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半空中——现代工厂人情初探 2

作者:沈善增    更新时间:2014-05-22 10:44:07

二、先进好比走钢丝,切忌粗心

世界上有许多事情,很难说清楚是怎么发生的,从哪儿开的头,就像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一样。然而小说必须拿出几件事来说,否则亲爱的读者就要不满意,谁叫你写小说的呢?

于是危机就有了开头——四斤杭州小胡桃。

五月底,韵兰被优待到杭州屏风山去休养一星期,回来的时候,带了四斤小胡桃。本来应该多带些,一则,休养团打了招呼,大家都是“五讲四美”标兵,回去时大包小包像跑采购似的影响不好;二则,她已有了身孕,反应很厉害,浑身无力,多也拿不了。回来那天正值厂休,她在水龙头边碰见了招娣师傅。招娣师傅满心欢喜,沾着两手肥皂泡就跟她聊起西湖来。韵兰一肩挎着方包,一手拎着装着四斤宝货的尼龙网兜,身子尽想往一边弯。招娣师傅终于发现爱徒的疲惫,就来抢着提网兜,顺便问了一句:“买些什么好吃的?”“小胡桃,带得不多。”韵兰随口说。招娣师傅把韵兰送进家门,正巧刘家大妈不在,她又陪着韵兰聊了一阵。按理,韵兰应该多少送两斤给这师傅、贴邻兼介绍人,可是这书香门第的独养女儿,不免有点自说自话,再加上旅途劳顿和妊娠反应,脑子竟一点转不过弯来。她一门心思只想着小胡桃不多,明天带到车间里怕还分不过来。招娣师傅看她神不守舍的样子,说说没趣,想到泡在盆里的衣服,就走了。

招娣师傅一走,韵兰支撑不住,看看时间尚早,就脱衣上了床,一会儿便迷迷糊糊入了梦乡。待到开眼,屋内已撒满一片柔和的灯光。婆婆和下班回来的丈夫正在桌边吃饭,悄无声息。尽管离开二三米远,志刚还是一眼就看到她醒了,搁下碗过来问她是不是病了,要不要吃饭?她摇摇头,只说还想再睡,又将手从被窝里探出来,在丈夫的手背上轻轻地抚摩了一下,表示久别的思念。待她再一次醒来,已经深夜十一点。志刚立刻端来一碗熬好的稠粥。在她喝粥时,志刚高兴地告诉她,他在厂里的处境已大为改善。厂长有意思叫他出马担任组长。他不稀罕这个官,但从此可以不受“朝天钉”的窝囊气了。刚才他到厂长家里去了一次,正好把四斤小胡桃送了人情,这份人情富有意义。

韵兰听到小胡桃出送,不免有些着急,但看到丈夫眉飞色舞的样子,她也就高兴了。她本没有将这件事怎么放在心上,不知道以后会发展到何等严重的地步。

翌日清早,招娣师傅到水龙头上洗菜,听刘家大妈在向别的邻居解释,媳妇只带回来一点点小胡桃,都送了人,自己一颗也没尝。有两个邻居听了向招娣师傅那边歪歪嘴,招娣师傅像吞了条毛毛虫似地难受。到了厂里,见大家围着韵兰关切地问长问短;问到她带些什么东西回来,韵兰就搬出休养团的规定来作挡箭牌。有人不相信,就来问招娣师傅,她肚里再也藏不住了。生平她最恨两种人,一是拍头头马屁,二是忘恩负义瞧不起人,想不到韵兰竞两者俱备,真是孙猴子得道——说变就变。这一大包小胡桃肯定都去孝敬了头头,没福气消受羊肉,也犯不着陪着沾一点臊气,哼!人们听了也都情不自禁“哼”了一声。

如果全车间一百多人,乃至全厂数百人能在同一时刻发出这一声“哼”,那声响定不亚于晴天霹雳,倒可以振聋发聩。可惜这样的好事办不到,就像一直在唱,全国每人每天节约一粒米,能够作成多少宏伟的事业,其实无法办到一样。所以邵韵兰还照旧懵懵懂懂地过着日子,以为一切太平无事。

