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在内心深处,你发觉他正是你心中十分理想的情侣。他有才华,又忠诚老实,风度翩翩,包括他的不利因素,也投合了你希望为爱情作出些牺牲的心愿。你希望恋爱双方在心理上有一种平衡,他的不利条件正为这种平衡提供了基础。而你已经觉得自己差不多要错过人生最重要的关口,将造成终身的遗憾,你就更不愿放弃这送上门来的机会)。
你这几句话说得太英明了!
我回来反反复复地想,想来想去就想到了你概括出来的那些,而且没有你说的那么清楚。他再约我,我去了,我就想试一试,碰碰运气。虽然我已经感到命运对我是很恶毒的,但不碰一碰,我还是不甘心。我把自己的事编成是同学的故事对他说了,他回答得很干脆:“爱情不等于肉体关系,女的应该重视贞操,但贞操不能成为束缚女的追求幸福的绳索。而且贞操不仅是生理的、自然的,更重要是道德的、社会的。现代文明社会已经对这个问题看得很透彻了……”我听了心里一亮。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出弦外之音,但他是个聪明人,我想他不会一点没想到。我甚至觉得我好像要时来运转了。
我跟他大约交往了一个月,约会了七八次,我鼓足勇气准备把我的事向他挑明,这时,我们的事被狠劲发觉了。自从为了那个女的大吵一场后,我以为他不再监视干涉我的行动了。他自己也说,他对我彻底放心了,因为嫉妒是爱的一种表现。其实,他没有放松过对我的监视。那次吵,才是真正的吵,比起来,以前的吵像是开玩笑,小演习。不在他家里,他说请我看戏,约我到徐家汇,又边说边带我走到万体馆还过去,落乡了,两边都是菜地,路上几乎没有人……他还打我。这家伙打人真狠毒,不打脸,打我胸部,大腿,拧我。他要叫我痛,又在外边不让人看出伤。真是流氓!那次是他这方面本性的大暴露……
(你喝口茶,不要太激动。过去毕竟都过去了,后来呢?)
老天爷再一次打击我。我回家后,已经决心跟他彻底斩断。我不怕他破坏我的名誉,也不怕他杀我一一他扬言要拚个头破血流、身败名裂。但就在那天晚上,我发现自己怀孕了。那个肉团在肚子里动。算起来,至多不过两个月。两个月据说胎儿是不会动的,但我感觉到他(她)在动。也许是这样大吵大闹触动了胎气,但又怎么能否定这不是命运呢?偏偏在那个关头上。我发觉不来潮,本来以为是得了妇科病,因为没有别的痛苦,我就拖着不去看。我怕医生检查。我没想到那一层,因为除了第一次,以后我都吃药。偏偏在那天晚上他(她)动了,这一动,我的决心就彻底动摇了。我要这个小生命。他(她)是无罪的,我不能做凶手,我不能亲手杀死自己的骨肉。我有这样的思想,你觉得奇怪吗?那是在一两年前吧,我看到报上说,美国一个州好不容易通过一条法律,容许堕胎。我觉得很奇怪,人工流产不是很普通的事吗?旁边就有人向我解释,说这是从人道主义出发。因为胎儿从形成那天起就是人,就具有人的生命,所以外国人传统上认为堕胎也是杀人。谁说的我忘了,但这话深深地刻在我的脑子里,想抹也抹不掉。我没对任何人说过我有这种思想,只有老天爷知道,所以我说命运处处跟我作对。
