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舆论如同弹簧铐,越挣越紧
七月初的一天,志刚回家比平常晚了两个小时。往日,逢到厂里临时有加班等事,他怕母亲担心,总要先打个电话回来。这天进门,他坐下只顾闷头扒饭,对韵兰关切的询问似理不理。韵兰见他这模样,倒不觉多添了一层心事,少添了一碗饭。
及至夜深人静,从布幔那边传来婆婆浓重的鼻息,韵兰按捺不住,用肘推推身边的丈夫,悄声问:“喂,你有什么事,好意思瞒我?”
志刚嘻嘻一笑,探出身去,在床边柜里取出一只电筒,又从上衣袋里掏出一只小方盒,用手掌遮起灯光,压着嗓门炫耀说:“看!”
揭开盒盖,一道晶莹的光华直刺韵兰的视网膜。一枚造型精巧的水钻别针,如同开屏的孔雀,傲然立于掌间。一粒粒小钻石的边缘上,闪着五彩的毫光。喜得韵兰像小孩似地在床上一阵乱颠:“你买的?”
“哪里?是星际来客专程派飞碟送来的。”
“去你的。”
“还要去?为了觅这宝贝,我腿上的肌肉都快成石头了。”
“谁叫你去买了?”
“哟,你哪会叫我去?是我喜欢饿着肚子去浏览市容。”
结婚时,韵兰曾说过一句,要是两用衫的衣襟上,能有枚水钻别针该多好,想不到丈夫一直把它记在心上。韵兰只觉得一股柔情蜜意顺着肌肉的纹理渗遍全身,她不由抱住丈夫的脖子狠命地一吻,手中的那盛别针的盒子正嵌进志刚的颈窝里,痛得他龇牙咧嘴不敢嚷,这也算是对他卖关子的报复。
赏玩了一阵,韵兰想起那别针至少也要五六元,又有些忐忑不安。几个月来,她已略知柴米之贵。志刚说他上个月破天荒得了个一等奖,多拿了两元钱,这才想到去买的。“一等奖也有你的功劳。说来荒谬,但又是事实。”
“那也是浪费,”韵兰娇嗔道,“还贴了几元钱。”
“不要紧,”志刚说,“还有你的一份。你是季度奖,评个一等,三个月统共多六元,我早算好了!”
“自说自话,”韵兰点了一下志刚的鼻尖,“我的工作没有指标,历来是拿平均数——二等,哪里会评我一等?”
“‘今非昔比,鸟枪换炮罗!’你看着吧。”
“就是评我,我也不好意思拿。”
“你又天真了。奖金这东西,出力的不一定高,高的不一定出力,争也争不到,推也推不掉。你真不要,人家还以为你演戏——随大流吧。”
夜里,韵兰梦见自己走进一家富丽堂皇的商店,一个笑吟吟的姑娘上前来招呼,她才想起是为志刚来挑衣服的。他长得这么英俊,要再打扮一下该多潇洒。可那么多款式,那么多色彩,正在为难,忽然看见志刚穿得衣冠楚楚,站在玻璃橱窗里。她喜出望外,要喊,猛然间想到那是模特儿,她心头一沉。这时,橱窗里的模特儿活了,举起拳头在玻璃上拚命地擂,仿佛狂怒的狮子在铁笼中咆哮,砰、砰、砰!一声声直叩在她的心上……
她捂着胸口从梦里跳醒,回想其中情形,分明已在尚未到手的一等奖上打算盘,不禁臊得脸红耳热。想想丈夫的话虽然也有道理,但自己贡献不多,拿这份钱实在不太心安理得。她决定,如果硬要评她一等奖,就去找车间主任、厂长力辞。她为此举打了近一小时的腹稿,才又坦然朦胧入睡。
翌日上班前,胡萍告诉她,中午小组学习时评奖。韵兰的心忽地别别乱跳,像干了什么亏心事。她连连宽慰自己,紧张什么,也许都是自作多情呢。
韵兰真是做梦也没想到,这次评奖,她竟会得个三等!