倘若人人都像邵韵兰那么糊涂,那人生就将变得淡而无味,悲天悯人的作家只好失业。幸好人类中尚有许多精华,以他们智慧的硬颅,在同类身上敲打出点点火星,使整个人类的历史像耿耿银河一样光华闪烁,蔚为壮观,奥妙无穷。在邵韵兰的身边就有这样一个精华。她叫胡萍,论年龄只比韵兰大几个月,论社会经验却至少超出整整二十年。她的阅历并不丰富、复杂,出校门进厂门,与韵兰毫无两样,父母、兄姐、亲属、师长中也没有出类拔萃、精明过人、叱咤风云的角色。她是从哪里得来这许多玲珑乖巧、鉴貌辨色、多谋善算的本领,当是遗传学、心理学、教育学乃至人才学的有趣课题,本文则不宜详尽探讨。不过尚需指明一点,即在新兴的人才学问世之前,她已极清晰、极理智、极科学地作了自我设计。她知道自己虽然在做人的知识方面无师自通,颇有造诣,在书本知识方面却根底太浅。将来攀门高亲,当个部长的儿媳、教授的夫人,她不存此妄想。胸中墨水少,何必讨人取笑。再说在我们这个国家里,工人任怎样也差不到哪里去。这些年知识分子名气

响了,实利又得了多少?与其寄人篱下,还不如自立门庭。她要找个男人听她的,但又不能太窝囊。要叫不窝囊的男人甘心听命于女人的权威,只有女的处处显得更强。一个家庭最关键的是钱,谁钱多谁的气就粗。“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她背不出这句名言,却直觉地接受了其中的精髓。现在女的通常要找比自己大几岁的男人,她不想反潮流。年纪大的工资一般相应也大,当然也不乏例外,由于十年里成批成批地上山下乡,如今为兄为姐工资差弟弟妹妹一截的也不在少数,但这些外转内销的处理商品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她要水涨船高,使自己的工资涨过比她年长几岁的一般水准。她替自己订了三年计划,争取连续三年当个厂级先进,第三年末做个组长,这样优先涨工资就有了可靠的基础。这实在算不上什么野心,要达到也并不太难,然而她小心谨慎,步步为营,着实花费了一番心血。十二个月惨淡经营,到第一年底评选时,她的呼声最高。组长登门来征求她的意见,在这紧要关头,她突然决定退出竞选,把“先进”的桂冠留给组长。她不是那种只看见鼻尖前面方寸之地的女人。组长在车间里根基深,在厂部有靠山,由此在肚肠上打了个结,对她今后的发展没有好处。她毅然决定将三年计划推迟一年。第二年,她做得更加卖力,更加恰到好处。叫爱她的掏出心肝,叫忌她的锁上嘴巴。到年底,她又受人交口赞誉,而组长却陷入了四面楚歌,于是,组长甘心情愿地把“先进”捧给了对她忠心不渝的胡萍。禅让到“先进”以后,胡萍便从容不迫、兢兢业业地向着组长的宝座挺进。谁知老天爷喜欢开玩笑,半路上杀出个邵韵兰。照这样轰轰烈烈,到年底邵韵兰别说是厂级先进,就是公司先进、局先进,还不是老裁缝钉粒纽扣——十拿九稳。按眼下一般规矩,厂先进或许每年还稍有更动,一到名挂公司、局的红榜,就跟当了官一样,不犯奸,不贪财,是不会再下来的。“先进”又向来是点人头、按部门分配的,他们组三十来人,历年来只有一个名额,不会因为照顾她胡萍而额外恩赐一个。韵兰跟蕙芳、蕙芳跟宋强的关系她都摸底,胡萍差点儿要拚命了。

面子上她对韵兰更加亲密。小组里,是她第一个发现韵兰怀了孕,不顾自己还是个姑娘家,把听来的种种科学与不科学的知识,悄悄地告诉韵兰。心底里她恨透了这个幸运儿,竟毫不费心地篡夺了自己苦心经营的成果。她把这种说不出的仇恨深深地掩埋起来,只有夜深人静,从杀人或被杀之类的恶梦中惊醒过来,才自己对着自己倾诉一番。

