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番有条有理、有根有据的分析，使在座的人差不多都眉头舒展，有的频频颔首，有的若有所思，唯有孙董垂头丧气，似乎心头的疑云更重了。
“不知道孙董对我的解答是否满意，如果……”
“大师，请等一等，”钱总突然插上来说，“几个小时聆听尊教，我对大师是越来越佩服。不能说我对大师的高妙精深的理论已经吃透弄通了，但至少我对大师的口才佩服得五体投地。大师把传统的手工艺产品与最时兴的电脑软件开发直接挂钩，一下子消除了我们对文化经济学提出的经济发展趋向的种种疑惑。但是，我记得大师好像昨天说过，家用电脑，是美国利用它的文化垄断地位，推行的时尚经济的产物，网络业也一样，那么，它们应该跟大师心目中的代表审美经济产物的手工业产品与特色服务还有距离。大师能不能把您心中的手工业产品与特色服务给我们描绘一下呢?”
钱总果然是非同寻常，他绵里藏针地将了传真一军。他估计到传真接下来会举例说明审美经济的发展前景，但他在传真开讲前先提醒听众，大师端出来的东西，应该比电脑软件、网络、麦当劳、连锁百货等更好，他要听众注意这之间的“距离”。这无疑给传真出了一道几乎不可破解的难题。这个伏笔到时候也许会要了“大师”的命。钱总的话还给传真一个明确的信号，我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我不会让你牵着鼻子兜着稀里糊涂的。这也是在给传真施加心理压力。
现在轮到传真皱起了眉头。因为直到当下，大家还没见到大师脸上出现过如此严肃的神情，所以在座的几乎都感觉到了钱总话里沉甸甸的份量。我看了一眼旁边的雷午生，似乎连他也有些沉不住气，喘息的声音变得粗重起来。
大师开腔了，脸上多云转晴：
“我本来就打算接下来谈谈，从衣、食、住 、行、医等五个方面，如何发展审美经济的一些设想。作为抛砖引玉，和大家一起讨论，也可以联系本地区的实际情况来谈。但是，钱总的话提醒了我，在进入具体讨论之前，有些观念问题还必须澄清一下。
“一个问题，是怎么来看待审美经济优于时尚经济?
“工业社会，在短时期内给地球带来空前的物质财富的同时，也对环境与资源造成了空前的破坏，竭泽而渔是工业社会的一大特征，这成为越来越多的地球人的共识。进入后工业社会以后，这种趋势还是没有得到有效的遏制。追求垄断带来的超额利润，企业越大越好，占有市场份额越多越好，在企业之间与企业内部一味地强调竞争、 扩张，这已经成为当代经营者的思维定势。其实，这种思维方式，与观念消费的本性是相违背的。观念消费，特别是当今流行的时尚消费，主要依据的是人的喜新厌旧的心理，既然依据喜新厌旧心理，就决定了时尚消费品风靡时间不可能持久。而生产时尚消费品的企业，又希望自己的产品能长久存世，而且市场份额越做越大，销售量年年有递增。他们是根据这一美好愿望来安排每年的经销、生产计划的。而一旦流行落潮，时尚翻到下一页，原来能带来巨大利润的产品，一下子变成巨大的包袱，跳楼价也销不出 去，新建的厂房如同废墟，新建的流水线如同废铁，巨无霸企业一夜之间倒塌、破产，连带相关的银行等倒闭，造成多米诺骨牌式的经济危机， 这种大起大落，在几十年里，我们所见到的国内企业已有不少，国外企业也很多。但对这种现象检讨，我所见到的，大多只是对具体企业的经营决策、管理等方面失误 的分析、反思，还没有人从根本的经营理念上去进行研究、探讨。讨论经济问题，我们还是经常听到‘怎么把蛋糕做大’，而不是‘怎么把蛋糕做好’。在我们的意识中，‘大的就是好的’是个自然而然的问题，‘把蛋糕做大’就是‘把蛋糕做好，不‘做好’怎么能‘做’大呢?