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悲剧就像粗马表,美在开头
在一条不甚热闹的马路上,有一家中等规模的服装厂。在几百名芸芸众生之中,有个普普通通的青年女工,叫邵韵兰。
七二届初中毕业生,属羊,故事发生那年,她虚岁二十六。相貌并不出众,也不难看。宽宽的额角,窄窄的眉心,会看相的人说,她前程远大,可惜让两条眉毛给闩住了。一头叫时髦的女郎羡慕不尽的、天然的、细细的、密密的黄发,太阳底下,沾了光有一圈金晕,在天光晦暝的地方,就像一团从沙发破洞里露出来的棕丝。姣小挺直的鼻梁,在五官中显得最为神气,像个芭蕾舞演员踮着脚尖。嘴唇讨好地往上翘起,像块红毡毯,把短短的人中撇在浓重的阴影里。关于她的脸型,厂里几个小伙子曾经有过争论。有说是希腊型的,此人读过拜伦的《唐璜》;也有说是吉卜赛型的,此人看过电影《叶塞尼娅》……这几个小伙子都是她的追求者。他们追她,不光是因为那点洋味,还因为她是一对老教师的独养女儿。她有个哥哥,“插”在外地,她独占十五平方米一间屋,外加一架钢琴,即使面庞是茄子型的,也不乏有人盯。去年,她哥哥从山沟里“退”回来了,十五平方米溜了,再加上她一贯对种种明的暗示、俏的蠢话无动于衷,叫这些热情的青年十分灰心,纷纷作鸟兽散。不过给她留下了个“白雪公主”的雅号,这是一位未必知道《格林童话》的君子所赠。
其实,她倒并非纯洁得不懂这种好事,也非冷酷得不领那番温情,更不是高傲得把那班“奴隶”个个都不放在眼里,她是害怕。厂里有过这样的先例,几个男的围剿一个女的,那女的被其中的一个俘获,到如今孩子都快三岁了,还有属狐狸的男子汉,在人前背后说她的酸话。她发誓不在厂里谈朋友。
除了这点小小的风流杂议,在厂里,她很少被人提起,但提起的倒多是好话。父母都醉心教育,都想在子女的身上施展自己的才华。父亲教语文,母亲教音乐,经过一番争夺,结果儿子爱好数学,而女儿成了父亲的战利品。三岁的时候,母亲就把她抱到琴凳上,叮叮冬冬弹到六岁,小指还像松鼠尾巴似地翘着,母亲对她的小脑失望了,于是将她的大脑缴给父亲。父亲雄心勃勃,从“床前明月光”开始,教她读了一大批古诗,居然还能写些文绉绉的词儿,居然有几篇作文登在学校的壁报上。如果不发生触及灵魂的“大革命”,父亲还想把她培养成个现代的李清照。
回顾历史,在十年风波中,她家可算是个平静的港湾。但人是跟着历史一起过来的,因此她家的提心吊胆、长吁短叹,加起来恐怕也不会比最动荡的家庭来得少。看到几张揭发“借《离骚》**”的大字报,父亲赶快回家把心爱的线装书都烧了。听到勒令到音乐室报到的消息,母亲俯在钢琴盖上哭了一宵。后来,母亲交出唱片柜的钥匙,无罪开释回家,一家人又兴奋得哭了一场。为了不让动员上山下乡的锣鼓惊扰父母的神经,哥哥第一批走了。尽管说好两个月后过春节还要回来,但分手时,四个人还像诀别似地窝成一团。父母对女儿的唯一担心,就怕她写文章惹祸。这种担心是多余的。烧书时,火舌一舔一舔,父亲一抖一抖的印象太深了,因此她甚至不愿让人知道她爱看书。人们是看在她家那架与她无缘的钢琴份上,推定她有几分才气。
进厂以后,她小脑的弱点渐渐地暴露出来,指标像得了哮喘病,总急急的,缺一口气。领导上体谅她,调她做返修工,正好扬长避短。平时活不紧,她精工细作,真修得天衣无缝,连最挑剔的老师傅也称赞。遇到返工特多,临时加个班,也不要调休,领导很满意。她只管自己埋头干活,从不搬三道四,争长论短,因此人缘也很好,有口皆碑的老实。要能这样安安稳稳、无声无息、与世无争地生活下去该多好,偏偏她生着宽宽的额角,窄窄的眉心。