凡参加过评奖的都知道,三等与二等相比,并不仅是每月两元钱的经济损失。现今真要指靠这两元钱去维持一家生计的,实在是少得可怜。三等奖,厉害就在它是对你整个人格定的价值。如果你跟人口角,对方一句话:“神气什么?还不是个三等!”就能把你呛得两眼翻白。更何况像韵兰这样上过电视的红人,得三等奖!这不啻像研究生偷窃,海关人员走私一样,是个爆炸性的新闻。然而我们新闻界的测震仪尚不够灵敏,暂时被震倒的只是她本人。
韵兰到八点才挨到家门口。手指刚触到门,又像被烫着似地缩了回来。门上一副对联:“新年新春新人办新事,佳姻佳偶佳期传佳话”,还是数月前电视台来贴的。这对联拦出的框子中,仿佛出现了一面镜子,韵兰看到了自己枯槁的形容。她吓坏了,捂住脸,又奔回到水龙头前,让冷冰冰的水流冲激得脸部的皮肤微微发热,她掏出手绢轻轻地擦干,自信两颊已恢复了红润,才返身上了楼梯。
从下班到现在,这一分一秒真难为她熬过来。更衣时,她只觉得每道目光都像蚊子的尖针似的,要从她心上吮吸出一点隐秘。她不想慌乱,却愈加慌乱,草草穿好,急急地逃出了目光的包围圈。跑到公共汽车站,才想到自己忘了像往常那样洗个脸,抹一点珍珠霜。这个反常的举动,一定落在那些异常关心的眼睛里,不知要被说得怎么样了。一阵眩晕,她连忙扶住了站台牌的杆子,泪水从眼角溢出来。直到下颔的边缘上又湿又瘁,她才意识到自己在哭。她赶紧擦干泪,这样回家是不行的,她没有多加思索,就向离厂不远的娘家走去。
踏进娘家,她才意识到是极大的失策。二老以弱者的**,直觉到女儿有极大的痛苦,便以加倍的热心来盘问。这真是她所害怕的。她推说妊娠反应厉害,两位对教育颇有研究的老人不太相信。他们当然卜不出厂里发生了这样的非常事件,还以为是小夫妻有了口角,又不敢说穿,只在话语中旁敲侧击地给一些劝慰。父母这种真诚的、体贴入微的关心,更使她痛切地感到厂里人情的淡薄、险恶,倍觉凄凉与恐惧。她实在受不了这家庭温暖的煎熬,起身告辞。妈妈借口怕她路上头晕,要送她回家,被她撒了一阵娇,总算挡了回去。这娇笑虽然比悲泣还难过,但也给了她一点信心。见了婆婆与丈夫的面,大概不会出洋相了。
从公共汽车上下来,那股疲乏又袭上心头,失禁的泪水潸潸而下,她的信心重又跌到冰点。平时五分钟的路程,她拖了将近半个小时……
那扇沉重的门终于被推开了,一看到志刚双眸中的表情,韵兰立刻知道自己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当那对眼睛闻声抬起,刹那间是那么地炽热,高兴,焦急,关切,埋怨,一如她的预想。然而这至多不过一秒钟,上眼睑垂了下来,遮住了发亮的瞳人,再抬起时,就像电影换了镜头,躲躲闪闪,模模糊糊,把担心与疑虑藏在一片朦胧的雾中。他已经看穿了自己的不幸,在尽量地掩饰,免使自己难堪。她真想立刻扑到他怀中痛哭一场,当着婆婆的面,她忍住了。
婆婆也是个识趣的人。她只问了几句在哪儿吃晚饭之类的话,就适可而止。没过多久,她就进了布幔。待小夫妻俩收拾完毕上床时,她似乎已睡熟了。
“出了什么事?”志刚半仰半卧,口中的热气微微吹到韵兰的鬓发上。
“没有。”她只是出于惯性再坚持一下,朝天躺着,不敢摇头,怕把眼泪晃出来。
“哼,”志刚皱了皱鼻子,扮了个鬼脸,“别装了,东施效颦。”
“什么?”
“昨天我吓唬你,今天你评了一等奖,照样子来逗我,没出息!”说着,他轻轻地在那神气姣好的鼻子上刮了一下。
这一刮还了得,韵兰憋了半天的劲,一下子全扑到志刚的身上。头狠命往那心窝里钻,嘴大张着,两排细小齐整的牙齿隔着薄薄的汗衫,在那厚实的肌肤上直磨。两肩剧烈地抽动,泪水喷涌而出,仿佛有一股冲力,半天,听不到一声高频率的哭声,只听见一连串急促的喘息,如同一个被追捕的人在亡命奔逃……
泪水打湿了志刚的前胸,痛苦像带电的雨云,正向着他胸壑中转移。他并不震惊,但从骨子里发出一阵寒栗。他怀着一丝侥幸,战战兢兢地问:“是不是评奖……你评……三等?”