又隔了两天,他来约我,小刘来约我。他开门见山地对我说,你那位来找过我了,他把你们关系的深度都告诉我了。我听了这话,从头顶冷到脚心,一个人好像在倾盆大雨里被淋得麻木了。他又说,你爱我吗?如果你确实真心爱我,我愿意向你伸出我的手。因为一个男的要用这样的手段来保住一个女的,说明他骨子里并不爱她。我发抖。他又跟我说了许多。像你对我进行心理分析一样,他也分析了我。说了我在他心目中留下的美好的印象,也说了他发觉的我的弱点。也像你一样,好像比我自己对我还看得清楚。我一直在抖,说不出话。不能说,说不出口,虽然他已经知道我不是纯洁的,但我还是不能对他说,我已经有了孩子,更不用说,我还想把这孩子生下来。难道我能要求他当这个孩子的父亲?我们毕竟生活在中国。
他见我一直不吭声,就问,难道你还爱他吗?是不是这样?他一再地逼问我,我没法,就点了点头。他的脸色变了,说,如果这样,我决不强求你。他又说了许多,教我怎么掌握自己的感情,怎么处理好同他——狠劲的关系,怎么用爱情的力量去引导他……我听着,平静了,心冷了,他也根本不理解我。他太聪明了,也自以为把一切看得太透了,跟他生活在一起,也是不会有幸福的。就像跟X光生活在一起。他可以当我的老师,但我却不能当他的老婆。
我同小刘分手了,我上狠劲家去找他算账。那时候,我已经想到死了,要是这家伙再对我那么狠毒,我就死,跟小生命一起死,就死在他的面前。
可是,没想到他会对我哭,对我苦苦哀求,对我道歉。我头一回看到他哭,我心软了。你看见石头流泪不能不心软。但我不能原谅他,他狠毒的手段也都使了,这么打我,又真跑到小刘那里去坏我名誉,我怎么能轻易地饶恕他?他说他都是一时冲动,发急了,他爱我。他上来抱我,要吻我,我推
开他。他让我打他,我还不愿意打他!他说,我随便你怎么罚我,我保证今后决不会这样!我说,那你给我跪下,跪在我面前!我也不知怎么想到的,我就觉得这是对他最严厉的惩罚,要他今后一辈子忘不了。果然,他不肯跪。他说,无论怎么,就是不能跪,中国的男人跪在老婆面前是要倒霉的。我说,宁可一辈子跟你倒霉,我也非得要你跪。他就是不肯,我就转身要走,他拦住我,说,你恨我到别人面前说你坏话,是我舌头闯的祸,我就把舌头咬下一块来赔你。说完,他真的狠命一咬,我听见喀嗒一声,血从嘴唇里向外冒出来,从嘴角往下滴。我吓得闭起了眼睛,叫起来:“不要咬!”等我再张开眼睛,只看见他满嘴是血。用冷开水给他漱口,吐了半脸盆的血水……
(到那时,你相信他确实是爱你的。)
他爱我,我一直就相信,但我一直弄不清我是不是爱他。有时候觉得很爱他,有时候觉得一点不爱他,还恨他。大多数的时候,我觉得对他谈不上爱不爱。这是一种命运。或许是前世姻缘,或许是前世冤家,反正是命中注定。
到了这种地步,再也不能瞒着阿爸姆妈了。我们得火速结婚,这样用早产什么的,还能把未婚先孕掩盖过去。那是很见不得人的,尤其现在要影响计划生育指标,关系到单位每个人的年终奖金,那社会舆论,可以说是“老鼠过街,人人喊打”。我就先找姆妈说了。姆妈听了只是流眼泪,后来她就找阿爸去了。那天晚上阿爸没来叫我,我提心吊胆通宵没睡。第二天我去上班前,只见姆妈,不见阿爸,姆妈努努嘴叫我走,我也不敢多问。下班回家,我刚进小间,姆妈就来叫我。我走进前间,阿爸劈手把门碰上,说:“听好,你去告他!”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他又厉声说:“听见没有?去告他,告他强奸你!”我没料到阿爸会想出这一招,我求他,他根本一句也不要听。他对我吼:“你的丑事我都知道了,我不想再听一遍,我耳朵洗也洗不清了!我问过别人了,这小子就是强奸,违法的,我要他捉进去,吃枪毙!”问过别人?问谁,问他的那些牌友?我脑子里轰的一下,我控制不住自己了。