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因练气功而迷失本性的朋友,我已经忘了他的姓名,且叫他X君吧。X君大概长我一岁,应是六六届初中毕业生。印象中他的身体似有些小恙,记得是患过肝炎。六十年代,急性肝炎还是一种很少听到的病,物以稀为贵,人们对它便重视得有些大惊小怪。因此到l968年夏天时,他被郑重其事地划到了待分配的档子里。对于这一点,他好像还有点高兴,想来如果参加分配的话,他留上海的希望很小。他的面色有些苍白,上唇翘起,人中处有一丛黑黑的茸毛。夏天常穿一件圆领的老头汗衫,一条宽大的平脚裤,趿着鞋皮,让人觉得他未老先衰,的确是个病人。因为他是带病来学拳的,所以选择了一种更软性的拳架子,一种由无数个螺旋组成的太极拳。这种拳架更适宜于年老体弱者学习,桩步比较高,开步也比较小,要求在打拳过程中使双手与腰腿随心所欲地像蛇那样作大圈小圈的盘绕,更少了些“武”的刚健而更多了些“舞”的柔曼。这种拳架的推手讲究“走”劲与“盘”劲,即互相借助对方的劲,使全身的关节(主要是脊柱)作大幅度地舒展与缠转,全然不顾技击推手要求身体随时保持中正的告诫;或者说,他们对“中正”的理解是非常宽泛的,平衡即中正,而不仅是指身体轴线与地面的基本垂直。“盘”得精采时,身体或仰或俯差点要接近地面,种种姿势有点像跳孔雀舞或天鹅舞。然而这种轻盈的美姿与当时讲究“火辣辣”、“响铛铛”、“雄赳赳”的时代精神不太吻合,所以在1967年时还处于半地下状态。戴着袖章拖着长矛的“文攻武卫”战士巡逻经过会上来干涉,只要说“不像样子”,不需要更多的理由。那种拳架子有被认为“奇装异服”同类项的危险。为了保护拳架子,他们在推手方面就力求显得正规些。到1968年,情况稍有好转,这群人就慢慢地表现出希望承认有超物质的“气”存在的倾向来。这里所谓的“超物质”,主要指的是超逾劲与力。也许这是出于他们突破自身生理条件局限的愿望。对劲与力的增长,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至少比我更缺乏热情,因此他们更寄幻想于“无为而无不为”的“气”。虽然他们认为他们练习的拳架子比其它各式各派太极拳都更有利于得“气”,但许多人仍不满足子这一点,于是在练拳之外再加练气功。X君也许是受到一师门下芸芸众生的影响,也许是急于攒足革命本钱以便早日报效祖国,反正他是其中的积极分子,每天早晚要到湖北路小花园来练两次气功。当时,不少著名的拳师,如马岳梁、褚桂亭等都在当牛鬼蛇神,许多日后很出名的气功大师也在家里闭门韬晦,所以社会上的气功一时有些凋零,不像今天这样流派纷呈,百花齐放,百家争鸣。那时社会上流行的是“甩手”疗法,倘若说是气功中的一种动功的话,也是非常简单的动功,况且练“甩手”的人也没有表现出要拉“气功”的虎皮来作大旗的意向。正儿八经的练气功者,无非是在一棵树面前站站桩,或者在床上盘盘坐,没有太多的讲究与规矩。1968年开始在闲谈中渐渐有了关于气功的话题和理论研讨。所谓理论研讨,无非是站在松树前好还是站在梧桐树前好,是半夜练好还是清晨练好,是男女皆面南好还是男面南女面北好,是意守丹田好还是意守涌泉好还是什么都不守一味入静好等等,与今天的气功理论研究相比,都属于“ABC”、“人口手”的程度。关于气功的话题,也是据说某某人能用手将鹅卵石碾成粉,某某人能用背吸住墙壁爬上去,某某人**上能挂石锁,某某人让麻雀停在掌心里飞不起来,等等。或者是据《参考消息》报道(一般老百姓无缘看到),日本发明一种仪器,可以照出每个人身上都能发出光,而练气功的人光芒更足,头上像菩萨一样有个光圈(想来大概是说红外摄像仪。不过后面关于练气功者头上有光圈的说法,说不定是一种出于美好愿望的补充)。总之,今天已经被摄影机、摄像机以及记者们的笔捕捉到的种种气功奇迹,当时思想上已经有些越轨的人们还是连想也不敢想,连传也不敢传。同时我们还可以看到,习惯上人们对气功的认识,还是一种常力所不逮的力,即一种功。