当食堂里为拍电视新粉的墙壁渐渐地出现斑迹,胡萍也一点点恢复了元气。她慢慢地看出了邵韵兰的致命弱点,她的性格根本不适宜出风头、当先进。小胡桃事件,更证实了她的判断,胡萍真乐得心痒难熬。先进就这么好当?你去尝尝滋味吧。老书呆子教出来的洋娃娃,只会照着书本,说些“理想”呀,“真诚”呀,“美”呀,“爱”呀,就像穿着高跟皮鞋翻山越岭,还有不扭伤脚的?你知道一句话能叫人笑,一句话能叫人跳吗?你知道人与人相处好比烧饭,水太少了要生,水太多了要烂吗?你知道做人就跟挑担一样,架子好看的省力,架子难看的费劲吗?你知道什么时候该甩开臂膀,什么时候该夹紧尾巴,什么时候该笑,什么时候该哭,什么时候该强硬,什么时候该软弱吗?你都不知道。你只知道高兴起来跟贾宝玉一样傻笑,不高兴了像林妹妹似地发闷。你只知道谈得投机的,像跟包蕙芳,叽叽咕咕,没完没了,不投机的,哪怕是招娣师傅,也有盐没糖,心不搭肝。快活了,整个世界一片光明,难过了,满眼睛里是阴天。十个手指有长短,你尽可有你的小姐脾气,但谁叫你出来争先进?连个顺水人情也不会做,还想到江河湖海里去赛龙船?

韵兰回厂的第二天晚上,胡萍从自由市场上买了两斤真正的无核蜜橘,拎到招娣师傅家,只说是家乡有人带来的,请招娣师傅尝个鲜。招娣师傅说:“你这么想着我老太婆,叫我怎么过意得去。”胡萍说:“招娣师傅你怎么啦?您平时照顾我们的地方,数都数不过来。”说着说着,扯到了小胡桃的事,胡萍说:“听说上面已经在查是谁放的风。现在领导就喜欢大惊小怪,这样倒叫韵兰更难做人。韵兰原本不是会走上层路线的人,她跟蕙芳要好,是因为同学。这回厂里破天荒地帮她办喜事,一半是蕙芳的面子,一半还不是您招娣师傅出的大力。不过哪山有哪山的风景,人往高处走,到一定地步,谁不想往上攀一层。她不会,有人教。我看她的志刚是个能人,要不也娶不到这么个千金小姐,这点招娣师傅您比我清楚。世上谁不吃马屁,所以拍拍马屁也是正常的,就是不该过河拆桥。按道理说,她带回来十斤八斤小胡桃,分个一半给您也不嫌多。您是他们的大媒人、大功臣、大恩人,至少是个大忙人。不要说饮水思源,没你介绍这门亲事,她也不会到电视里去露脸,到杭州去兜风;就说婚事新办,没你招娣师傅给她保驾,那些风言风语早就叫她呛死了。党支部管不了几百张嘴,倒是您招娣师傅能叫那些七嘴八舌不敢瞎咋呼。那天端茶搬凳,我看您比自己的女儿出嫁还忙碌。您的那些好处,我们旁边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她当事人怎会不知道。我看韵兰也不是存心冷您师傅,主要是人多东西少分不过来。我们年轻的毕竟不懂事,我常常得罪了人自己还稀里糊涂。招娣师傅您也不是计较这点东西,就怪她不懂道理,您是师傅,有责任教育她,提醒她!不过现在她是市里典型,只能说好不能说坏,到时候领导说您心眼太小,打击先进,又何苦呢……”嘀嘀咕咕说了半宵,说得招娣师傅九里雾中茅塞顿开。