祸端还由喜事起。
她有个师傅叫董招娣,弟没有招来,却喜欢招事。好事、坏事、闲事、要紧事都招。直肠子人,三天肚里不存事,胃液分泌就减少,吃下去的东西就不消化。招娣师傅的同一幢石库门里,有母子两人,住十二平方米的亭子间。母亲有一身毛病,就是没有工作和劳保。儿子有一片孝心,就是缺少足够的钱,既能供奉老母,又能去取悦女士们。眼看儿子到了三十三岁还领不回个姑娘来,母亲恨不能在心脏上装个开关,叭一下,泵停了,给儿子腾出个地方。当然不是整天这么想,老太太还想抱个孙子。她尽可能地跑外交,买菜结识的老姐妹,练功十八法的拳友,九曲十八拐的亲戚,环卫处新来的姑娘,她都愿意跟人聊聊。招娣师傅很同情这位老太太,也喜欢这个小伙子。他的嘴很甜,进门出门总要叫她一声“大姆妈”。也不光是为了这声叫,今天像他这样尽孝道、懂礼貌的青年有几个?招娣师傅把它当作头等大事,连碰了几个钉子,终于想到了自己的徒弟。她心里有点虚,韵兰人品、脾性没话说,可惜像温水泡的茶,礼到了味不到。逢年过节少不了拎一包两盒的上门来,平时却从不喜欢拿些事来跟师傅商量商量。那天下班,她催韵兰一起走时,两腮上绷着笑,开口硬邦邦地像吵架。等把厂里人甩开,她劈头就问:“你有没有朋友?”没等明确回答,她就说:“师傅给你看了一个。”接着,就把小伙子夸了一通,末了说:“师傅知道你不是那种人,有知识,有眼光,才来跟你说。”
韵兰埋着头,差点把嘴唇咬破,半晌才说:“我回家商量商量。”招娣师傅收回烈日般的目光,发出一声涨潮般的长叹。那巨大的冲击力,叫韵兰捂着胸口想了半宵。
她没有告诉父母。除了弄得邻居们家喻户晓,他们不会有其他高招。这件事只需她自己拿主意,偏偏到时候发现自己并没主意。别的姑娘要“帅”的,要富的,要有事业心的,要实惠的,好歹有把尺子,她不知道自己拿什么去量。她曾崇拜燕妮,也梦见过王子,但还不至于天真到定要等到伟人或王子来找她。以财取人是可卑的,她看重人心的价值,但这又非要经过深入的了解,难道就贸贸然跨出第一步?想到最后,她还是不准备答应。她怕师傅那张嘴,对着麦克风谈恋爱,谁愿意!
第二天,她好不容易憋足劲叫了声师傅,却被招娣师傅抢在头里说:“哎呀,我昨天回去跟刘家大妈一提,高兴得她把手里的麦乳精泼了半杯。这麦乳精是她儿子用奖金买来,一定要她喝的。不比你家里,她把这当人参汤。她也顾不得可惜,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志刚说,我怕攀不上。我说,你把这话一辈子牢牢记着。我徒弟老实,以后不许欺负她。现在的男人,讨不到老婆像只猫,讨到老婆就成了老虎……哎,你家里怎么说?”
“我年纪还轻……”
“什么?女儿养到二十六还舍不得嫁出去,是你爸爸说的还是你妈妈说的?我倒要去问问。”
“不,不,”韵兰乱了阵脚,“我自己还不想谈。”
“你是不是嫌他家穷?”
“不,不……我真还没想过。”
招娣师傅嗬嗬笑了,两只眼睛还是毫不放松:“原来小姑娘怕难为情!”
韵兰摇头不是,不摇头也不是。招娣师傅不失时机,长驱直入:“第一回谈朋友总有点难为情,多谈就老练了。我师傅做介绍人,见总要见一见。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点面子你总得给我。见过面,谈得成谈不成,是你们两人的事,谁也不得干涉。我介绍人只管介绍,不管结婚生儿子。约个地方,定个时间,你不会少点什么,你看好不好?”
