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身贴着人群慢慢地挤过来,人群贴着车身不情愿地向后退去。一片“嗒啦嗒啦”的响声,几百颗钮扣在车侧钢板上欢快地跳跃,像暴雨第一阵砸在地上的雨点。引擎已停止吼叫,喇叭也沉默着,无声的惯性威严地向人丛中挺进,把片刻前纷乱的怨言咒语都碾得粉碎,嵌进轮胎浅浅的花纹里。司机是个老手,尽管那指甲涂得红红的。她知道惯性巨大的震慑力,每个血肉之躯表面的紧张、激动与愤怒,在钢铁的外壳面前,都只是玩具冲锋枪里喷射出来的红火。站牌外人头占满的宽两米长十米的地带,悠悠地被推进的惯性削去了将近一半。
三个车门前,虬结着的人群就像巨大的章鱼,伸出无数条彩色的触须。在这样的状态下,似乎每个人的个性都被那个有目的整体淹没了,除了挤上车去,再不可能有别的意志显露出来。然而,这只是表象。如果你的观察力不愿浅尝辄止,陶醉于那个整体散发出来的闹哄哄的气息(从某种意义上说,有目的整体正是利用观察力的这种惰性,来造成它十分强大不可一世不可击破的神秘效果),那么,你就会发现,个性在几乎不容思考的瞬间,在四面八方没头没脑的挤压之下,不仅没有被淹没,而且以一种经过压缩更为精神更为强烈的方式表现出来。章鱼的每一条扬起的触须,都吟唱着一支古老而新鲜、美妙而惆怅的歌。
你看那穿着浅棕色牙签条粗花呢西装的男青年,显然对赢得同龄异性的目光有特别的**。他踏上车门第一级踏梯,就侧过身子,背部顶住了车门的一边,伸直的双臂撑住了车门的另一边,作了一个长达两秒钟的停顿。在这个停顿中,在他前面的人进入了车厢的昏暗中,成了与他有一小段距离的背景。在他后面的人跨不上踏梯,晃动的人头变成了模糊的前景。他凸现了出来,他完全知道自己优越的位置,又很潇洒地将身子往上弹了两弹,脸侧向车外有个小小的亮相。然后带着他捕捉到的异性欣慕的目光消失在车厢里,矫健的背影还昙花一现地闪示了他的满足。
在这一幕轻喜剧的映衬下,下一幕的悲剧就更令人悚然心惊。一个“骑士”护卫着他的“公主”好不容易在人丛中冒出头来。“公主”的前脚刚踏上车,娇躯突然往后一仰,倒在“骑士”的怀里。这种软弱无力的身姿是极其自然,极其优美,极易叫人悯生爱怜的。“骑士”的胯部不禁扭动了两下,富有节奏感,用时兴的话说,还真他妈的有男子气。似乎是出于无意或由于惯性,一只女性的筋脉隆起的纤瘦的手朝那牛仔裤臀部铜牌上狠推了一下。“骑士”在突然的打击下身子侧弯成一个弓形,填补这个空间的是一个倔然地升起来的女人的瘦削身影。头发披散着,也许是刚在厂里洗了澡。一件邮递员制服颜色的绿呢上装,一条黑白大格相间的毛料长裙,中跟皮鞋。那女人在临拐进车厢前突然回过头来,也许是听到了此时已落到她身后的“公主”或“骑士”的嘟哝。那张从车厢黑糊糊的底色里探出来的脸叫人倒抽一口冷气。那对尖利的眼睛,额头、眉心深深的皱纹与刀削似的瘪陷下去的两腮,活脱脱一个复仇女神。他们肯定素不相识,但他们也肯定跟冰炭一样不能相容。那女人的眼睛里有血丝贯瞳,红红地好像要杀人。那女人一扭头,披散的黑发甩过来,消失了。
戏还在继续上演。一个穿着米黄色滑雪衫的硕实的身躯堵住了车门。滑雪衫显得短了些,从款式和颜色看,肯定是厂里发的工作服。也许还是那老头的女儿或者毛脚女婿单位里发的。短短的花白头发,后颈上折叠多层的肥肉,那人年轻时可能是干体力活的。现在他却十分吝啬自己的力气,赖在那里不肯用劲,任后面的许多手推搡他的背部与女人似的肥臀。他似乎感到很舒服,跟被按摩一样,连往上挤的表示也不高兴做。即使两臂往上举举,也像伸懒腰似的。
这时,一支小号忽然激越地奏响,一个妇女抱着孩子在人丛中艰难地浮沉。她的一条手臂像划水似地在人们的头顶上一扬一落,另一只手把孩子侧着高高地举起来,以减少阻力。那是个小男孩,穿着鲜红的尼龙滑雪衫,戴着顶前面缀着个大熊猫头的姜黄色的圆顶绒帽。孩子的两条手臂抱住母亲细长的脖子,并不太紧,头转来转去,那个大熊猫的脑袋也跟着转来转去。看来他对那种场面已司空见惯了。母亲反没有孩子那么超然。从鲜红的臂弯里露出来的脸,仍然以它的酡红引起别人的注目。这是活的燃烧的红,红的边缘的白皮肤似乎发出一晕白炽的光来,看得到血流的澎湃,有波动与涨落。那母亲身边猛地向前一倾,像米隆的雕塑“掷铁饼者”的姿势,又像劈波斩浪的船头。就这么拚命地往前拱动了几下,竟让她冲到了车门前。这时,一个从车门口后撤的中年男子似乎跟她说了句什么,也许是劝她等下一辆车。她突然张开了嘴,仿佛要狠狠地咬那人一口。雪白的牙齿在渐浓的夜色中一闪。她怀中经验丰富的小家伙“哇”地哭了起来。她将空着的左手与左脚,向闭合拢来的车门中直直地插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