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牙膏是这么挤出来的

作者:沈善增    更新时间:2014-05-20 11:02:00

宴会结束,回来的时候,在车上,雷午生对我说:“以后会有好戏看的。”

“为什么?”

“这位大师无意之中已与钱总有了过节。”

“是吗?”我一点也没感觉到,可见商海风波险哪。

“你是局外人当然不知道。第一条,你没看到赵敏看着大师的眼神吗?她是真心佩服,佩服得五体投地,说不准有点爱上他了。而钱总早就有心要把赵敏介绍给他的侄子,也是他们公司的副总经理。”

“赵敏跟大师?不会吧,他俩年纪要差二十岁左右呢。”

“现在的小青年,观念新潮,我们弄不明白的。就算赵敏对大师无心,钱总却对他不放心。你看刚才他有意问大师‘孩子多大了?’大师回答说:‘我一个人过。’他脸上立刻不活络。按照这老头的脾气,他一定会追问下去,是从来没结过婚,还是离婚了?为什么没结婚?为什么要离婚?他打住不问,一则是初次见面,更重要的是他心头有疙瘩,不想过早亮出底牌。”

“被你说了倒有点像。那么,有一必有二,第二条呢?”

“第二条,钱总在去年下半年镇里召开的一次经济会议上,就提出过‘生产引导消费’的口号。大师今天正好批了这一条,可以说是碰巧了,也可以怀疑赵敏在火车上对大师说了些什么,大师有意出他的洋相。即使完全是碰巧,被人这样指着和尚骂贼秃,心里也不好受。老实说,他说过这话,在座大多数人都忘记了,当时听的时候就根本没往心上放。但他说过的人自己记着,他以为别人都记着呢。”

“你不正是记着吗?”

“我是在他插进来很严肃地反问这一刻,突然想起来的。”

“还有第三条吗?”

“这两条还不够吗?钱总一直自恃是个文化人,博古通今,肚皮里都是墨水,他是咽不下这口气的。况且还关系到侄子的婚姻大事,这是一种政治联姻,外国古代常常为此发生战争。有这两条,钱总已肯定那个大师是他的敌人,为名誉而战,为爱情而战,他是一定要把这大师搞得灰溜溜地开路的。你看着吧,好戏在后头呢。”

说着汽车已在雷家的屋前廊下停住。出车子的时候,我倒隐隐有点为那位同乡担心,不留神脑袋在车框上碰了一下。

第二天的座谈会,安排在上午9点。雷午生与我提早10分钟踏进镇政府二楼的小会议室,见钱总已架起二郎腿,坐在正对门的单人皮沙发里了。他一见到我们,立刻放下搁起的腿,从沙发里撑起来迎接。因为上了点年纪,有些发福,所以从沙发里起身的动作显得有些艰难,这就更见其态度的热情与隆重。他一站起身,就向我笔直地平伸出右手,一边向前迈步。手臂伸得那么直,如果抬高上斜,就像行纳粹礼似的。我赶紧迈上几步,握住他的手。他一边跟我长时间地紧紧地相握,一边说:“大师,大师,昨天叫了那一位那么多‘大师’,其实你才真是大师呢。您的大名如雷贯耳,我好多年前就读过您的作品,印象非常深刻,真是久仰久仰……”

这样的恭维,目下难得听到。虽然感觉你在演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电影似的,但心里毕竟受用。

雷午生说:“钱总,您看的是哪一篇啊?”

钱总说:“好多篇,尤其是写爱情的,写得真是嗯……那个……入木三分,缠绵悱恻……”

我自忖在小说中难得写爱情,尤其要“入木三分”、“缠绵悱恻”,更是连我自己也说不上来。但称道现代小说中爱情写得好,总是八九不离十,也可见钱总对文学界的行情洞若观火,不愧是文人下海的成功典型。

钱总接着说,手还是握着不放:“您在上海交游广,人头熟,像昨天那位大师您以前有没有听说过?”

我说:“隔行如隔山,在上海,人海茫茫,尤其是这样。而我又是不坐班的,在家里写作,信息很闭塞,知道的事情比上班族还更少点。”

“您客气了。你们作家写小说,要深入生活,得积累多少素材,交多少朋友。三教九流,红胡子绿眉毛,什么都要见识过,下笔才如有神。你们作家的眼光是最凶的了!”

“哪里,哪里。论生活经验、知人论事,我们肯定比不上你们。作家其实是做白日梦的人。人称美国好莱坞是造梦工厂,推而广之,我认为一切文艺作品都是造梦,让在现实生活中干得很累、斗得很苦的人,在片刻的休息中放松身心,做做美梦,得到些安慰。所以,与其说作家看人目光敏锐,还不如说作家多数是自欺欺人的。作家最好哄骗,因为他比一般人有更强的愿意受骗的欲望。”

钱总打量了我一下,放开手,笑起来:“深刻,深刻,不愧是大师!和你一比,那位大师就……哈哈,哈哈!”