我们通常不会去想一想，‘做好’了蛋糕，为什么一定要把它‘做大’?为什么不能用此精力，再去‘做好’一只面包?为什么有一只‘做好’的小蛋糕加上一只‘做好’的面包，就一定不如一只‘做好’的大蛋糕?在衡量我国经济发展水平时，多数人会不加思索地认同，把世界前500强企业中中国企业占有几家作为一项指标。我不是反对中国要有称雄世界的大企业，但大有大的好处，大也有大的难处，成其为大，应该是件自然而然的事，而不是一件要去刻意追求的事。如果世界500强里中国企业有5家，而且这5家都在前100名，甚至前10名里，但这5家在中国大地上也是鹤立鸡群，甚至是拔苗助长的产物，那么，这样的排名，其实说明不了什么。有一个杰出球星的足球队可以是世界一流强队，没有球星但总体水平很高配合很好的足球队也可以是世界一流强队，两强相遇，说不定是谁赢谁。第三世界国家要发展自己的民族经济，就应该扬己之长，攻彼之短，不求虚名，惟务实利。
“还有一个例子，大家都知道北欧是当今世界生活水平、福利待遇最高的地区，但我们并没有听说什么北欧的闻名世界的巨无霸企业。世界500强企业中，大概属于北欧国家的并不多。我们中国因为是有五千年文明的泱泱大国，所以追求大成了一种集体无意识。其实，两千多年前的圣贤，就对这种集体无意识提出了批评、忠告。《尚书》中就有‘满招损，谦受益’的训诫，老子就提出了‘处下’、‘守雌’等一系列政治原则。他还把世界的本源命名为‘玄’。‘玄'有‘元’的意思，指起首、开端，但老子用‘玄’而不用‘ 元’，据我的研究，是含有深意的。‘元’同时还有‘大’的意思。《周易》的‘乾’卦卦辞说‘乾’有四德，‘元亨利贞’，‘元’就是‘大’。而‘玄’同时有‘小’的意思。‘玄’通假为远，一样东西，离我们越远，看上去越小，所以‘玄’字下部是个‘幺’，‘幺’就是‘小’。因此，老子把世界的本源设想得很小很小，有点类似现在的宇宙大爆炸理论中的起始质点。这个设想，就和他的整个哲学思想统一起来了。在老子的哲学体系中，不是大的就是好的、高的就是好的、强的就是好的、刚的就是好的，而是小的才是好的、下的才是好的、弱的才是好的、柔的才是好的。故而‘小国寡民’是他理想的社会形态，‘善利万物而不争’是他理想的行为方式。参照老子哲学来研究当今的经济问题，也能改变一些我们认为自然而然的思维定势 ，对开拓我们的思路有很大帮助。
“我把我的看法概括一下。我认为，审美经济是一种协调的经济，可持续发展的经济；而时尚经济是一种刺激出来的经济，是急风骤雨不终朝的经济，是会带来社会动荡、资源大量浪费等负面效应的经济。这就是审美经济优于时尚经济之处。
“以上概括，我是站在全球经济角度谈的。如果站在中国的角度，那好处就更多了。昨天我已经讲过，审美经济可以解决中国的劳动力就业问题。这还是从消极角度说的，从积极角度说，中华民族擅长于形象思维，具有艺术天性，搞审美经济正是我们的强项。这可以从金山农民画等正面例子看出来，也可以从仿造古董、玉器、字画几可乱真等反面例子看出来。现在的问题是，普遍的急功近利的心理倾向，造成中国人大量的聪明才智用在制假造假，或生产大量低劣、粗糙的产品上，使本来并不丰厚的物质资源还被浪费、糟蹋，还污染、破坏了环境(包括自然环境与人文环境)，而人才资源的浪费、糟蹋更是惊人，并且人们已习以为常。这种情况，有点像身在宝山不识宝，捧着金碗讨饭吃。只要我们回过头来看一看，也许正像辛弃疾词中写的：‘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钱总，您觉得怎么样?”