我大哭起来,哭得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哭,眼睛前模模糊糊的,白茫茫一片,耳朵里也是模模糊糊的,咕咚咕咚好像有一层水在耳膜上流过,好像眼泪都流进耳朵里来了。我只听见阿爸好像在问:“你告不告?”我说:“我不告,我求求您,答应我……”他反复问,我反复说。后来,好像他不问了,又好像在问。我只是说,一遍一遍,没有别的话,我脑子里乱哄哄的,也想不出别的什么话来。突然,我听见姆妈尖声叫了起来,我好容易看清,阿爸不知什么时候手里拿了一根木棍,劈头朝我打下来。我头一偏,肩上重重地挨了一下,痛得我跳了起来。我只听见阿爸在喊:“我打死她,我偿命,我
打死她!”姆妈在喊:“不要打了,要出人命了!”东躲西躲,身上又挨了几下。姆妈用身体来护住我,把我往门外推。门在我身后关上的时候,我听见“哗嚓”一声,又听见姆妈在叫:“喔唷……你快跑!”我那时已吓慌了,逃出大楼,逃到车站,逃到他的家里。
后来我才知道,姆妈为了护我,手臂被阿爸打得骨折了。阿爸是几十年积累的怨气、毒气都爆发出来了,他用的是帆布床的横档。
那天晚上我就住在他家里。他姆妈把二层楼腾出来让我住,她与他阿爸在底楼搭铺,他弟弟和他睡,他妹妹到同学家去借宿。虽然这样,我也不能长此以往地住下去。他劝我立刻结婚,没有户口簿他想办法。我不肯,我一定要在我父母同意下才结婚,否则,他们都有病,说不定会气死的。阿爸这回是动了真气的。万一他们中谁有个三长两短,我是罪孽深重。我不能害死别人,只有我死,我不能让别人为我死。
这样,他就想出了个主意,要我假自杀。叫我写封绝命书到家里去,然后就到杭州来,到他一个赤膊兄弟家里住几天。他算准我父母一定会找他要人,那时他再跟他们讲条件,条件讲妥了,就在《文汇报》登寻人启事。内容他也拟好了:“某某儿:你快回来,一切都可以商量。”他说一定要看到这样的话,我才回去,他预防可能单位或者我父母另登启事。
上海到杭州的票非常紧张,他给我买了一张361次半夜一点四十分从上海开出的普快。他让他弟弟陪着我,晚上看电影,听音乐茶座,又到“小绍兴”吃“三黄鸡”,消磨时间。他留在家里,他怕我父母提前找上门来会破坏计划。那封信是昨天下午寄出的,照时间算要今天早上,我到了杭州以后他们才收到。到了这种地步,我也只好听他的摆布了。
说好今天一早那个人到火车站来接我,他打长途电话通知的。这么早,人会不会来,我有些怀疑。但我一出火车站,果然看到对面广场上有人举着张白纸,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天还蒙蒙亮呢,他两只手举着,我看他有时轮换踏踏脚,也许是冷。但我就是没这勇气向他走过去。我想起他的话,那个兄弟对我像狗一样忠实。人家对他忠实,他说像狗一样。那他怎么看我呢?又怎么对他说我呢?当然,长途电话里他不可能说得太多,但那个人会怎么猜想呢?他家里人会怎么看我呢?我实在没这脸过去。我站着,远远地看着他,犹豫、斗争。我只存一种希望,就是他发现了我,虽然不认识我,但发现我在看他,他向我走过来,那么,我就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但他没有发现我,他 几次朝我那边看过来,就是没发现,后来,他走了。那时,我也 忽然明白过来,我可以去住旅馆。我带了一百元钱,完全可以住旅馆。住旅馆也能看到《文汇报》。
命运,就在这一刻,向我摊牌了。我已经说过,在火车上我就有预感,命运不会放过我的。我同意用这样的方法来对付我的父母,是缺德的,命运不会饶恕我的。果然!
