头在犯疑呢。我说:“我们排里的人都野得很,我担心他们一冲上去,双方冲突起来,也许要动武。真要打出些事情来,虽说理由是我们充足,但对我们连队的荣誉到底有影响。所以我想还是应该先来向你请示,你说要拦,我立刻就去叫人。”

这下高老头再也无话可说。他打开门,到屋里拿出一枝四节电池的长柄电筒。“我先跟你去看看。”走过仓库的时候,他回头望了一眼,我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小屋的窗户已漆黑一团,刚才的那一幕仿佛是个幻觉。他在我耳畔低低地咕噜说:“东查、西查,刚要回来睡觉,又出了事,现在都几点了?”

我一看表,已快十一点了。我说:“你的确很辛苦。”

我前脚刚跨进寝室,就听见“呼”的一声,林三民从帐子里扑出大半个身子来,嘴上还叼着一枝烟,一点红火随着嘴唇的翕动一上一下:“你回来了,小朱呢?”

朱谦舟还没回来?那肯定出了什么事。

林三民眼睁睁地盯着我,我上前几步,将他嘴里的半截烟一拔,说:“小朱在外面,我们还要好好谈谈,我是回来拿烟的。你把烟都给我。”

我重又走出寝室,这回连个目标也没有了。要是把老三叫起来,他可以报出几个他们的秘密联络点,但这家伙咋咋呼呼的,容易坏事。

我从北端开始,一排宿舍一排宿舍地找过来,找到最南端的家属宿舍。前面就是稻田,这时万籁俱寂,蛙鼓打得特别凶,吵得人心烦。我正要转身,忽然瞥见前面机耕路上,有一棵树好像格外的粗。好家伙,一个人跟树抱成了一团,月光下,不仔细看还分辨不出来。我快步走过去,他竟一点也没察觉。走近了,才看清朱谦舟是背靠在一棵碗口粗的刺槐树上,两眼漠然地望着茫茫星空,泪水涂在他的脸颊上,像银箔似的闪着光。他一动不动,仿佛连呼吸也没有。终于,他发现了我,问:“你,你来找我?”

“你在看什么?”

“呣?”他如梦初醒,“我没看什么。”

“那你在想什么?”

“我也说不出在想什么。”

“那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我觉得人生没有意义。”

我吓了一跳,事情有这么严重?“你胡说什么?为了一个小姑娘,怎么就说这种话?你也太把自己看轻了。”

“不,你不要用这种口气,不要这样说她,”他哆嗦着,“也不光是为了她,当然她是一个导火线。……你不要以为我会去自杀,我不会去死,现在也没有权利去死。……我一直在想,刚才也一直在想。我看透了,对人生看透了,付出了昂贵的代价,就这么回事。这是很痛苦的,但我到底还是看透了,这不是很好吗?”他勉强露出了一丝凄然的笑容。

我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一提到这话,他浑身就明显地抖了起来,两眼直楞楞地看着我,泪水在眼窝里一亮一亮地打着转。

我还得给他加把劲:“你要是信得过我,就别再瞒我。你只要把事情说清楚,就不会没有办法。”

“我……”他终于哭出声来,“现在只有……也只有靠你了。”