大师也果然身手不凡。洋洋洒洒一番话，把钱总的将军轻松地化解了。而且，给人的印象，不是他有意牵着谁的鼻子兜得人晕头转向，倒是钱总有意无意地要混水摸鱼。这可以说是倒过来将了钱总一军。
毕竟不是凭三寸不烂之舌，而是靠对问题的深入思考，使传真能在刹那间抓住要害，作出及时、正确的反应。也许没有钱总这番话提头，传真还想不到谈及他对“大的就是好的”这种思维定式的反思。如此说来，钱总与他倒是相反相成，促成他的讲演达到了相当的深度。
真理真是越辩越明白。
“说得很好、很好，使我茅塞顿开，”钱总仓促答道 ，似乎他已经听得出了神，“我还想听大师澄清后面的问题呢。” 回想起来，传真方才确实说了“一个问题”这话，有一必有二，钱总的话一点不错。但听讲的别人谁也没有留意这一点，况且，这可能是传真的用语习惯，未必真有第二个问题。可见钱总是心细如发，不肯放过一点可乘之机。
传真愣了一下，随即说：“我本来怕大家不耐烦，第二个问题想留待以后澄清。既然钱总提了出来，我就简短地说一下。
“第二个问题，怎么看待审美经济与时尚经济的区分。
“时尚经济也是一种审美经济，只是审美经济的初级阶段。审美经济与时尚经济的区别，是一种经济形态——以观念消费为主的经济形态中高级阶段与初级阶段之分。但是，我提出中国应舍时尚经济直接发展审美经济，并不是因为时尚经济是低级阶段，我们可以跳过这一段，抄近路，而是我认为中国不具备搞时尚经济的条件。中国要取得文化垄断地位，推进全球化的时尚经济，非短时期里能够办到。较长时期里能否办到，目前也不能作出准确预测。而且，这条发展道路，与中华民族几千年来一贯的与其他国家、民族和平共处、不称霸的处世原则也不相符。发展审美经济，既是有远大的目光、遵循事物发展的规律，也是找准自己的位置，扬长避短，守拙务实。我们非但不争一日之长，而且，从长远来说，也是‘善利万物而不争’，自己活得好，希望别人也活得好，大家都活得好，都能安居乐业，都能利用物质文明的进步来真正提高我们的生活质量，改善我们的生存环境。发展审美经济，也许不一定能保持GDP的高速增长，但就业率提高，人民生活水平普遍年年有所提高，恶化的环境得到改善；中国不一定进入世界前几强的发达国家行列，但建成了一个普遍的小康社会，人们合理地、有益健康地消费，这也功莫大矣。审美经济是以观念消费为主的经济形态的高级阶段，但我们对审美经济的期望值不要定得过高。尤其不要用时尚经济的某些单项指标来要求审美经济。审美经济是一种协调的稳步向上的经济，而时尚经济则是畸型的波动性很大的经济，不同的经济应该有不同的衡量标准。
“另外，谈审美经济与时尚经济的区分，是从总体上说的，落实到具体的行业、产品，就很难说这是属于审美经济的，这是属于时尚经济的。审美价值高的产品并非一定不会成为时尚，时尚流行的东西并非一定没有较高的审美价值。即使从总体上说，划分时尚经济阶段与审美经济阶段，严格地说，也只是以时尚经济为主的阶段与以审美经济为主的阶段。在以时尚经济为主的阶段，审美价值高的产品一直在为新的时尚输送新鲜血液；在以审美经济为主的阶段，时尚流行产品的审美价值含量就更高，流行期因此也会延长，而同一时期里同类产品中的时尚品会更丰富。
“所以，发展审美经济，并不是拒绝时尚、批判时尚、 鄙夷时尚，而是超越时尚、不幻想制造时尚、不唯时尚。搞学术研究，应该‘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搞经济、搞审美经济，除了要坚持‘走自己的路’，保持自己的个性特色，还要关心别人怎么说。这就是老子说的‘和其光，同其尘’，庄子说的圣人‘两行’。”
传真说到这里又停下来，向钱总瞧了瞧。大概因为大师抬出老庄这样的圣人来，钱总听得津津有味，故像老僧入定似地毫无反应。这时，镇长说：“上午时间已不多了，举例子干脆放到下午一起讲吧。下午时间可能要长一点，我们尽量争取晚饭前讲课结束，晚上我们便宴给大师饯行。”
赵敏接着说：“不过也不是草草了事，各位的企业有什么实际问题，可以结合讲课内容提出来。我们尽量紧凑一些，但还是希望各位能够满意。”
散会出来坐到车上，雷午生对我说：“你听赵敏最后这几句说，她已经完全把自己放在大师合伙人的位置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