韵兰不及细想,糊里糊涂点了点头,此时,她就像只被赶懵的麻雀,只求有处落脚。
招娣师傅趁热打铁,定了花前月下,选了吉日良辰,韵兰又只有点头的份。临分手时,她犹犹疑疑地说了一声:“师傅,厂里你不要说。”招娣师傅和颜悦色地点点头。
然而邵韵兰和刘志刚恋爱成功,倒并非是招娣师傅强行撮合的结果。恋人们常常喜欢反躬自问:“我爱他(她)什么?”又常常陶醉在找不到令人满足的答案的惆怅里。爱情就像事业,目标应该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地平线,这才能刺激人永无止境地去追求。爱他什么呢?——韵兰也这样问——他身架子好,一件旧劳动布工作服,穿着比别人穿呢制服还神气;他口气大,一个小小的钳工,指手划脚,道古论今,像个局团委书记在作报告;他有胆量,组长人称“朝天钉”,专在暗中扎入脚,他就自封“铁榔头”,好几回两人干得不可开交;他为人刚强,又有韧性,生活贫寒,厂里处境又不好,肚里有的是牢骚,但听他发牢骚就像听相声,再听多也绝不会使人消沉;他什么书都看,看了都能记住,有“天生我材必有用”的狂劲……就这些吗?好像还有。即使再多又能说明什么?比他英俊的还有,比他有学问的也多的是,做出头椽子未必是个优点,要强的人往往碰得鼻青眼肿……那我到底爱他什么?她不知道,就像月亮不知道为什么非得要绕着地球转。她不知道,我们又何必一定要知道。反正我们只要知道,一年后,她虚岁二十七,与他结婚了,也就可以了。
关于她的婚礼,我们倒是非知道不可。
这几年,城市里的青年,在结婚礼仪上,好像忽儿都向老祖宗、向风情淳古的农村看齐。许多眼下五十岁左右的家长都不知道的规矩,经隔代遗传,再加上改良杂交,正显示出旺盛的生命力。拍西装礼服照之前要先吃两条云片糕;接新娘当然已不用花轿,但轿车到门口,照旧先放三个高升;新娘下地换双鞋,在鞭炮声与纸雨中,直奔新房,途中不得斜视旁顾,更不能回头;新床上花样翻新已不胜枚举,至少两条羊毛毯用红缎带拦腰扎成稻垛式,显然是借鉴于现代的橱窗布置,但新被窝里照样要塞红枣、核桃等物,这在侯宝林五十年代说的相声里就有。这相声是讽刺旧社会结婚的繁文缛节,今天也许有些青年能从中学得些道道,这种社会效果恐怕是侯大师始料未及的吧。历史螺旋形回到这一点,的确发人深省。于是报上展开热烈的讨论,发出强烈的呼吁,登载人民来信——一方面大部分青年都在作“结不起婚”的喟叹,另一方面婚礼复古运动仍有蔓延之势。一种社会习俗、倾向、思潮一旦形成,就像火车有了惯性,一下子很难刹住。
刘家大妈怕夜长梦多,急着要把媳妇娶进门。房子还可以对付,一道布幔划出两个平方米,老太太就深藏于帷幄之中,一张床,一只马桶,前面十平方米还摆得出场子。可钱呢?光办酒发糖,至少也得五百元,刘家的流动资金总额,差不多也就这个数。韵兰的父母再开通,总不见得肯再陪套家具过门来。刘家大妈愁得连病也不敢生,这焦愁也传染给了韵兰。看到自己成了别人心上的石头,她心里也好像压了块石头。不得已韵兰就去找好朋友包蕙芳商量。包蕙芳是厂里的团支部文体委员,与韵兰是从幼儿园直到中学的同窗。她是个天使,爱唱、爱笑又爱哭,一部《红楼梦》电影,看一遍哭一遍,不知被骗去了多少钱和眼泪;看到路上有人行乞,能给钱的走过去,不
能给就远远地绕道躲开。其时也正被邱比特的乱箭射得心口发炎,常常患精神性心动过速。厂里的少壮派、党支部副书记宋强百折不挠地向她进攻,她对宋强也不无好感,但她母亲对籍贯的严重偏见,不能不令她有所顾忌。她拿不定主意,韵兰来找她商量,她正好将此事作个难题来考考宋强。宋强灵机一动说,要顶住习惯势力的压力,一靠自己坚定勇敢,二靠组织有力支持。他将这件事视作今后克服自己的婚姻阻力的预演,十分卖力。三天后,他便拟定了一个党政工团联合支持办一个热闹简朴的婚礼的方案,由包蕙芳出面去找韵兰。