在招娣师傅那里安了个地雷,胡萍又去物色一条导火索——李跟兄。李跟兄属兔,个儿却长得像匹河马,比韵兰足足大四岁。据说属什么不像什么的人有福气,但她从懂事那天起,就知道这个世界上她是来错了,是个多余的、不受欢迎的人。她的父母在重男轻女方面有很强的原则性,却缺乏选择胎儿性别的科学知识,于是在生了头胎宝贝儿子的一年以后,误生了她这个丫头。取名跟兄,一语双关,既说明了她匆匆跟着兄长而来,是个搭卖品的事实,又希望这以后能再跟来两个兄弟。天遂人愿,接连两年,她父母又得了两个儿子。她出色地完成了“跟兄”的使命,想不到她父母以怨报德。三个小子一个丫头,少不得要为她做件把新衣,她父母觉得是大大的赔钱,就要她在家务劳动中加倍补回来。不管哪个孩子的过失,反正她逃不了挨一顿打。打多了,她也懒得哭叫、申辩,咬着牙不吭声,父母说她是贱骨头,就狠命地打。拳足交加,反把她身上的肌肉越捶越结实,个儿也比她的兄弟要长得高。而且哥哥正赶上六八届高中,两个弟弟,六八、六九届初中,都赶上“一片红”,没资格面向工矿,唯有她六七届初中,稳稳地坐享其成,差点把双亲活活地气死。女儿大了,如果出落得鲜花一般,招人怜爱,父母眼看可以找个乘龙快婿,或许能招些财物进门,说不定会慢慢改变心肠,改善她的境遇。谁知她越长越见粗野,一派男风,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开出口来哇喇哇喇,没一点少女的妩媚和娇羞之态,照她父亲的评价,只有日本相扑队的大力士才会看上她。因此,她父母在她艺徒满师、虚岁廿二那年,就替她物色婆家。只求谁家有房子,趁早把那败家克兄的贱货塞出去。从那时起足足塞了九年,还是没有塞掉。她父母灰心了,由她自己的便。她倒找了个对象,可惜没有房子。照她家的住房条件,她又够不上登记分配结婚房子。只有等一个哥哥、两个弟弟都在家里结了婚,她才能获得受照顾的权利,看来至少还得等三年。她的对象已经在心猿意马了,为此他们最近几个月的见面,差不多都以激烈的争吵而告终。在这样恶劣的条件下生长,要么像苔藓一般柔,要么像仙人掌一般硬,她是硬的。她有的是力气,干活、吵架,都不肯让人,前者的好处恰被后者的恶行抵消。干活时有人想到她,评奖时

没人提起她,于是她觉得从家庭到单位,社会处处对她不公平。她对春风得意者便有一种天然的敌意。上帝分配给每个人的空气与阳光原应该是均等的,都是那些挤在上风头的人多占了一份,才叫她感到窒息与寒冷。邵韵兰在电视摄像机前尽情歌唱,她就拎着包下班往厂外一蹶,不到食堂去看热闹。这公平吗?一个廿七岁,好坏有十二平方可以结婚,还大捧特捧;一个三十一岁,连个房子的影子也看不到,却无人问津。她可以当标兵,我应该是标兵的平方;她算“五讲四美”,我起码要算“十讲八美”。

她的话从来是放大的,人们也习惯缩小了听,不当一回事。唯有胡萍慧眼识英雄,看出了她潜在的能量,决定在适当机会加以利用。

这天下班,胡萍找李跟兄同行,一路闲聊说:“烫衣工人手不够,看来又要调你去顶了。”

烫衣是小组里最累的活,通常都由男同志干。尤其大热天,累且不说,一熨斗烫下去,一股酸溜溜的热气直冲鼻腔,不习惯的人,立刻要恶心。高温季节,烫衣工的病假也就多,实在不行的时候,便抓五大三粗的李跟兄去顶卯,这也是惯例。

“我不去,小组里人多的是,为什么偏要我去?”每到这种时候,李跟兄也照例要发几句牢骚。

“哟,”胡萍说,“我好心好意先关照你一句,你倒钳起我来了,你这人真没良心。”

“我怎么钳你啦?”

“我才当了一年先进,又不是我自己想当,你们硬逼我上山。统共五元钱先进奖金,我买了六元钱的糖在小组里请客,你还有什么饶我不得?”

“我真的不是要钳你,真的!”

“那你说除了我还有谁,先进就我一个。”

“还有邵韵兰。你这先进算什么,屁个好处。人家到杭州刚享了福回来,还不该为四化多作点贡献?”

“喔,你要钳她?算了。她会去,我‘胡’字倒过来写。”

“你是说上面有人保她?哼!”

“我不是这意思,明摆着她去也干不了。”

“她是标兵嘛。标兵能当,活就不能干?”

“算了,你跟她无冤无仇,要你这样起劲地去钳她干啥?”

“我不管,反正我不去,她去不去随便。”

“她不会去的。你不知道?她还有张王牌——怀孕了。”

“怀孕有什么稀奇?是女的结婚以后都会怀孕。怀孕就不做事了,干脆不要来上班。”

“火气怎么这么大,你到底对她有什么意见?”

