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没有再安排工作聚餐。后来才知道,这是大师提出来的。他要求在镇政府的机关食堂里简单地用一顿客饭,然后在宾馆里打个盹。这样的要求也合情合理,即使不应付那些明枪暗箭,讲课也是顶累人的。如此想来,他提出这样的费用还是合理的。
我和雷午生回到他家里吃饭。雷午生问我,你对大师讲的东西印象如何?我说,还可以。雷午生说,我看他还是真有两下子的。他最后举苏联做例子是出奇制胜,走的险着。他肯定已感觉到钱、孙两个人一搭一档、一吹一唱,来者不善。他就用这一招来把他们镇住。这家伙,很会巧辩。他开始说,不懂文化经济学是苏联解体的原因,后来悄悄变成是苏联解体的一个原因。说其中一个原因,这总是对的,但钱、孙两个老头被他牵着鼻子东兜西兜,早就兜得晕头转向了。
我说,但他也不仅是哗众取宠的花架子,他对一般认为的苏联经济失败的三种原因的分析,还是有独到见解的。
雷午生说,他的话的确能自圆其说,但直觉上,好像消费品生产发展不力,不会比通常说的三种原因更要紧吧?
我说,这个问题没有仔细研究,不敢下结论。但至少以前没人想到从这个角度去提出问题,还是挺有意思的。
雷午生说,看来他把你这个大作家也打动了,就怪不得能把赵敏征服了。
提起赵敏,我说,她倒挺厉害的,把钱总呛得一楞一楞的。
雷午生说,我可从没见她这样过,这大概就是爱情的力量吧。
吃饭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对雷午生说,本来有个问题我一直觉得想不通,怎么过去物资那么紧张,改革开放没多少年,一下子要什么有什么,从什么都要凭票到什么都不要凭票,国家外汇储备逐年提高,老百姓手里的钱也一年比一年多,但干活的人好像比过去少,工作时间也比过去短,也没见到劳动生产率有十倍百倍的提高,这些变化是怎么发生的?用他的文化经济学来解释,好像能说得通。农业和消费品生产领域,现在还包括第三产业,是资金流动最快的地方,资金转一圈就增值,是不是这个道理?
雷午生说,看来你真的被他说服了。不管怎么说,这是他此行最大的成功。
你为什么这么说?
你的脾气我还不知道?我看你读书时的脾气没什么改变。容易激动;你喜欢什么东西,就咬定青山不放松。他要是被你看上了,他就交好运了。他到哪里去找你这样的宣传部长?
我当然能听出他的言外之音,但我不去搭他的腔。我发现我的兴趣真已被那位大师吸引过去。要是说此行一定要写篇东西的话,肯定是他而不是雷午生。但我现在的兴趣还没浓烈到非要写他不可的地步。不过,不写他,我已不会退而求其次地去写雷午生了。雷午生已铁定地被挪到了下一次。想想人的心理变化也真是奇怪,说不清理由。如此一想,我又觉得赵敏与大师关系白热化的可能性陡增百倍。
但我说出口的话却是:“你看钱总会就此罢手吗?”
雷午生毫不迟疑地回答:“不会。”
“他还会想出什么招来呢?”
“他是熟读《三国演义》,招数多的是。”
“你有没有觉得有些烦?”