早这么说多好啊!我刚才对他的种种看法,顿时烟消云散。我这个人,恐怕得一辈子为了几句软话而供人驱使。

朱谦舟听老三“参谋”去见王曼芳,坚决要求王曼芳说明断交的理由。王曼芳起初只是一遍遍地说:“我对不起你,你忘了我吧。”到后来,她才说:“不是万不得已,我决不会这样做的。你年纪大,我不能拖累你。你再去找一个吧。我不是另外有了人,才跟你断的。这几年我不会再谈朋友。你不结婚,我决不会跟别人去谈。”朱谦舟说:“我们谈朋友本来就为了在这艰苦的条件下,在举目无亲的环境里,互相有个照应,能有点温暖,有点精神支持,结婚本来是件很遥远的事。拖累不拖累谈不上,但你既然并不是不爱我,又为什么要孤零零一个人去经受生活的风雨呢?你有什么难处,受到什么压力,你应该说出来,我们可以一起商量。你应该相信我是会谅解你的,帮助你的。”王曼芳听着淌下了眼泪。两人正在相对无言时.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高老头在门外喊道:“开开门,小东西。”这一下,两入的脸都吓得刷白。连队规定,晚点名后,要是发现男的在女寝室里,或者女的在男寝室里,就要请这一对儿进反腐蚀学习班,也就算是登记入册的流氓阿飞了。王曼芳颤着声回答说:“高书记,有事吗?我已经睡了。”高老头说:“今天怎么睡这么早?是不是不舒服?”王曼芳连忙说:“是的,我有些头痛。”高老头说:“那你快开门,让我看看,是发痧还是感冒了?”不开门怕不行!王曼芳心急慌忙地应了声:“就来,就来。”走过去把帐门一撩。朱谦舟没法,只得穿着鞋往帐子里一钻。高老头进了门,嬉皮笑脸地说:“来,我给你把把脉。”说着一把抓过了王曼芳的手,王曼芳也只得听任他的摆布。高老头摸弄了一阵,说:“你没病。”王曼芳也胡乱点了点头。“你好像哭过了,是不是我刚才批评了你,你在恨我?”王曼芳神情恍惚地不知如何回答。高老头说:“那你对我笑一笑,甜一点,我们之间就没疙瘩了。”王曼芳就冲着高老头勉强地笑了笑。高老头对着王曼芳的脸审视了一阵,又对屋里打量了一番,突然叫道:“蟑螂!”随手抄起屋角的一把扫帚,俯下身子往床底下横扫了几下。接着他对王曼芳说:“你有什么书吗?借一本给我临睡前翻翻。”说着一伸手“呼”地掀开了帐子。朱谦舟吓得连忙将被子兜头一蒙。哪还来得及,被高老头一把从床上揪到地上。高老头的脸一翻,话儿立刻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把两人训得晕头转向,魂飞魄散。然后又示以宽大,叫王曼芳拿出纸笔来,叫朱谦舟写了书面检查立刻滚蛋。只要从今以后他们真的一刀两断,他答应既往不咎……

“这检查你就写了?”

“不写叫我怎么办呢?”朱谦舟泪流满面,痛悔地一把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仿佛我就是那王曼芳似的。

“你是怎么写的?”

“我当然把责任都拉在自己身上,”他说,“我完全按事实的情况写.也不给自己无限上纲。”接着,他把那份检查口述了一遍。

天哪!他就把过程原原本本都写上了,还自以为聪明呢。哪怕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也比这样的实事求是要强十倍。高老头对这检查该有多满意,一条关着门被迫打开,一条在床上被拿获,凭这两条,他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他俩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我现在完全可以想象朱谦舟走后的情景。

我的脸色一定很可怕,朱谦舟避开了目光,惶惶不安地问:“怎么啦?我这么做对不对?以后我怎么办?”

“没什么,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也只有这么办。”我决定暂时不把我看到的那一幕情景告诉他,“这对你们俩都是个很好的考验。她能经得起考验,她还会来找你的。她要经不起考验,她也不值得你去爱。你目前只有耐心等待,千万别主动去找她。”

“什么?我连累了她,怎么能不主动去关心她、安慰她?”

“这你是不懂的。”这时的口气要越权威越好,“你这回一定要听我的话。今晚就因为你不肯听我的话,才惹下了这场大祸。现在你只能让事情冷一冷。要是高老头发现你们还有来往,真把你们送进反腐蚀学习班,那你就要害她一辈子了。”

“我总觉得高老头对她不怀好意。我们不能等高老头发善心,我们要想办法……”

“现在没什么办法。在没办法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乱动。你这回要是还不听我的话,以后就别怪我不帮忙。”

说完这话,我就返身踅回住宅区。一路上,他还想说服我替他出主意,好像我是把主意居奇囤积,不肯“开后门”卖给他。我不愿再多解释,他肯定对我很不满意,那就让他去怨恨我吧。现在让他对我抱着那种误解,或许对事情不无裨益。