“看见她死样怪气的脸就恶心,白雪公主!”

“你这个人呀,就是嘴不好。这话跟我说没什么,叫别人听见了还以为你在妒忌她。明天组长叫你去,你就爽爽快快地去,再怎么说还是要你去,你还是不说的好。”

“不,她不去,我就不去!”

第二天上班前,组长果然到更衣室来找李跟兄。李跟兄以少有的激烈态度声明,她决不去顶烫衣工。组长觉得事有蹊跷,就将她礼请到车间办公室里去谈心。一小时以后,两人黑着脸一前一后回到小组里。组长来到韵兰的工作台边。妊娠反应有轻有重,有的不过想吃点话梅之类的东西,有的一天要吐好多次,胃里的食物吐干净了,还要吐苦胆水。韵兰是属于反应厉害的,头昏眼花,从肩胛到腿弯,一条筋像抽紧似地痛。医生要她住院吊盐水,她怕被人说先进小病大养,硬熬着来上班。手臂动一动就要暗暗咬咬牙,活做得很慢,看上去有点像在磨洋工。组长耐着性子在旁边看了一会,开口说:“韵兰,今天你到烫衣工那边去帮帮忙,好不好?”

韵兰咋听没理解,及至理解了又觉得不胜惊讶。抬头一看组长的脸色,阴沉沉的,就像欠了她什么似的,不禁一股怨愤之气从丹田升起,经过回肠九转,穿幽门,过贲门,进食道,冲喉头,带出一口又苦又酸的汁液,差点喷到组长的脸上。她连忙低头,将苦水咽下,一时张不开口。

组长见她不理不睬,顿时火冒天灵盖。自她掌权以来,还没有受到过部下如此的怠慢,她不由得将刚才对李跟兄的恼火,一古脑儿全部划到韵兰的账上。难怪别人要钳牢你,你自己的尾巴也翘得可以当旗杆了。但组长毕竟工作经验丰富,话里加了份量,脸上却露出了轻松的笑容:“先去试一天怎么样?我们要注意影响。”

“我是病假……”韵兰终于能开口了。

韵兰啊,如果你稍稍了解一点组长的光荣历史,你就不敢说这句话,你就不好意思生气。组长生过三个孩子,每次都腆着肚子一直干到临盆前,有一个孩子还差点在车间里流产。她从未要求过什么照顾,你怎么有权利向她讨价还价呢?组长这一辈子别说是上电视机,就说买电视,还是最近一年的事;别说到杭州,就是火车也从未乘过一回。你得到的荣誉是她的几倍、几十倍,你的拚命精神难道不该是她的几倍、几十倍吗?

组长看到李跟兄不时往这边瞧,考虑到影响,她吞下千言万语,强作笑颜走开,自己去顶了一天烫衣工。

下班时,胡萍对李跟兄说:“你何苦呢,害得老太婆腰酸背痛。明天还是你去吧,不然她要恨死你了。”

次日,胡萍在医务室门口遇见韵兰,关切地说:“你怎么啦?好些没有?身体要紧,不要硬撑,吃不消就病假两天。听说组长要你去顶烫衣工,真亏她想得出。这个老太婆,自己像头牛,以为别人都是牛。怀孕期最要当心,你可不要为了争面子拚坏了身子。

邵韵兰感激地点点头,由此以为舆论是同情她的。

其实舆论一天甚于一天地对她不利,差不多都在背后指责她骄傲。“骄傲”是个上得了台面的罪名,因此,在今天它可以容纳“势利”、“背叛”、“盛气凌人”、“忘恩负义”、“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等等可以意会不便点穿的恶行。背上“骄傲”的罪名,就像得了麻风,遭到人们的唾弃。其实,在我们伟大、谦虚的民族里,真正的骄傲,实在是凤毛麟角,稀奇得很。有些人

当了官,独断专行,一听到不同意见就跳得三丈高,看上去好像骄傲得很,骨子里往往是怕属下看破他的无能,使他指挥棒失灵。这种人到上级面前,就唯唯诺诺到好像没有脑袋的地步。像邵韵兰之流,哪里有资格瞧不起别人,她其实不过是粗心。但是,跟普通人一样在平地上走路粗心关系还不大,离开了他们,升高百尺,粗心往往是致命的,切戒,切戒!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