韵兰没提防这事会惊动组织。这么郑重其事地关怀,她又高兴,又惶恐,一时心里没了秤。她立刻去找志刚商量。志刚正在发牢骚要到外国去认个干亲,听到从天上掉下来个便宜好事,当然是极力怂恿。韵兰的父母那边,有蕙芳同着招娣师傅去说项,一文一武,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准备唱一台好戏。想不到这对老夫妻丝毫没有要违抗组织的意思。母亲说,志刚这孩子一看就知道将来会有出息。父亲说,女儿这种反对小市民庸俗习气的行动他很赞赏,并且断言,只要组织肯出面,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青年赞成婚事新办。回来的路上,蕙芳增添了说服自己母亲的信心,招娣师傅则为没能施展辩才而不免有些扫兴。
转眼到了举行婚礼的日子。厂休,团支部通知全体团员及争取进步的青年到厂来过团日。平日兼作会场的食堂布置得焕然一新。逢年过节在厂门口彩牌楼上悬挂的四只大红宫灯,破例光临廊下。饭桌拼成“冂”形,上面都铺了雪白的台布。作主席台的那一边,桌中央放一只漂亮的玻璃花瓶,瓶里插满了鲜艳的塑料花,这是团支部集体送的礼物,婚礼后还要随车送到新房去。桌上放着一盆盆糖。糖是韵兰他们买的,总数五斤,宋强算过,差不多抵了花与花瓶的钱,也不能算铺张浪费。虽然事先有人嘀咕被占了一天厂休,但这天人还是到得比以往任何一次团日活动多。谁也不愿在这种事上扫人兴,尽管有许多人平时跟韵兰从来不打招呼。门口摆着副锣鼓,敲得震耳欲聋。但服装工的耳膜,都是久经噪音考验的。他们照样说笑,打闹,把挂着的彩纸扯下一条来偷偷别在旁人的后领、下摆上,商量捉弄新郎新娘的办法。也有的大声说着悄悄话:嫁给这样的人家,事情办得这么急,这么草率,内中……嘿嘿,当然这是个别的。
婚礼开始,党、政、工、团都有代表致贺词,党的代表是宋强。韵兰的父亲也说了一番,还是“对女儿的行动极为赞赏”云云,赢得一片热烈的掌声。小伙子们都以磕头般的虔敬把巴掌拍得山响,祈求自己能找到这么个通情达理的好泰山。刘家大妈为了推辞发言差点钻到桌面下去,她儿子作了代表。这个以机敏有力的谈吐吸引了韵兰的心的大丈夫,在这样的场面上也显得结结巴巴,多少打听到一点韵兰恋爱史的青年都感到失望。韵兰没有失望,反为自己更深地理解了丈夫的忠厚本性而快慰。正是这点快慰,为她日后的不幸留下了一颗种子。
接着大家起哄要韵兰唱歌。她唱了,嗓音发颤,毕竟有个教音乐的母亲,她越唱越好,到最后一句简直有些像唱片了,厂里的人从此认识了一个歌唱家。婚礼结束。一辆黄河牌大卡车送新人们入洞房,新郎、新娘、邵家父母、刘家大妈,加上司机,正好挤满驾驶室。一路上锣鼓喧天,无限光彩。车到门口,招娣师傅忙着张罗,来的人太多,只能分批进新房去参观,其余的人就在门口做市面。周围邻居有不知内情的,还以为是招娣师傅提前退休了。
韵兰虽然从小娇生惯养,但也懂得尊老尽孝。刘家姆妈讨了个“王宝钏”进门,只怕媳妇受苦。于是,婆媳俩在水龙头前,免不了为洗衣盆、淘米箩、拖帚柄等发生些争夺。老太太逢人就说,不听到一声“您是前世修来的好福气”不肯罢休。
韵兰结婚两个月后,“五讲四美”活动在全国遍地开展了。宋强到公司开会,会上要“五讲四美”的典型事例,他又灵机一动,把这件事作了汇报。强调两点:一、女方不嫌穷,不讲条件。二、组织支持,婚事新办。与会者反响十分强烈。公司又把这件事报到局里,局里再报到市里,市委一位书记在“五讲四美”万人动员大会的报告里提及此事,电视台闻风而动,立刻赶到厂里来拍电视新闻片。韵兰平地里成了“新闻人物”。她与志刚在电视摄像机前又结了一次婚,这次婚礼比上一次更为隆重、热闹。拍电视在这厂里是破天荒的,厂领导受宠若惊,特地把食堂重新粉刷了一遍,又派人把那亭子间也粉刷了一遍。韵兰与许许多多的女孩子一样,也曾做过当演员的梦。女性也许天生爱表演,但她却从未梦见过做这样的演员,表演自己。在强烈的弧光灯下,她觉得是自己又不是自己。也许“自己”比自己所能理解的更好,更美,更聪明,更能干,更有发展前途。灯光的辐射热像温柔的小手抚摩着她的脸颊,她唱着婚礼上唱过的那支歌,唱得那么一往情深,自觉可以与李谷一媲美。到后来看电视时,发现这一段原来没有录音,她感到不胜遗憾。
她成了市里有名的“五讲四美”标兵,一些工厂、学校千方百计要请她去作报告。一遭生,二遭熟,渐渐地她发现自己原来还有些口才。她当然不会忘记,志刚为了替她起草发言稿苦熬通宵。她更爱自己的丈夫了。她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