气功,气功,气即功,功即气。那时并没有“硬气功”这一称谓,因为人们还没有意识到要将气功划分为“硬”、“软”两大属的必要。那时人们对练气功的最大的恐惧,还不是“轧气”或“走火入魔”,而是一旦练出功夫后死起来不容易。有功夫的人临咽气前先要叫人用棒将浑身的气打散,这种说法在当时极为普遍,而现在反倒不大听到了。不过即使在那时,也还有气功的“先锋派”存在。一位据报道后来到西德去指导气功研究博士论文的气功师,当时从新疆倒流回沪,就在某公园公开传授空劲气功,也当众表演隔开十几米打人的绝招。然而那年头的人们都比较自觉地坚持辩证唯物主义立场,不敢轻易相信那种异端邪说,或者对此现象作出合乎唯物主义的解释。沈伯伯就说,这好比无线电收音机,一面电台发出电波,一面收音机接收。没有电波收音机收不到,光有电波没有接收天线也收不到。请注意,以上说的“电波”、“收音机”,都仅是一种比喻,并非像今天许多人那样,借“信息”一词,来描绘“气”的超物理性质,然而两者的思路却有相似之处。从这里是不是也能看出我们民族的思维特征,善于将形象思维引入逻辑思维,从而使条分缕析、一丝不苟的逻辑思维变得生动、混沌与玄妙起来?
我记得当时关于气功的所有议论中,唯有“偷气”的说法显得最神秘与最荒诞不经。不过对“偷气”的话题谈得并不多,因为它不仅是“不科学”的,也是“不道德”的,没有谁会对此津津乐道。只是后来发生了X君的事这种说法才在我的印象中凸现出来。然而即使这样,我还是回忆不出人们对“偷气”到底说过些什么。可是X君一定听到过这样的议论,并且对此印象十分深刻,因为他到小花园来四处向人指控戴眼镜的老王偷走了他的气。据他陈述,他曾亲耳并且不至一次地听到老王跟另一位也戴眼镜的陈老师在一起说可以如何如何地偷气,当时他并不在意。那天晚上,他在小花园练站桩,老王从他身后经过(在后来的说法中,又变成他觉得身后有人,就回过头去,见是老王很靠近地站着,见他回头,便走开去),后来他站着站着觉得不对劲,就回家了。第二天早上醒来,发觉下丹田里的气都瘪掉了,本来他已经把丹田气练得鼓鼓的了。于是他想到一定是老王把他的气偷掉了。一开始,人们并没有把X君对老王的指控认真当一回事。至少在我看来这种事是不可能的。除了从当时的唯物主义认识水平出发,不能承认人体内除了解剖可见的细胞、组织、骨胳、筋腱、脏器、血管、神经、血液、组织液等等外,还有客观的“气”存在,因此更谈不上“偷气”这一政治理由外,我对X君有“气”可供“偷”,老王有能力把“气”“偷”走也深表怀疑。我以推手的水平来衡量他们的功夫,认为即使这种事可能发生,也不会发生在这样两个人之间。小花园里的许多拳友也持这种看法。本来X君对他的指控能否成立也有点信心不足,因此他不是直接找老王本人算账,而是在拳友间进行带咨询性质的控诉。我当时对他的“控诉”的反应是比较直截了当的。我不好意思对他说,我看你本来就没有什么气,就说,丹田气瘪掉的原因是很多的,也许那天你累了,或者身体有些不舒服。他说,没有,我出来练功前丹田气还是鼓鼓的,像个皮球,我没有生病。我说,一点点小毛病你也许感觉不到呢?气不是一样东西,怎么能偷走呢?他说,是能偷气的,我听见他亲口说过他能偷气,从命门那里偷。我说,我看老王这个人喜欢吹牛,他的功夫又不见得怎么好,怎么能偷气?不信,叫他来偷偷我的。他说,你不练气功,你的气是散的,偷不走。我的气已经集中了,偷起来容易。于是我苦口婆心地向他宣传唯物主义,教育他不要受唯心主义的毒害,终于说得他表示接受我的意见。然而第二天,我又见到他向别的拳友控诉老王的卑鄙行径。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坚持认为,倘若拳友们都能像我那样严守唯物主义的原则立场,对其进行耐心而又不讲情面的教育开导,恐怕事情就不会发展到后来那样严重的地步。但是,尽管大多数人不当他的面与我的看法基本一致,当了他的面却都太想扮演仁厚长者。有的说,小阿弟,做这种事是缺德的,这种缺德的事我想他是不会做的。