“怎么,你觉得烦?不,我觉得很有劲。老实说,我对那些理论不大感兴趣,但是,辨辨嵌在话里的骨头,看他们你来我往,像武侠小说里高手出招过招,倒蛮有意思的。你如果以后要写这件事,一定要把这一层写出来,没说出来的比说出来的更有意思。我之所以感到那个大师还有两下子,就看他斗法比钱总高一着棋,这比看电视连续剧里人拔直喉咙吵架有劲多了。”
对人事的兴趣远胜于对天理的兴趣,这也许是中国人心理的一大特色。从这个角度来说,传真先生真要推行他的“文化经济学”,任重道远着呢。
讲课下午二时准时开始。大师看上去容光焕发,中午这一觉补得很及时。他一上来就说:“文化经济学的基本范畴部分,已经讲得差不多了。现在,大家有什么问题,可以先提出来,我就按照提问来讲下去。如果没有问题,那我就按照原来的框架往下讲。”
大家面面相觑,一时无法发问。大师正准备依他的思路往下讲,钱总忽然欠了欠身子,又抢先发言了:“我嘛,也不算是提问,我只能提点希望。中午,我本来总要睡上一觉的,年纪大了,中午不接接力,下午就要发困。但是,我今天中午没有睡着,睡不着,也不能算是兴奋,就是睡不着。睡不着,就一直想到上午听大师讲的那些话,特别是最后举的前苏联解体的原因,(赵敏插话说:“是苏联解体的经济方面原因。”)对,对,经济方面的原因,主要原因,他的分析,我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可以说是精彩,前所未闻。我可不是当面捧场。我这个人是有什么说什么。我刚开始听到的时候,是抵触的,而且认为大师在故弄玄乎。不就是农轻重的发展次序、比例关系吗?这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基本常识,比例失调,至于产生这么严重的后果吗?但反复想想,倒真有点道理。苏联的情况,跟我国的情况还是很相似的,我国有许多地方是学苏联的。我看大师提到的苏联经济存在的问题,在我国今天依然存在,所以大师提出‘文化经济学’是很及时的。现在,我真有点后悔自己急功近利的态度。要是大师满足我的要求,这样精彩的、富有启发性的讲课内容不就错过了吗?所以,我虚心接受上午赵敏对我的批评,我现在表个态,我要自始至终、有始有终地听完大师的讲课。同时,我真心希望大师多从宏观上、联系我国的经济实际来开导开导我们,不要受到我急功近利思想的干扰,多从宏观上讲,多从理论上讲,我们很喜欢听。”
按照雷午生听言外之音的方法,我直到最后,才似乎辨出了钱总嵌在这番糯米团一样非常诚恳的话里的鱼刺。他要诱导大师犯错误。也许,在他看来,你大师这样好标新立异的年轻人,一旦兴起,挑起中国经济的刺来,就会以言辞犀利、矫枉过正为能事,这样,话就容易出轨、露破绽,到时,他再抓住把柄,给以致命的一击。他这样的低姿态,是一箭双雕,既能改变赵敏对他的看法,又能使大师放松心理戒备,得意忘形。看来雷午生说他熟读三国,此言不虚。
果然,赵敏对他丢去一个表示友好的青眼,意思好像在说,您何必这样一本正经检讨,弄得我多难为情。钱总抿着嘴把这个青睐咽进肚子,又回头去看大师的反应。
大师也憨憨地笑得很灿烂。
“钱总说喜欢听我从宏观上理论上多讲讲,我觉得放心了许多。”我的心却一下子提了起来,“我本来一直担心大家是不是会嫌内容太空泛,但有些基本的理论问题,不说清楚又不行,否则下面的内容难以展开、推论难以讲清。所以,我出去讲课,一直注意把开头的理论部分尽量浓缩。想不到在这里碰上喜欢理论的知音,那我就在这方面再展开一点。”坏了,世上百事都穿,马屁不穿,大师一下子以为他的理论真的引起了听众的强烈兴趣,投桃报李,结果把自己的脖子伸进了“知音”设下的圈套。就算他的理论天衣无缝,使钱总无从下手,那么,至少大谈理论,会使听众们对他失去兴趣。钱总表态要坚持到底,其他人却没有表态。只要听众一课课少下去,钱总也达到了坏他牌子的目的。
“钱总说得不错,我国的经济,有许多方面是学苏联的,有的不良影响至今依然存在。但是,在发展日用消费品生产方面,我国在理论上、决策方面比苏联要清醒,要先走一步。”
大师这话显然出乎钱某人的意料。他立刻嘀咕了一句:“是吗?我看好像不见得。”
