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孙董缓缓地举起右手来。食指尖上还蘸水未干，在太阳光的照射下，一闪一闪的，像嵌着珠宝似的。
传真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
我蓦地想到，他是律师出身，喜欢辩论，有急智，在对立观点的论辩中往往有灵感的火花闪耀，越辩越精彩。这么说来，钱总与孙董是歪打正着，功不可没。
“我能不能提个问题?”
“请——”
“大师作报告，说话在的确很有鼓动作用，”孙董慢悠悠地、一本正经地说，“我刚才听大师的报告，也有一种热血沸腾的感觉。但也许年纪大了些，血不那么容易沸腾，刚刚翻了几个泡，卟的一下又熄掉了。我听到大师说‘手工业产品与特色服务’是今后我国经济发展的方向，心里面好像有点冷飕飕的——我实话实说。什么叫‘特色服务’我不大懂，是不是温州人在全国各地开的发廊?我们镇上也开了几家温州发廊，还有挂出正宗温州发廊的牌子。用几个小姐在里面洗头、敲背。听说上海是更多了。‘手工业产品’我是知道的，小时候还跟着家里大人学编过篮子、畚箕， 拿到集市上去换几个小钱。我的印象中，手工业产品是赚不到什么钱的。我国因为是农业国，只能出口农副产品和手工业产品换外汇，故而穷，受外国的剥削。我们要造机器，农业也要机械化，才能实现现代化，才能使国家富强起来。怎么现在现代化还没有实现，却要发展手工业产品了呢?手工业产品会成为使中国摆脱贫穷落后的救世法宝吗?希望大师能消除我心头的疑惑 。”
孙董的这番话，虽然是低调的，不像他昨天的质询那么咄咄逼人，但却实实在在地引起了在座者的普遍共鸣。如果我的情感立场不是已经完全站到了传真的一边，恐怕这问题的提出，会使“文化经济学”在这之前于我心中形成的良好印象轰然倒塌。
我觉得，传真遇到了讲课以来最严峻的挑战。
传真在一片带着强烈疑问的目光的包围下镇定自若。
“孙董的问题提得很好，”他说，“我本来就想对这个问题作些解释，又怕过于啰嗦，因为在座诸位都是生意场上人，都是在第一线的，经验也许早就把这些告诉你们了。孙董的问题，使我看到，观念的影响，比我们估计的要大得多。在实际经济活动中，处理具体的经济问题，也许不会太多从宏观上去考虑，所以，意识不到宏观与微观的观念的矛盾。而一旦联系宏观来考虑具体问题，这个矛盾就突出了，而且习惯是以微观去服从宏观，很少想到宏观的观念是否一成不变，是否要进行调整。
“孙董的问题其实涉及到很多观念问题，第一个问题，手工业产品是不是一定比机械产品落后，是不是一定比机械产品赚钱少?
“我从报上看到一篇报道，山东省有家生产蜡烛的企业，它一年的蜡烛出口金额可达到两千多万美元，而一个8厘米高的蜡烛，售价只在0.5美元左右。从一支蜡烛角度来看，是个小生意，但从两千多万美元的出口额，四千多万支的市场份额来看，无疑是笔大生意。而小小蜡烛的利润更是可观，据说三支蜡烛的利润就相当于出口一台电视机的利润。
“现在的机械的产品，像汽车、电视机的利润已经相当薄了。加入WTO以后，这些产品的价格完全同国际接轨，是指日可待的事。按今天国内企业生产汽车、电视机的成本与国际的一般价格来看，利润是微乎其微的，大多数企业还可能处在实际亏损状态。今天的国内汽车、电视机企业之所以还有丰厚的利润，靠的是过渡期的关税保护政策。国际上大多数汽车、电视机企业，利润很薄，靠的是规模效益在进行维持。这是符合马克思揭示的资本流动、运作的规律的。机器生产之所以迅速发展起来，是因为它可以大幅度减少凝固在产品中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使生产者在行业竞争中获得优势，可以获得比同行更多的利润，可以用降价手段来获得更多的市场份额。资金向利润丰厚的行业、企业流动，结果是使产品中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普遍降低，使利润平均化，使市场达到饱和，企业只有微利可图。资金再从利润减少的行业、企业出来，流向其它高回报的领域。所以，只有当产品以生存消费为主，同行业中机械化程度较高的企业才获利丰厚。因为我国长期处在物资供应匮乏，以卖方市场为主的情况下，所以，造成了一种对机械工业文明的崇拜心理，觉得大机器产品一定比手工业产品先进，一定比手工业产品获利多。其实，这只是在一定条件下才是正确的。