“嗯……呜呜……”韵兰的一头黄发在他怀中搅动了几下。
他仿佛听到心脏“砰”的一声,瓶子爆裂,失去控制的血从心中涌向头顶、指尖、趾端,一阵阵胀、麻、放射痛,每一根神经都在燃烧——思想的痛苦是无法形容的。
他不是一个浅薄的人、脆弱的人、懦怯的人。他绝非慑于舆论的压力。思想的痛苦与深刻成正比,他比韵兰要深刻十倍,因此,也痛苦十倍。
虽然厂长早有暗示,但关于他当组长的任命却迟迟没有宣布。昨天中午,“朝天钉”在对人说:“过去女人靠男人,现在男人靠女人。”在以前,他早就上去兴师问罪了,这回他却置若罔闻。如今的他已不是过去的刘志刚了!明火执仗地干,正中了那小子的圈套。那小子还能神气几天?以后有的是机会来慢慢地收拾。今天上午他去找厂长,想不到厂长竟用招待领导、来宾、检盔团用的香茗,替他沏了一杯浓茶。从办公室出来,劈面碰见“朝天钉”,他宽宏大量地一笑,笑得那小子目瞪口呆……
笑,到底谁能最后笑?
当代世界著名的法国电影大师雷内·克莱尔认为:一个人从未尝到过生活的甜头倒不可怕,可怕的是给你尝一尝甜头又要夺走,那将使你痛苦万分。在他编写的电影剧本里,浮士德对魔鬼靡菲斯特说:“原来这就是你给我预备下的最后的考验!我以为得到了幸福,原来只是一场梦……把幻想还给我,把幸福还给我。不管要什么代价,我都给!”于是,他用鲜血签下了出卖灵魂的契约。
诱惑志刚的不是魔鬼,故而也无需那么大的代价。数月前,当他觉得环境在压迫他,他要拚命杀出一条路时,真把一切利禄视为缰锁。但当自已的笑容上了电视屏幕,虽然客观时间不过一二分钟,他心中的日历却翻回了三十三年——他仿佛重新呱呱落地,开始了又一个人生。他终于体会到一条朴素的真理:在平坦的柏油马路上散步,毕竟比在崎岖的山路上登攀要舒服。“这是不是庸人哲学?”他为自己这么容易地被招安而隐隐有些不安。半夜里一觉醒来,神清气爽,他也喜欢听着妻子均匀的鼻息,对人生作一点哲理的探讨。研究的结果,他发现“庸”意味着正常,“俗”代表普遍的习惯,“正常的普遍的习惯”,原本也没有什么不好。他记不得那位智者说过:人是习惯的奴隶。“庸俗”是大多数,不庸俗是极少数。违反常规生活,一定要具备非常的条件,不是天才便是无赖。“我具备这样的条件吗?”他现实地、清醒地、谦虚地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资格不庸俗。现在竟连他希望“庸俗”的权利都要剥夺殆尽,是可忍孰不可忍!
泪的第一阵暴雨渐趋平息,志刚把那沉重的头颅搬动了一下,将身子撑起,呼地剥下被涕泪打湿的汗衫,顺手一团,“啪”地直甩到幔布上,吓得藏在帷幄里偷听的老太太连大气也不敢出。志刚打着赤膊,到床边柜里翻检出一包烟来。自从与韵兰结婚以来,他便偷偷地戒了烟,这包原是留着待客用的。他点旺一枝,狠吸几口,说:‘不要哭了,你从头至尾讲一讲,怎么回事?”