雷午生指着我说:“他昨晚告诉我,在上海的文人圈里,称谁是大师,等于骂他。”

“是吗?”钱总的表情很夸张,相当于外国人耸耸肩,摊摊手,“我可决没有这意思。”

我不记得曾对雷午生说过这话,也许说过,但他的话插得恰到好处。看得出钱总心情很高兴。好像诚如雷午生所言,他准备今天对那位大师发难了。

果然,等人到齐,镇长说了两句简短的开场白,还没等大师说话,钱总就抢先发言。

“按照王镇长的要求,我昨晚回去好好把大师的讲课内容消化消化,品味品味,真是越品越有味,味道好极了。特别是那个小笼包子用吸管吸汤汁的点子,真是妙想天成,非常精彩。你不要看这小小的吸管,品位一下子就提高了。现在的小青年吃东西都喜欢用吸管。喝牛奶,我们过去把盖子掀掉,就凑着瓶口喝了。如果是袋装牛奶,把袋子剪去一个角,也抿着吸完了,而我的小外孙,住省城里,他喝瓶装牛奶就一定要用吸管,家里买了一大包吸管。他们就是用吸管吸这么长大的。我理解,这就是文化。让小青年用吸管吃小笼包子,他们一下子就有中餐西用的感觉,上档次的感觉。这样,既保留了传统的特色,又吸收了时代的先进,真是很好!”

听钱总这样头头是道地给大师捧场,与他刚才对大师不屑的神色如隔天壤,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所以说,我就联想到了我们厂的产品。我这个人,改不了急功近利的毛病。大师这回来,机会难得,我想,一定要大师给我们出出主意。我们厂也可以说是生产食品的,但生产的是南货酱菜一类的食品,主要产品是扁尖笋。资源就是我们山上的竹林,不成问题。前几年销路不错,最近两年有些停滞不前。现在生产扁尖笋的单位太多了,竞争激烈,价格也有所下降。希望大师给我们出出点子,帮助我们厂的生产发展上一个台阶。”

听到这里,我总算是听出些名堂来了。这番话实在是笑里藏刀,挂上了香喷喷诱饵的捕鼠夹。那位大师要是被他的甜言蜜语捧得晕晕乎乎,兴致高涨地给出“金点子”,那么,十有八九会中圈套。钱总经营南货、酱菜类食品多年,深谙其中之道,他能够轻而易举地指出大师“金点子”的缺陷,或者有许多困难条件、或者可操作性不强,或者成本太高。这些具体的条件限制,不是局外人可以一时拍脑袋当场完满解决的。而钱总可以谦虚地抽象肯定具体否定,把困难一条条摆出来向大师求教,逼得大师头脑发胀,血压升高,心烦意乱,气急败坏,结果,咨询变成了考试,考得大师狼狈不堪。而因为他是“求教心切”,态度诚恳,又不得罪镇长与助理赵小姐。这一招真可谓“进可攻,退可守”,“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使了坏,还叫人谁也不能不说他好,这个钱总真是老谋深算的厉害角色。

我不免为那位同乡担忧起来。一时又想不出办法给他递个信息,恐怕他是在劫难逃。

大师沈吟了一下,时间大概只有一分钟,但在我的感觉中,这个间隙很大,而且,非常重要。我希望……大师开口了:“好的,钱总提出的问题,我想等一会儿回答,上来还是接着昨天的话题往下说,继续谈‘文化经济学’与‘观念消费’……”

“不,不,”钱总打断说,“我想还是请大师从解答我的疑难问题开始讲起。”钱总此举不免有失风度,但也显出他是别有用心,我的猜度大概并没冤枉他,“昨天大师不是说了,有问必答,随时欢迎提问,可以从任何一点上发挥开去吗?我是急着要求教。老实说,这几天公司里的业务很忙,大师的系统讲座,我非常想听,但不一定能从头到底听完,说不定什么时候有要紧事插进来,我就得离开。得不到大师面授真经,那是太遗憾了。所以请大师一定帮帮忙。”

“钱总,您这样抬举我,我可有些担当不起啊!”大师以同样诚恳的笑容回报钱总,说,“不过,有两点我想先说明一下。第一点,以往讲课,我的确欢迎大家随时提问,也基本上做到了有问必答,当然,这必答中包括‘无可奉告’这样的回答。既然回答‘无可奉告’在官方的记者招待会上也被允许,我想,在我的讲课中自然也应该允许。不过,一般的提问与回答,都在我把文化经济学的主要内容简单地介绍完毕以后。因为,我出来讲课,任务就是推介文化经济学,转变人的传统的经济观念,让人们自觉地去向文化要财富。基本思路、基本框架介绍明白了,后面就可以结合具体问题,诠释理论,使理论结合实际,更加丰富多彩。所以我刚才说等一会儿回答您的问题,就是这个意思。”