大师说:“钱总一定读过‘毛选’第五卷中的《论十大关系》。毛泽东同志在这次讲话中,明确提出,重工业是我国建设的重点,必须优先发展,但为了优先发展重工业,还要适当地调整重工业和农业、轻工业的投资比例,更多的发展农业、轻工业。毛主席指出:‘在处理重工业和轻工业、农业的关系上,我们没有犯原则性的错误。我们比苏联和一些东欧国家作得好些。’‘他们片面地注重重工业,忽视农业和轻工业,因而市场上的货物不够,货币不稳定。’当初,学习这篇文章时,我主要是从哲学角度去理解的,所以对其中有段话印象特别深,都能背出来:‘你对发展重工业究竟是真想还是假想,想得厉害一点,还是差一点?你如果是假想,或者想得差一点,那就打击农业轻工业,对它们少投点资。你如果是真想,或者想得厉害,那你就要注重农业轻工业,使粮食和轻工业原料更多些,积累更多些,投到重工业方面的资金将来也会更多些。’背得出来,是因为对‘真想还是假想’这种提问题的思维方式很感兴趣。对经济关系方面,这段讲话的重要意义,可以说是一窍不通。研究文化经济学以后,重新阅读这篇讲话,我感到震惊。农轻重的发展次序,就是这个时候定下来的。这次讲话是在1956年,中苏矛盾还没有公开化的时候。毛主席就断言苏联与一些东欧国家在这个问题上犯了‘原则性的错误’。我由此想到,这个错误,应该是造成苏联解体的经济方面的最主要的原因,因为它至少导致基础不稳固。所以,这篇讲话,也可以看作关于苏联解体的经济原因的科学预言。辩证唯物主义这个思想武器真是厉害,用赵敏小姐的话来说,我是好佩服、好佩服。”
经钱总的诱导,大师竟作了一篇学习毛选的讲用发言,这是他始料未及的。城府之深如他,一时也掩不住满脸的尴尬,这使我更相信自己对他的心思揣摩得不错。
大家听到最后大师对赵敏的调侃,都不禁笑了起来。唯独钱总没笑,而且,他将此认为是曲折地对自己的嘲弄,有点恼羞成怒,说:“但是中国的经济,在1956年以后,也未见得比苏联搞得好。那些凭票供应的日子、三年自然灾害饿肚皮的日子,我想大师也是亲身经历过的。大师自己也说过,六七十年代,苏联青年在追求美国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虽然有人批评,但至少还是公开、合法的;但在我们国家,一律穿蓝布中山装或者草绿色军装,女的穿领口绣花边的衬衫也可能被批判,更不要说涂口红、烫头发了,还有什么生活消费,不用说什么‘观念消费’了。为什么同样的错误,导致苏联解体,没有造成中国的类似情况呢?”
如果真像雷午生介绍的那样一向稳健、城府很深,那么,钱总此刻的表现是有点反常的。我想到了一句成语:“图穷匕见”。假如他以前是诱导大师犯错误,那么,现在他是想用激将法来逼得大师犯错误了。使学术报告的政治味越来越浓,对作报告人是不利的。
“1956年得出的正确的理论,作出的英明的决策,后面没有得到很好的实施,原因是多方面的。苏联解体,除了经济原因,还有其他原因,也是很复杂的。您问我为什么苏联解体了,而中国没变?这个问题我没有作过全面深入的研究,不好回答。而且,也不是我这次来讲课的主题。钱总如有兴趣,我们可以抽时间个别探讨,我还要请教您的高见。不过,有一点我可以说一下,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纠正文革‘左’的错误,把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搞改革开放,经济改革,首先是从农业开始的;城市的经济改革,也是从搞特区试点、从中小企业改制放权开始的,特区和中小企业,主要是轻工业——消费品生产企业和第三产业,这就回到了《论十大关系》提出的正确认识的基础上。所以我国的经济改革是成功的,资金积累很快,面貌变化很大,人民群众的生活水平也有普遍、快速的提高。相对来说,苏联的戈尔巴乔夫也想搞经济改革,但他们的习惯思路,使他们只注意体制的问题、劳动生产率问题,而没有意识到消费品生产在搞活经济中的重要作用,所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改来改去,旧的改掉了,新的建不起来,老百姓没有得到实惠,又失掉了本来作为超级大国公民的自豪感,精神、物质两头不着落,民心就涣散了。
“还有一条我必须说一下,党中央对文化的意义与作用越来越重视。**总书记在去年底召开的第六次文代会上的讲话中,就明确提到文化是综合国力的一部分。过去我们说到文化,总是划在精神建设方面,好像是务虚的。我注意到,在这个报告中,第一次把文化和经济实力、科技实力、国防实力相提并论,完全是实打实的。当然,江总书记讲的文化方面的竞争,是宏观的、全面的;文化经济学,只是研究文化在经济发展中可能发挥的作用,是文化竞争的一个方面。不过,这也许能证明,我这文化经济学,是顺应时代需要,适时而生的。钱总,您看我这么说,是不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钱总干涩地笑笑:“推销自己,这也是流行的嘛。”
赵敏插上来说:“你这也是顺应时代,适时而生。”
大师哈哈一笑,大家都笑起来,钱总也跟着笑了,但刹那间,笑容比哭相还难看。
钱总又卖力地为大师提供了一回做广告的机会,也让雷午生看了一出现代版的“草船借箭,”也许还捎上了“甘露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