一年来,我和高老头没少冲突,最激烈的一次,还是在去年“双抢”结束的时候。

那时,高老头已网罗了一批人,笼络了一批人,拉起了政宣组和治保组文武两支嫡系部队,有了足够的资本,可以在连里大树特树自己的权威了。

他先在全连范围内搞了两次大搜检。一次搜黄色书,把凡是“文化大革命”前出版的文艺、社科乃至生理卫生之类的书籍洗劫一空。一次是搜火油炉,主要对象是女寝室,连带砸碎了许多油盐酱醋的瓶瓶罐罐,为了把大家的全部精力都引导到“打农场翻身仗”上去。接着,他宣布要开办第一期反腐蚀学习班,要各排自己讨论,报送名单。到了汇总名单的那晚干部会上,别的排都报了,有的一名,有的两名,也有积极的报三名,我却一名也没报。高老头大概早从韦俊那里得到消息,因此那晚上有意叫大家自报,不按排的次序一个一个来,免得让我扰乱了军心。最后,他才盯着我问:“三排呢?”我说:“我们讨论来讨论去,没人提名。”“为什么别的排有,你们排就一个没有?”“这我不知道。”是不是你们排‘毛选’学习特别好?”“学‘毛选’当然能促进人的思想革命化。”“那你们排就没有阶级斗争了,就是世外桃源了?”“不一定,也许阶级斗争更复杂。”“复杂在什么地方?”“一个反腐蚀对象都没能讨论出来。”我们俩都板着脸一本正经地对答着,旁边的人却忍不住要笑。高老头觉得这样未必对他有利,就说:“我知道你很会讲话,能力很强,在排里也很有威信。但我要提醒你,你不要把三排搞成个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现在是一元化领导,搞多中心即无中心论是没有好下场的。”原来想笑的都严肃起来,再一句话就能罢了我的官,但我不怕:“高书记,连里认为我们排哪个够格的就请点个名,要哪个送哪个,我决不敢违抗命令。”高老头迟疑了一下说:“名单还是由你们排里自己送,我们连部不包办代替,排里还不比连部清楚?但我还要提醒你,你们三排不是没有问题。‘三夏’以后,不到规定的收工时间,你们三排总有人早收工,这说明了什么?你回去仔细想一想,在明天下午学习班开始之前,你一定要把名单报上来。”

“三夏”以后,高老头就提出在农闲期间要实行八小时工作制,每天升旗出工,降旗收工,还在场里作为先进经验大吹了一通。这完全是哗众取宠。农村不像工厂,农活有自己的特点。大忙季节一天干十五六个小时,农闲时应该适当有所调剂。而且农活分散,变化多,应该由各排自己安排,抓紧田间管理,怎么能由连队统一规定。但这回高老头尽占着大道理,与他争论是送上门去挨棍子。我想了想,就把全排人一分为二,一半人按连队规定的时间出工收工,由我自己带领,干些稻田拔草、棉地松土等轻活;另一半人分散去干开沟挖渠、施肥挑粪等力气活,干完就可以收工,但在“理论”上还是必须来参加大部队的劳动。“反正你们被抓住了,就说回寝室来喝口水,洗个脸。谁被抓住谁自己想法脱身,我概不负责。”小兄弟们对我的声明十分拥护。两部分人经常调换,因此,别的排在那里怨天尤地,我们排却是皆大欢喜。后来这个秘密传了开去,别的排也跟着学起来,我们管这叫象征主义。高老头的那几句话是“提醒”我,如果我再跟他闹别扭,他就要找我算总帐。

我带着高老头的指示回排里交待了一下,第二天下午,我就一个人到连部办公室去找高老头。高老头一见我就问:“名单有了吗?”我说:“有了。”“谁?”“我。”“呣?”高老头瞪了我一眼,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开什么玩笑?”“我没有开玩笑。”我镇定地说。高老头气呼呼地盯着我,一时不知该拿我怎么办。半晌,他冷冷一笑,说:“那好,你先谈谈自己犯了什么错误。”我说:“你昨天批评我们排经常有人提早收工,我回去想了一下,主要责任在我身上。这是我分配任务不当造成的。虽然我要求他们干完活再来跟大家一起干,但有时他们干完回来离收工还有半小时,再到大田里要走十几分钟,他们也就不出来了。如果我分配的任务很足,就没有这样的情况,但我就是怕估工太多,他们收工晚了要怨我,很少考虑收工早了造成的恶劣的政治影响,所以这是受了资产阶级老好人思想的腐蚀,应该到学习班来斗私批修,狠触灵魂。”高老头皱着眉听完了我的“检查”,摸摸下巴,忽然笑了起来:“你恐怕是把我的意思理解错了。我办这学习班,目的是今后更有利于你们开展工作。我老高用你们,就信任你们,就真心实意地依靠你们。批评你们,也是爱护你们,有些话说得重一点,这是‘响锣要用重槌敲’,我的心是好的。你刚才说的,怎么能算错误呢?当干部,文武之道,一张一弛,这是毛主席说的。不要说估工不可能算得那么精确,要留有余地;就是你有心要照顾谁,这也是正常的。你用不着来负荆请罪,也不要在心里怪我不通人情。”说实话,要是高老头刚到连队就对我来这一套,我也许会被他迷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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