这声音仿佛是从阴森森的山洞里传出来的,有一股湿冷的霉味。韵兰侧过脸来,只见志刚双眼暴突,瞳人里的凶光像烟头上的火,燃烧着,又旋即化为灰烬。相识以来,韵兰还从未见过,甚至想象不到那张脸会这样可怕!她打了个寒噤,才得以放松的心肌又紧紧地蜷缩起来,挤出一滴滴泪珠。
志刚用食指在韵兰的眼睛上抹了几抹,说:“你应该控制一下……哭有什么用?快说,我来给你出主意。”
韵兰此刻首先需要的是温情的抚慰,而不是主意。她第一次感到,丈夫的手指像砂皮一样。但她还是忍住了眼泪,抽抽答答地说:“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组评奖开始跟往常一样,进行得很正常。照例是组长反复动员大家提名,而人们一个个保持缄默消磨时间。按照橄榄型定理,两尖头对等,有几个一等,就必须配几个三等。这个组全仗组长的魄力,硬把一个三等名额平衡给了其他小组,故而历来是两个一等,一个三等。一等照惯例是在有数的八九个人中轮流的,三等本来包定给一个小资本家,后来落实政策,紧接着她又退休了,眼看即将发生危机,幸好小组有人查出是慢性肝炎,三天两头病假,也就顶了这个瘦缺。想不到本季初“老肝”住了院,迄今还未出来,许多人在为她生命担忧的同时,也担心自己是不是有幸去顶替她的三等。一旦落进这个坑,或许也得到退休、住院才能解脱。那些相比之下病假占优势,或者指标居劣势的,这回都有些提心吊胆。韵兰因为从来不计指标,又没有病假,所以一点也没思想准备。
跟历次评奖一样,大家像屏气功似地直屏到离学习结束还有刻把钟,总会有人熬不住出来放炮。这回是李跟兄冲着组长(以往她也不少开头炮的记录):“好了好了,你也不要挨时间了,谁一等,谁三等,你就提个名吧。”
组长也老调重弹说:“提名要群众提,怎么叫我提?我们领导不包办。”
从这儿开始,照以往的顺序是:
客气式——
某某:应该你提嘛,你掌握小组全面情况……
不客气式——
某某:哟,组长算什么领导,你也是群众,应该带头……
组长不管客气式还是不客气式,都必须谦让再三,然后声明作为个人意见,提个名单供大家参考。大家便在这名单基础上讨论一番,一般不作修正,民主集中制。
不料在这关键时刻,李跟兄一反常态:“算了算了,不要装腔作势了,”她脸上不带半丝笑意,比组长还严肃,“领导说话从来就不算数。”
组长跳了起来,尽管她处在“领导”的边缘:“现在说话要实事求是,不能像‘四人帮’时候乱扣帽子。”
“我不怕别人扣帽子,”李跟兄毫不示弱,“回回评奖都说要按劳分配,结果哪一回‘按’了?都是头头指定的。这种评奖,还是省了的好!”
胡萍插上来说:“你说话就喜欢过份。过去评奖,总的大家是满意的。你有更好的办法,可以心平气和提出来让小组讨论嘛。”
李跟兄说:“不是我有什么办法,大家私下里早就在议论了,最硬就是把每个人一季度完成的工时定额摊出来比,最高的一等,最低的三等,谁都没话好说。”
李跟兄这一提,立刻受到几乎全体的赞同,唯有组长竭力反对,但最后毕竟寡不敌众。工时定额总分在黑板上抄出来了:李跟兄第一,胡萍第二,董招娣第三,邵韵兰倒数第一……
“你不是没有指标吗?怎么会倒数第一?”志刚吐掉一个烟蒂,又接上了一枝。
韵兰解释说,返修工要等生产工人出了次品才有活,过去是不考核工时定额的。但小组为了掌握每月的质量情况,要计算返修工时,作为质量损耗,公布的是这笔账。还有些活韵兰说不出口,因为是损耗指标,工时定额就订得特别低,比实际水平将近要少百分之二十。
志刚已经跳了起来:“岂有此理!你为什么不说?”
“我……我……组长给我解释了。”
“那为什么还要评你三等?”
“她们说,返修工也应该考核工时。”
“谁说的?”
谁说的?!韵兰怔怔地望着丈夫,她不能回想当时的情形,哇喇哇喇,脑细胞好像在开批斗大会。
“我问你,”志刚凑近脸问,“隔壁……她说什么?”