“第二点,即使结合具体问题来谈,我也跟那些自诩能为企业出金点子的‘点子大王’有原则的差别,不能说绝对没有‘金点子’,也不能说绝对没有‘一个金点子,救活一家厂’这样的事,但是,对有包打天下、包出金点子的点子大王,我个人是深表怀疑。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也许中国真有那样一个奇才,真正的企划大师,但一定是五百年才出一个的天才,别人要学是学不来的,要么‘挂羊头卖狗肉’,做冒牌货。我个人声明,绝对出不了‘金点子’,绝对不是‘点子大王’。如果贵镇、贵公司是请我来出点子的,我决不会来。我认为由外人来出个金点子,救活一家厂,基本上是不可能的。而要出个点子,让境况良好的企业更上一层楼。那不是金点子,是金刚钻点子,更是不可能的。现代社会,分工那么细,隔行如隔山,企业的老总,一直在他经营的范围里用心下功夫,市场情况、生产条件、资金成本,都比一个外来者清楚,如果他也百思不得其解,叫个门外汉又怎么能拿出好主意来?”

钱总打断说:“也不能这样讲。也有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情况。况且,一直呆在这个圈子里,考虑问题习惯成自然,缺乏新鲜感,麻木不仁,需要借东风刺激一下。你昨天举的吸管的例子不是很好吗?开小笼包子店的老板就想不到。”

大师说:“思维形成定势,思想受到束缚,这种情况是有的。但解铃还需系铃人,真正解决问题的,还要靠转变了观念、解放了思想、拓展了思路的原来企业里的当家人、老法师。外来者偶尔提出一个好点子,这种情况也是有的。但一般来说,这些点子只能起到打开思路的作用; 喔,这么简单的问题,怎么没有想到?可见换个角度想一想,不是没有办法,而是办法多的是。然而要真正扭转乾坤,解决关键问题,还得靠内行的顿悟。而且,外人出的点子,有时听起来很吸引人,是否真的能实行呢?还真说不准。就拿钱总那么推崇的吸管吸汤汁的建议来说吧,老实说,钱总发掘出来的那些文化涵义,我真是没有想到,也许有吧,但是不是这么小小地一改,就能增加客源,我真不敢说。而且,如何实行,我也没有把握。设想一下,端上一客小笼包子,旁边放着一根小吸管,顾客会立刻想到这吸管派什么用场吗?要不要附张小纸条说明,还是等顾客问了服务员再解释。还是像飞机上的救行用品用法那样,搞个图标,像卡片一样夹在桌上的有机玻璃菜单夹里?这样搞会不会有损顾客的自尊心?譬如一对情侣去吃小笼包子,女的对男的说,这是给小孩用的,怕他不会吃包子,汤溅到衣服上,那男的还会不会用吸管?这个建议即使妙想天成,我觉得,实行起来也会不是一帆风顺的。当然,我知道钱总是对我多加鼓励,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不过,我确实也喜欢灵机一动,给人出出主意,这里有种创造的快感。文化经济,也是一种审美经济,创造性是美的最重要的构成。我提倡审美经济,当然应该亲身实践,使艺术想象多多渗入到经济活动中,使经济活动变成一件富有创造的事情,变成一件无比快乐的事业。这就是我说的倡导文化经济学,要使人活得更像人的意思。但我如果提建议,就好像画一幅画,谱一支曲,写一篇散文,带有自娱自乐的性质,是一种思想游戏,倘若能启发企业家的思路, 起到一定的作用,那是额外的收获。我的建议跟真正专家的建议不能比。

“我曾经看到过这样一则故事。有个牙膏公司的董事会开会,讨论如何扩大销售,进一步提高产量。讨论了半天,没有一个大家都认为可行的好办法。董事长见前任董事长始终一言不发,就问他:‘您老有什么意见?’老董事长说:‘没什么,没什么。’说着与他握了握手。董事长感到手心里递过来一张纸条。散会后,他独自打开纸条一看,上面只写着短短一行字:‘罐口直径扩大1mm。’董事长如获至宝,照此执行,公司的牙膏产量一下子提高了许多。

“我不知道这故事是不是编的,但我直觉它是真实的。因为这样的建议,含金量比我的吸管要高得多,朴素实在得多,不是在牙膏业里干了许多年,钻研了许多年,真是想不出来。如果编出这个故事,编故事的人不是个怀才不遇的牙膏经营专家,就是一个想象力超群的艺术天才。钱总,在座各位,你们可不要对我寄予这样的厚望。因此,我想还是顺着昨天的话题先说下去,等基本的内容说完了,我们再来一起探讨你们公司的进一步发展问题,怎么样?”

钱总一直盯着大师的嘴巴,脑袋前冲,上身像蜷缩起来随时准备扑出去的猫似的,保持着一种紧张状态。至此,他讪笑着点了点头,然后靠向椅背,一下子松垮下来。

倘若听任内心的冲动,我真想为鄙同乡的这一番话鼓掌。“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他从容自若地粉碎了一个圈套。不知他是否已意识到钱某人设下的陷阱,但我宁可相信是他的实事求是的诚恳态度救了他。

我对这位同乡好感陡增,上海人,天生是崇拜强者的。

我朝雷午生看看,他还是那样不动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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