“其次，手工业产品的概念也在发生变化。严格来说，叫‘个性化产品’也许更加确切。个性化产品中，有相当一部分继承了老的民间手工艺的传统，但即使这部分产品，也不是在原来的水平上简单地重复。如果机器能够生产出比老的民间的手工艺品更加精致的产品，那么，就要求这类新的手工艺品还要更好，使机器难以仿效。有时，为了满足怀旧的需要，以‘机器前’的水平复制过去时代的手工艺品，也是可能的。但这只能是少数，不是我所指的代表发展趋向的手工业产品。新的手工业产品，一定要是机器难以仿效、难以大批量生产的。我认识一位象牙细刻微雕大师，他可以在一粒米大小的象牙上，刻上前后赤壁赋。他告诉我，刻得那么小，而且，对原作临摹得惟妙惟肖，这是机器完全能做到的。机器要在一块小小的电脑芯片上打多少点，其精密度完全超过人手。但是，人手刻的，尽管完全凭意念控制，然而每一笔下去有抑扬顿挫、轻重缓急，有顺畅之处，有生涩之笔 ，有即兴发挥，也有意外败笔 ，这些，都是机器刻不出来的。而且，机器刻出来东西，一百件件件一模一样，无一处有差异；人手刻的作品，哪怕再熟稔，没有两样是完全相同的。只要抓住这两点，就可以鉴定出是机器产品还是人工作品。只要能够鉴定，人工作品与机器产品的价格就会有天壤之别。
“另外，要制造出能够生产很精致的器物的机器，投入也是非常大的。像前面说到的能模仿人工作象牙细刻的机器，整个研制费用就算它一千万人民币，而一件象牙细刻的前后赤壁赋能卖到五千元，那么，它也要生产并销出二千只，才能收回机器研制费用。如果假设这样的产品每年市场需要只有一百只，经营者就要二十年才能收回制造机器的成本。他要加速收回成本，就要扩大产量，结果导致市场饱和，产品积压，被迫降价，收回成本的周期未见得能够缩短多少。今后有许多个性化产品，每年的市场需求量很少，而价格很高，采用手工作坊的生产方式，生产者日子能过得很好。换成机器，也不能成批生产，形成规模效益。这样，研发机器就要变成多此一举，得不偿失。个性化产品，首先会在这些领域蓬勃发展起来。”
“还有，观念消费的发展，使消费品更新换代的周期越来越短，即使是机器生产的批量产品，也不能一个品种吃上几十年、一辈 子，甚至传宗接代。还说那个蜡烛厂，经营者头脑很清醒。蜡烛是个传统产品，任何人都可以制造，也没什么科技含量。而中国的制蜡烛企业，只有它们一枝独秀，原因就在他们非常重视创新，也就是产品的文化含量。他们企业每年都派设计师到国外去参加展览会，去学习国际上的新潮流。他们一年更新设计的就有几百种之多，有采用逼真的水果造型、点燃时又会发出水果的扑鼻清香的水果蜡烛，有晶莹透明的玻璃蜡烛，有专用于各种庆典、节日的喜庆蜡烛等等，产品在展览会上一摆出来，就引来不少参观者者。而同时参展的其他的蜡烛厂，有的每年都摆同样的产品，还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的派头。这样的企业，即使你生产的蜡烛质量再好，再经得起点燃，哪怕你的一支蜡烛可以抵别家的两支用，哪怕你同类规格的产品价格只有别家的一半，你的蜡烛还是没有竞争力，你的产品只得堆在角落里，连流泪的红蜡烛都做不成。
“那家成功的蜡烛厂的经验，典型地说明了产品的文化含量同样可以带来高附加值。而新蜡烛的设计工作是关键，这类似于手工艺劳动。所以，新开发的蜡烛，也可以视为手工业产品，也就是我说的‘个性化产品’。从这个意义上说，电脑的软件开发、网络的经营开发，都可以算是‘个性化产品’，因为在这些产品的开发过程中，文化因素比科技因素更重要；或者说文化因素起着主导作用；也可以说是文化出题，科技解题。广告业，当然更是讲究文化含量的个性化产品的用武之地。
“至于特色服务，麦当劳、肯特基等快餐连锁店，连锁百货超市，婚纱影楼，服装精品屋，都是特色服务。按照福布斯世界富豪排行榜，排在前几位的不是传统制造业或石油等能源业的巨头，而是最新一代从个性化产品与特色服务业崛起的暴发户。这也可以从一个方面证明，个性化产品与特色服务是今后经济发展的趋向，是朝阳产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