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的哭

作者:沈善增    更新时间:2014-05-20 14:36:36

一九七二年底,经过一番传奇式的“战斗”,我从崇明的国营农场上调回沪。

我回来了!“阿爷,阿娘——”

我一边用钥匙打开家门,一边高喊。家门钥匙四年来我一直随身带着,今天我才真正拥有了它。为让家里人喜出望外,我克制着一个星期不给家里一封信。到这个时候,我再也克制不住了。我冲进前间,阿爷正坐在窗下的靠背椅上。他闻声站起来,穿着那件棕黄色粗花呢的中式对襟夹袄。这本来是他出客的礼服,他好像知道我今天回来似的。三点钟的太阳明晃晃地从南窗里照进来。前间显得很宽敞,地板拖得干干净净。阿娘不在,她没有躺在那张大床上。她瘫痪在床已经有一年多了。我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头。

“阿娘呢?”

阿爷笑着说:“你回来了?上调了?”

“上调了,”我说,“阿娘呢?”

“上调就好了,上调就好了,”阿爷说,“你总算回来了,什么单位?”

我说:“制药厂。阿娘人呢?”

“阿娘过了。”阿爷说,“十天前过的。为了不影响你上调,阿爷作主不叫你回来,也没有把你阿弟叫回来。骨灰盒就在搁板上,你平平气,等歇上支香,拜一拜,也是养育之恩。”

阿爷说得那么和颜悦色,我也难过不起来了。我这人本来就在该哭的时候不会哭。我问:“阿娘生什么病?”阿爷说:“还是中风,脑溢血。在床上昏昏懵懵有十多天。阿娘也念叨你的名字,念叨你阿弟的名字。但阿爷想,叫你们赶回来也徒然,还是你们前途要紧。回来好,阿爷总算看到你回来了。这样阿爷也好放心去了。”我心里有点难过,但还是哭不出来。我真惭愧,就沉下脑袋。

那天,直到半夜里,我躺在四尺半的大床上,反复想像阿娘那十多天在这张床上翻来覆去非常痛苦的样子,才突然来了情绪,一股泪水终于从冥顽的泪囊里奔突而出。我嚎起来。这一嚎,我失去了控制,浑身发抖,头皮像撕裂似地生痛,哭声卡在喉咙里出不来,出来的声音就像剧烈地哮喘一样。床在我身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母亲拉亮了灯,起床为我绞来了热毛巾。阿爷说:“不要难过。人死不能复生。阿爷阿娘不能跟你们一辈子,总要到来的路上去的,你们要自力更生,自力更生……”他咳了起来,咳得死去活来,结果不得不用异丙嗪气雾剂。我平静下来,脑壳上一圈发麻,耳腔里像盛着一汪水,横隔膜那儿如同刚解开捆得很紧的绳索。

我总算是对得起阿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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