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总说:“大师的语言听起来真像是诗。”
赵敏立刻说:“大师是个充满激情的人,所以听他讲课,不像听其他经济专家作报告,一点也不枯燥,很生动的。”
大师似乎不领赵敏的情,说:“诗的激情对经济学来说却不一定是个褒义词。经济学要冷静的科学分析、论证,诗人的大胆想象,头脑发热,有时恰恰会带来灾难性后果。所以,我说的文化经济学的存在理由,也可以说是它的任务,是可以进行科学论证的,而不是诗意的描述。接下来,我向各位简单介绍一下文化经济学的核心内容,然后,我们马上急功近利,进入可操作层面。”
大师特意对钱总看了一眼,似乎征求他的意见。钱总以不易被人察觉的幅度点了点头。
“像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以商品为基本概念一样,文化经济学也有一个基本概念,作为讨论问题的出发点,这就是‘观念消费’。”大师举起手中的茶杯,似乎这就是所谓的“观念消费”,“什么叫‘观念消费’?这是我提出的一个概念,用来与满足人的生存必要的消费相区别。我们以往学过的《政治经济学》,讨论消费,都只谈到生存消费,而没有注意到观念消费。最新的《辞海》1999年版中,对‘消费’这一条目的注释是:‘人们消耗物质资料以满足物质和文化生活需要的过程。是社会再生产过程的一个环节,是人们生存和恢复劳动力的必不可少的条件,而人们劳动力的恢复,又是保证生产过程得以继续进行的前提。生产决定消费,它为消费提供对象,决定消费的方式,并引起人们新的消费需要;而消费又反过来影响生产,促进和阻碍生产的发展。广义的消费,还包括属于生产本身的生产资料消费。’这条注释,是政治经济学角度的解释,从文化经济学角度看来,就有很大的不同。
“首先,说消费仅仅是‘消费物质资料’,就没有考虑到人的服务,把今天已成为产业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的服务性第三产业排除在视野之外。文化经济学充分注意到消费中的人的因素,这一点以后我们再详细加以讨论。
“其次,这种‘消费观’是从生产角度来看消费的,所以说消费‘是人们生存和恢复劳动力的必不可少的条件’,‘社会再生产过程的一个环节’,‘生产决定消费’等等。如果换个角度,从消费角度看生产,可以得出很不相同的结论。现时的大量的消费,是在满足人们生存和恢复劳动力的需要之外的。生存消费,只占人们日常消费的一部分,而且,越是发达的国家和地区,生存消费在人们日常消费中所占的比重越小。有个计算人们食用消费在总收入中所占比例的恩格尔系数,越是发达的国家,恩格尔系数就越低,低的只有百分之十几,不到百分之二十。而我国的恩格尔系数就很高,人们大部分收入用在吃上面。所以我国有句古话,叫‘民以食为天’;把‘谋生’叫‘糊口’。现在,中国的发达地区,譬如上海,恩格尔系数已经下降。从全国来说,现在粮食生产已不是供不应求,缺口很大,已不是什么‘手中有粮,心中不慌’,而是农民有粮卖不出去,国家怕谷贱伤农,提高收购价收进农民余粮,粮仓来不及建。今年,国家考虑给中西部一些地区的农民发口粮,实行退耕还林、退耕还草。这说明我国经济是真的上了一个台阶,也说明生存消费在当今消费中所占比例越来越少,是经济发展的趋势。
“其实,用恩格尔系数来证明当今经济已不再以生存消费为主,还是含有水份的。就是食用消费,仅仅满足生存需要的低水平食用消费,与满足包含文化需要的高水平食用消费的差距,可能是几十倍与几百倍。我们今天的一桌菜的价钱,可以让下岗工人的一家人吃一个月。我国到国外留学、打工的,开始没有钱,到超市里去买过期食品、动物食品充饥,那时的食用消费,与有了钱以后,牛排要上等的,酒要喝名牌XO的那种食用消费,也不可同日而语。食用消费并不就等于生存消费。如果考虑到这个因素,那么,发达国家与地区人们的生存消费比重比不发达国家与地区人们的生存消费比重还要低许多。既然生存消费在总消费中比重下降是发展趋势,那么,如果我们把生产项目锁定在生存消费品上,我们的经济发展趋势不是和消费发展趋势背道而驰吗?和消费发展趋势相违背的经济怎么可能发展,还要可持续地发展呢?”