我转身要走的时候,发现我的包被划开了,里面的一百元钱,全部被偷走了。
我没有哭,没有叫,我想不到自己会这么冷静,我心里好像喜怒哀乐一点感情都没有了。我只听见远远的一个声音在说,像是我自己的声音:“命运……命运……”要是这还不是命运,还有什么可以说是命运呢?我活那么大,还没有一次被偷掉过东西。而且我从来是把钱分开装在几个口袋里的,这是我向男的学的,或者就全部捏在手里。偏偏这一百元钱我全部放在包里,又是个很旧的黑的背包。我又没把钱露过眼。我听说,划包的小偷是最低档的小偷,早上火车站虽然人少,但放客时还是有不少人,偏偏让这低档的小偷一举得手。我搜了一下口袋,不到一元钱,连打个电报回上海都不够,在杭州我举目无亲,我没有那个人的地址……这时,我明白了,命运彻底地惩罚我。我居然会同意用假自杀这样恶劣的手段来欺骗、折磨我父母,那么命运就指示我去死,真的去死!
我回过头来一看,确实生命没有值得留恋的地方……
(不,你错了,你现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也一定感到言不由衷吧。
听完你的叙述,我明白了,你的“他”是一个“魔鬼”。你先不要反驳,听我把话说完。我指的“魔鬼”,不是恶魔、魔王,而是与现存的秩序不相容的精灵,就像歌德的《浮士德》里塑造的靡非斯特,弥尔顿的《失乐园》里的撒旦。你也许对这两部作品不太熟悉,那么打个比方,就像中国《白蛇传》里的白娘娘,还有《聊斋》里的晏宁、青凤等不少的狐狸精、花妖、女鬼等等。当然,这两种魔鬼的形象内涵有所不同。有趣的是,外国的那种“魔鬼”,我们不妨称他们为“好魔鬼”吧,多是男性的,而中国的“好魔鬼”多是女性的。外国的“好魔鬼”是推动人、改变人,叫他们去追求现世的幸福。中国的“好魔鬼”是依恋现世的幸福,为人消灾弭祸,维护现世的幸福。这也许因为中国的社会传统心理中,入世思想历来是占优势的,也可能中国的民族心理更趋于稳定与保守——这个保守不带贬义。反正,我说他是“魔鬼”,就说他对现存的秩序是一种冲击力量,活跃的力量。不管你对他怎么看,他有力,这一点你是不能否认的吧。不要说比那个副排长有力,就是比小刘也有力得多。小刘比他有知识,有修养,但不及他有力,为什么?而你对他这一点实际上是赞赏的。不管你怎么恨他,怕他,其实也就是这一点吸引着你。你心中有与他相通的东西,你已经悄悄地被他改变了。不多,但有一点,你也有点着魔了。但是,他还不够有力,他这个魔鬼道行还太浅,他其实还满足不了你要求他改变你的愿望……)
附注:本文是根据一份内部录音整理而成的。在这点上,医者是欺骗了求诊者,但那是善意的、可以原谅的欺骗。因为录音不是为了记录某人的隐私,而是为了心理科学的基础研究提供原始资料。录音在这里中断了,一盘磁带用完了,而录音者可能认为对工作人员的长篇分析没有记录保留的价值。有一点可以在此禀告读者,就是那位求诊的少女没有自杀。她现在的生活是否幸福呢?无可奉告。一则心理门诊尚未建立随访制度,二则即使能随访,求诊者也愿意披露,那“幸福”的标准又如何制定呢?譬如以这位少女来说,是跟她的“他”和和睦睦地生活在一起,不吵嘴,生个大胖小子为幸福呢,还是坚决抛开原来的“他”,再去寻求一个新的更理想的“他”——她觉得是真正值得她爱、她也不顾一切地狂热地爱着的“他”为幸福昵?从心理咨询角度来说,只要求诊者能高高兴兴地离开,也就是对自己应付现实的能力、控制自身心理平衡的能力恢复了信心,目的也就达到了。
又,叙述者是用上海方言说的,整理时把方言译成了普通话,这祥虽然使普通人都能读懂,但减弱了不少语言的表现力与感染力,这个遗憾目前笔者还想不出办法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