有的说,吃一亏长一智,你下次要当心。这次就是吃亏也吃进了,不要再去想它了,反正你年纪轻,本钱足,还可以再练。有的说,小阿弟,我补点气给你。我能理解这些年长的拳友们的苦心,他们希望顺着他的思路说,能让他多少听进去一些,慢慢地让这件事淡化、冷却。也许他们已经察觉他的人格异常。这些拳友一般都比我大三四十岁,毕竟经验丰富。回忆起来,X君平时说话就很急,以致吐词有些含糊不清。似乎不这样急急地抢着说,他就没有力气或勇气把话说完。因此他们不想再刺激他。但从他消化了这些意见的后果来看,跟那些善良的愿望相反,他只吸收其中有利于强化他的思路的成份。他终于理直气壮地去找老王算账了。据他后来对我说,老王面对他的责问很慌张,连连说,我又没有偷你气,我又不会偷气!他说,你自己亲口说会偷气,怎么偷走我的气,又说不会偷了?老王无言以对,后来只得说,我把气还给你吧。X君说,老王把手按在他的命门上,当时他的确感到丹田里的气又鼓了起来,可是回家后气又一点点瘪了下去。“我被偷走的是元气,”他说,“他还我怎么还得足?‘十补九不足’!”X君借用了一句样板戏《龙江颂》的台词。从此以后,老王就不在小花园里露面了。我想他一定吹嘘过几句“偷气”的牛皮,所以腰肝子硬不起来。X君还是到处向人控诉老王的罪恶。老王给他“还气”后,等于招认了以前确有过“偷气”的丑行,他对自己丧失了元气是确信无疑了。如今他不仅是让别人摸他瘪瘪的肚皮,而且还要别人摸他的小臂。“你看,我现在手臂上的肉多么松啊!以前我肉很紧的。”唯有我还是坚决地否认有“偷气”这一说,但对转变他的思想越来越缺乏信心,以致后来看到他走过来就有些怕。跟他辩论吧不值得,不跟他辩论吧有违诤友之道。不过要是那时我能预计到日后有一天他会因此而发疯,那么我一定会不惜一切唾沫抓住每一个机会跟他辩论到底。他发疯是在我去农场以后的事。我记得那是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我在上海度休假,也许那次是到小花园去看人下棋。我忽然看见一大群孩子又叫又嚷地簇拥着一个疯子走来。孩子们向那疯子吐唾沫,扔砖块。我看见那疯子扭过脸来,是他,X君!他的脸更白,一点血色也没有,因浮肿而有些变形,不知是被人打的还是吃激素所致。他的两颗眼珠像空洞,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他手里执着一根长长的柳条,嘴里呜哩呜哩不知唱着什么。看到一位昔日的小伙伴变成这副样子,我非常地痛恨唯心主义。
他恢复健康后我又见到过他几次。他对自己的发疯有些不好意思,因此不再坚持被偷走气的说法。不过他还是让我摸摸他的手臂:“你看,我现在的肉是不是很松?我以前的肉很紧的,我以前推手也是推得很好的,这你知道。我现在不行了,我是大伤元气了。”
就他的病例,我后来请教过精神病医生。那位医生认为,严格地说,这还不能算是因练气功发生偏差而引起的精神病。从症状看,这更像精神分裂症。精神分裂症的发病机制尚不清楚,研究表明,遗传因素所占比重很大。对精神分裂症来说,诱发因素并不重要。例如对“花痴”来说,失恋并不是个重要原因,虽然“花痴”似乎常由失恋而引起。根据这样的观点,练气功也不能与X君的发疯构成因果关系。既然气功没有责任,那么老王与其他好心的拳友就更没有责任,何况唯心主义呢?
然而X君的身影,确确实实将我与气功隔开了将近二十年。大概从过了而立之年以后开始,我渐渐地从自己的经历中感受到世间万物原来是非常复杂的,对自己喜欢给人给事下个非此即彼的简单判断的毛病慢慢有所省悟。但是,观念的转变并未能使我一下子摆脱笼罩在气功上的X君的两眼空空洞洞的阴影。我从气质上来说是个现实主义者。对我来说,形象的力量远胜予抽象的思辨,经验的力量远胜于哲理的沉思。要不是我以后又亲眼见到相反的事实,也许我至今还是—个坚定的否认气功的斗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