韵兰心猛地一沉,好像身下的床突然塌地——‘
组长眼看十分被动,左顾右盼,终于把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招娣师傅的脸上,看得招娣师傅不好意思不开口。
“我来说两句,”招娣师傅清了清很洪亮的嗓子,“你们大家一定以为我要帮韵兰说话。不错,韵兰是我的徒弟,她的朋友也是我介绍的,现在又住贴邻,论关系,真比一般亲眷还要亲几分。她当标兵,我老脸上也有光。不过我也只要借这么点光就心满意足了。我这个人,老实说,对谁都一样。家里的儿子、女儿,我也是手心手背,一样肉疼。我不要谁给我特别的好处,也不偏袒谁。我喜欢说公道话,公道不公道可以让大家评。照现在情况,返修工是不能算工时的,活多就多做,活少就少做,没活就空坐。照我们过去,返修工照样可以算工时,没有返修,可以去做别的事。第一线顶不上,可以做辅助工,搬搬运运、堆堆布、烫烫衣,小组里的活还怕做完?这规矩也不知道是从哪时候开始改的……”
组长连忙声明说:“这规矩从没改过……”
“不过也没坚持,”招娣师傅说,“完全怪韵兰也不公平。返修工完成手头任务,应该要求组长另外安排工作。组长安排不出,是组长责任,就把当天工时记满。组长安排了不做,就由本人自己负责。老实说,有些话应该是组长你讲的。我虽然是师傅,她毕竟满师了,又不是一个工种,到底是客气的。话说回来,这次要评工时,事先没有跟她打招呼,韵兰又有特殊情况,她怀孕……”
胡萍插过来说:“主要她是标兵,应该考虑到影响……”
李跟兄吼了起来:“标兵就头上出角的?标兵的工作更应该经得起检查。现在样样检查都要事先打招呼,突击大扫除,还说有人检查和没人检查一个样,统统是骗人!”
组长说:“韵兰的工作我关心不够,安排不及时,我也有责任。”
李跟兄说:“你叫她去烫衣她不去,也是你的责任?下回你不要来叫我。你的责任,干脆你自己拿三等奖。”
招娣师傅板下脸说:“跟兄,你吃了火药了?”
李跟兄说:“吃了杭州小胡桃!”
一阵哄笑……
笑声像尖刀一样在脑子里搅,韵兰恐怖地闭紧了双眼。
“说呀,那个老太婆说什么?”
她猛地睁开眼睛。志刚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出言粗鲁,神气凶悍,不能把真相告诉他,会惹祸的。她强自镇定,说:“她说什么了?没说什么……招娣师傅当然是帮我说话,不过她一个人说也没用。”
“哼,”志刚的鼻孔里窜出一道浓烟,“那你什么时候得罪过组长?”
“也不管组长的事,她在会上解释了好多次。”
“你呀,就是把你卖掉了,还以为人家是爱你呢!”
爱我?我以为你爱我,想不到你这样恶声恶气、冷言冷语地对我?韵兰一腔怨气没处发泄,咬咬牙,一头往志刚的心口撞去。志刚眼快,闪身一躲,脑袋撞在木床架上——“砰”!
志刚被这一撞撞通了心窍,他意识到发火是最糟的表现。像捧皇冠似地,他把韵兰昏沉沉的脑袋捧到自己的胸脯上,用手指细细地将那散乱的黄发梳理整齐,然后在那眉心中深情地吻了一下,舌尖探出来舔了舔那睫毛上的泪花。韵兰心口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终于吐出了一口长气。
“小傻瓜,你跟我生什么气?真像个小孩。”
“你审问我,”韵兰一伸手钩住了丈夫粗壮的脖子,”厂里他们盯住我不放,回家你又盯住我不放,我受不了!”
“真是混淆黑白,莫名其妙。我不问你,怎么替你分析?怎么给你出主意?事情来得这么突然,你又几乎没感到前兆,内中一定有阴谋。”
“你要问,应该好好问,不要恶狠狠对我。”
“傻瓜!我是恨那班人,不是恨你,难道你不知道?”