大师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趁这个间隙,我扫视了一下在座各位的表情。大家的目光无不盯着大师的那张嘴。尤其是那位钱总,眼睛里那种揶揄的神情已经隐去,变成一种认真的审视。雷午生还是眼睑半垂,脸无表情,但嘴角隐隐似有些笑意。这个人提出问题的角度的确闻所未闻,而从这个角度看一看,好像传统的思路真的存在着尖锐的矛盾,明显的悖论。在座的都是经济圈里的人,他们显然已经被这番离经叛道的话中所蕴含的富有爆发力、冲击力的思想所吸引了。
“至于说‘生产决定消费’,我认为,至少只是在物资供应匮乏,以卖方市场为主的情况下才是正常的。这种日子,我们都是过来人,虽然已经过去许多年了,但对我们是童年经验,或者青少年时期的切身感受,哪怕过去几十年,我们都记忆犹新。所以,说‘生产决定消费’的理由,什么生产‘为消费提供对象,决定消费的方式,并引起新的消费需要’,尽管确切的含义可能说不清楚,但我们马上就接受了,因为经验告诉我们是对的。我们关心今年农业是大丰收还是歉收,直接的反应,就是粮票、油票、布票、肉票等会不会加一点,或者过年过节时年货与副食品供应是否多一点,黑市上或者农贸集市上的东西是不是会增加一点,价格会降一点。我们就凭这经验,来理解‘生产为消费提供对象,决定消费的方式’这句话的。但这样的话,今天的青年,像赵小姐这一辈,他们就听不懂。来的火车上,我向赵小姐解释这个结论的合理性,费了好大的劲。我问她知道不知道若干年前的中国,城市居民过的是这种凭票生活的日子,而农民的日子是更艰难了,她说她听上辈人讲过,但觉得不可思议。她真是这么说的,‘觉得不可思议’。我听见这话心头格登一下,好像从一场梦中醒过来似的。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严酷的生活事实,对他们这一代人已觉得不可思议,往日的那种困窘、拮据、匮乏,今天连一点影子也看不到,那么多的农副产品、工业产品,不知从什么地方涌出来的,一下子堆满了货架。走进上海的大超市,我总有阿里巴巴走进堆满金银财宝的山洞的感觉。但我记得不到二十年前,曾经因为一个要涨价的谣传,上海人一夜之间把南京路上中百公司的货物差点买空。而今天的物资已多得好像怎么买都买不完的地步。商家恨不得造出什么谣言来,鼓动市民把货架上的东西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往家里搬。这样巨大的变化,可以称得上是翻天覆地的变化,是怎么发生的,怎么完成的?不要说赵小姐这样的小朋友说不清楚,我们这些过来人也说不清楚。不是他们觉得不可思议,我们认真想一想的话,同样也觉得不可思议。但有一点对我触动很大,我们还抱着那个过去时代的老黄历、老观念,怎么能念好今天这个时代的这本新的生意经?
“在这方面我是有教训的。几年前,我的一个朋友炒股发了财,赚了几百万,要投资实业。卖掉股票搞实业,这个观念也是我灌输给他的。而我形成这个观念,是受了《子夜》等小说,还有许多经济理论书的影响。我总认为炒股是投机,钱赚得再多,对国计民生没有什么好处;而且,这钱都是账面数字,都是虚的,不如搞实业来得实际。他接受了我的观念,决定做实业家。办什么呢?他想办一家计算机公司。我认为计算机又是个客里空的玩艺儿,办计算机公司是赶时髦,一浪过去了,什么也剩不下来。我劝他办实业一定要与人的日常必要生活消费有关系,要从衣、食、住、行方面去动脑筋。因为当时服装行业已面临大量生产过剩,我建议他办食品厂或开饭店。他没有完全采纳我的意见,把一半资金投资了一家食品厂,一半资金开电脑公司。几年下来,食品厂连年亏损,决定关门;而电脑公司赚得很好,弥补了食品厂的亏损,还有盈余,平均年利润在百分之十左右。而要是这笔资金在股市中不提出来,年利润在百分之二十是不成问题的。他留在股市里的一部分资金,这几年翻了五倍。实践证明我给他出了馊主意。当然,六十年风水轮流转,食品厂办下去,可能会盈利,而电脑公司经营也可能走下坡路,由盈转亏。股市里风险大,决策错误,一夜之间血本无归的也多的是。但是,我反思自己,我给他出谋划策时的观念出了问题。不是根据当前的市场需要,从活生生的现实出发,而是抱着一些既成的原则,其实是些经不起新的实践检验的教条,譬如‘投机不如投资’,‘炒股是投机,办实业是投资’,‘选择行业要能满足人的基本生活需要’,‘生产日常必需消费品的行业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等等,结果犯了错误。从哲学上讲,这是唯心主义的错误,因为结论在调查研究之前就产生了,违背了‘具体情况具体分析’这条原则。国外企业在作经营决策时,绝不会是这样拍脑袋、靠灵机一动,或引用几条书上的格言而下决心的。他们一定要先作市场调研,再定投资方向。他们的做法,比我刚才说的做法,更符合辩证唯物主义。这也说明辩证唯物主义是真理,只要真的照此办理,就能获得成功。谁照此办理,谁就成功;在哪些方面照此办理,就在哪些方面取得成功。怎么标榜自己是没有用的,出水才看两腿泥。国外企业作经营决策的成功经验也表明,在物资供过于求,以买方市场为主的条件下,应该是‘消费决定生产’。
“其实,从理论逻辑上来说,也应该是‘消费决定生产’。应该先有消费的需求,才有能满足这种需求的产品。我们一直说,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人的消费欲望,不是由生产水平的提高不断刺激出来的,相反,是生产水平限制了人的无限欲望得到充分的满足。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才能说生产决定消费,生产水平决定了人的哪些消费欲望在现时条件下得到何种程度的满足。所谓‘生产引起新的消费需要’,正确的表述,应该是‘生产的发展,可以使原来受压抑的消费欲望得到释放与满足’。人在远古时代就有像鸟一样的空中自由飞翔的欲望。当时的生产水平,使人们认为这种欲望是根本无法实现的空想,所以普遍地把它压抑了。生活中谁执着于这种欲望,千方百计要实现它,就会受到人们的嗤笑,甚至认为他有精神病。现在的生产条件,造出了飞机,使人们的这种欲望得到实现,但不能说人们想飞上天空的这种消费需要,是由新的生产水平引起的。生产不可能引起新的消费需要,只能不断满足人们与生俱来的无止境的消费欲求。所以,表面看上去是开辟了新的消费领域,拓展了广度;其实是进入了消费的新的阶段,推进了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