“我知道……我怕……”
恩爱的小夫妻又言归于好了。
志刚抓住种种蛛丝马迹仔细推究,但从韵兰口中实在得不到多少有价值的材料。她怕自己在心情委屈时会错怪好人,故而有意无意地为别人辩护。志刚根据经验,很快断定,李跟兄是个牵线木偶,胡萍值得怀疑:一、每人的工时定额除了每天在黑板上公布,总数相互间都不摸底,有的连自己的一
本账也不清楚。她是小组经济核算员,总分是她结算的,评奖时也是她抄到黑板上的,搞阴谋她的条件最有利。二、她在评奖结束前忽然提出把一等奖让给招娣师傅,理由是招娣师傅教给她操作窍门,这不仅转移了小组的视线,而且还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味道。
但嫌疑最大的还是组长。在任何一个团体中(不论大小),要闹派性,要使一个阴谋得逞,没有头头的认可,是无论如何办不到的。动机当然是怕韵兰走红抢了她的位置。韵兰凭直觉不相信耿直的组长会暗算她,志刚对她的幼稚深表遗憾。
退一万步说,即使组长没参与阴谋,她也有无可推卸的责任。一时难抓别人的把柄,也只能把她当一个靶子。这是一起蓄谋打击先进的事件,“你要告!”理在你这一边,这场官司不怕告不赢。车间不行,吿到厂部,厂里不行,告到公司。直至局、市。“你是有影响的!”
一声“告”就像一声虎啸,韵兰躲进丈夫的怀中簌簌发抖。她信赖丈夫的社会经验,知道这是挽回尊严的有效办法,也知道人一旦在别人眼中丧失了尊严,处境将会多么地可怕。但是,她更知道自己没法去胜任这一使命,她不会说!要她去说,凭什么少给我两元钱,就好比要她去偷一只皮夹子。
这是严重的逻辑混乱。为了使她能理直气壮地去捍卫自己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志刚说得口焦唇裂,结果收效甚微。一个女人固执的偏见,能叫一百个哲学家干瞪眼。最后,志刚只能说,如果她决意不去争的话,那就只能由他出马代劳了。韵兰觉得这样兴师动众,叫丈夫到厂里去大闹天宫,更不成体统。经过一番讨价还价,韵兰只得答应去找车间主任。志刚不忘钉上一句,晚上回来要将经过情况向他汇报。
韵兰次日一大早赶到厂里,提前换好工作服,趁上班前的忙乱,一下子溜进了车间办公室,’主任正在翻看隔夜报,看到报上登载有个女青年受不住讽刺打击,跑到千里之外去寻短见,不免发出一声喟然长叹。也像是神使鬼差,他忽然觉得一阵毛骨悚然。放下报纸,只见对面默默无声地站着一个人,像幽灵似的,不禁吓了一大跳。及至镇定下来,连连招呼韵兰坐下,他心中还摆脱不了这不祥的印象。
韵兰坐下,没说半句,就因为委屈和羞惭而泣不成声。车间主任最怕见人哭。昨天下班前,他知道小组评奖的结果,就暗暗叫苦。见韵兰越哭越凶,他也越来越不忍,赶紧去绞了一把热毛巾,让韵兰敷敷红桃子似的眼睛,然后说:“我们都知道了,你放心回去吧,相信党,相信群众,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他是劳动模范出身,能做不能说,只能靠当年下苦功背出的几条语录,东搬西搬救救急。
韵兰一走,车间主任就气呼呼地找来了组长。“你政策性到什么地方去了?”车间主任差点没拍桌子,“政治工作是生命懂不懂?”组长也作了一宵的思想准备。现在看见车间主任出奇地凶,果然是韵兰告了自己的恶状。想想当组长真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既然谁也不识好人心,干脆恶人做封底。她拉开嗓门,把按劳分配的大道理哇啦哇啦宣传了一通。车间主任原不过三斧头。他是个老好人,一急就气,一气就凶,一顶就怕,一怕就软。他立刻放低了声音:“别的小组也有类似的工作嘛,别人不改,为什么单你们要变?”“他们不改是他们的事,我们知道错了不能再错下去。”“错……错不错这话还难说,还要研究研究,你们还是重评一下吧。”“评谁?谁都有一张嘴,谁都会哭会闹,要末车间把三等名额调给其他组。”“你还想要滑头?”车间主任笑了笑,见组长毫不应声,那笑容便像断线风筝一样消失了,“你们组除了邵韵兰就评不出三等奖了?你们组真是标兵的标兵,红旗的红旗了。”“标兵不是我们评她的,你们领导看中我们也没办法。她这个先进像什么样子?你去问问大家就知道了。整天卖一个肚子,我组长哪里
派得动她。她好像不是要生孩子,是要生金子。谁没生过孩子,我哪天要照顾了?”车间主任拚命抓头皮,抓得像割稻一样刷刷响。半晌,吹了口手掌上的断发残屑,说:“她有缺点你要帮助她,不要卡她!”“我卡她了?”组长像飞行员跳伞一样从椅子上弹起来,这下确凿无疑地证明了韵兰这小姑娘没有良心,“我与她前世无冤,今生无仇,为什么要卡她?你们领导说话这样不负责任!不相信我,你自己到小组里来评,评我三等,我决不掉半滴泪!”说着说着,她的泪珠子已在眼睫毛的栅栏里打转,像在笼里跳来蹦去的鸟。
车间主任不再抓头皮了,而是摸出两只铅币不停地拔胡子,这是他陷入困境、无以自拔时的动作。“矛盾复杂啦!”他想。看来组长与韵兰一定有疙瘩,还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得开的,弄不好组长要掼纱帽。下个月有批外贸的突击任务,如果组长不得力,拖一天就得赔几千元……他拔了半天,终于说:“你去吧,不要胡思乱想。我们是相信你的,相信党,相信群众,两条嘛。”
组长背了口黑锅,踅回工场。像晴空中飘过一朵乌云,她带着一脸黑气,走到哪,暗到哪。李跟兄这天正在顶烫衣,一瞥见组长进了门,那魂灵就像自由电子似地飞了出去,围着组长打转。双手失去了主宰,慢慢地竟停了下来,直到一股焦味直冲鼻孔,这才把她熏回神来,一瞧,裤腰衬里已焦了一天块,她失声叫了起来:“哟!”
组长闻声赶到,见此情形,怎能不发火:“跟兄,你是不是个捧不起的阿斗?不给你先进你要争,给了你先进,你又哪像个干活的样子?你只争名不争气,争来争去还不是争张厚脸皮!为了你一个人,闹得全组不太平,我这个组长还是让你当了吧。’’
李跟兄本有些心虚,被组长劈头益脑一顿骂,也来不及辨辨滋味,就囫囵吞进肚里,搁哪都容不下,干脆一横心吐出来:“我评个一等奖,你要像死了祖宗那么难过?我李跟兄生来是贱骨头?我是靠自己一双手做出来的,不像别人吹洋泡泡似的吹大的。我这钱是汗血钱,不会吃得肚子泻的。你高兴舔谁的脚后跟我不管,你要咬到我的头上来,我也不是烂泥菩萨。我真是积极昏了头,想当标兵呢!”说完,她把熨斗往台板上重重一搁,转身要走。
组长的十分火本非全部对着李跟兄,谁知李跟兄引火烧身,真刀实枪地要干。想想自己碰来碰去尽是些不知好歹的宝货,一股窝囊气再也憋不住:“你回来!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这么方便?我还没撤职,不干就打你旷工!你不要以为在组里可以做什么市面,我是不怕你的。”
“当然罗,你哪会怕我?我没有后台,不会忸忸怩怩到电视里去表演,也不会哭哭啼啼到头头面前去告状。”
“你也想上电视?不拿镜子照照,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天鹅?算了吧。我看不过一条血吸虫。”
“哇!”那边角上韵兰再也忍受不住,按住嘴急急奔了出去。胡萍眼快,连忙追了上去,直追到厕所里。韵兰低头就吐,吐到苦胆水尽,还不肯抬起头来。胡萍一面替她抚背,一面细声软语地安慰她。韵兰终于仰起脸来,泪水纵横:“我哪儿得罪了她们?她们为什么要这样恨我?”
“她们都是有口无心的人,你不要放在心上。”
昨天胡萍原不过打算给韵兰一个下马威,让领导知道她群众基础不牢就够了,想不到真会把韵兰评个三等,她知道一场风波是免不了的。尽管自己的行动处处留神,只怕人多口杂,万一领导疑心自己,局面就不好收拾了。下班路上,她先“提醒”了跟兄几句,晚上考虑再三,还是冒着风险到组长家去串了个门。如今组长与李跟兄在台前火并得起劲,正遂了她的心愿。她倾心尽意地劝慰着韵兰,就像战地医生替受伤的俘虏包扎、治疗。把虚弱的韵兰扶出厕所时,她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得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