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俄)果戈理    更新时间:2014-04-11 10:23:30

自从骑兵团驻扎下来,小城c便变得热闹非凡了。而在这之前,它实在叫人烦闷得难受。有时,你驱车路过那里,望一眼那些向街而立的灰不溜儿又委靡不振的泥抹矮屋,……真是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那种烦闷的心情,就像是打牌输了大钱或者悔不该干了一桩蠢事一般,——总之一句话:十分难受。房屋的粘土因被雨水冲刷而剥落了,一堵堵白墙变得斑驳难看;屋顶多半是用芦苇盖的,跟在南方的城市里所看到的情形差不多;至于果园呢,为了小城的观瞻,市长早就下令一一砍掉了。街头看不见一个人影,偶而有一只公鸡穿过马路,那路面上积有一寸多厚的尘土,像枕头似的软乎乎的,只要下一点儿雨,就变成了满地稀泥,于是,这里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肥头大耳的动物,当地的市长戏称它们是法国佬①。它们一个个从天然的澡盆②里伸出一本正经的嘴脸来,哼哼哧哧地闹腾着,路过的行人只得赶着马儿尽快躲开。不过,来往行人在小城里也是不容易遇到的。很不寻常,也十分难得,才见到一位家有11个农奴的地主,穿一件土布做的常礼服,驾着一辆既用作马车又用来运货的车子辚辚地驶过马路,从一堆面粉袋中间探出身子,那车子套的是一匹枣红马,后面还跟着一匹小马驹。即便是集市的广场也带有几分凄凉的景象:一家裁缝的房子不是正面,而是拐角朝向广场,实在令人啼笑皆非;与它遥遥相对的是一座有两扇窗户的砖砌的房子,盖了大约15年了;稍远处,单另地耸立着一堵时髦的木板围墙,漆着像泥浆一般的灰颜色,那是市长年轻的时候还没有养成饭后午睡和夜里喝干醋栗熬制的药草汁的习惯之前建造来做样板用的。在别的地方,差不多全都是篱笆;广场中央有几家很小的铺子;里面总有一串面包圈,一个带着红头巾的妇人,一俄担③肥皂,几俄磅④苦杏仁,打猎用的霰弹,半锦缎布以及两个总是在门前玩投环游戏的店伙计。然而,骑兵团一旦到这个小城来驻防,那么,一切都变了样。街道变得五彩缤纷,热闹起来了——总之,变成了完全不同的样子。低矮的土屋旁边常常有长得矫健、匀称,头戴帽缨的军官走过,去找同伴说说升迁的事儿,谈谈最好的烟草,有时则把那辆可以称为团部的弹簧马车拿来打牌押宝,因为这辆马车一直放在团部,倒是人人用得着:今天少校坐上它兜风,明天出现在中尉的马厩里,而过了一星期,你瞧,少校的勤务兵又给它涂上点油了。房屋之间木栅栏上挂满了拿出来晾晒的士兵的制帽;一件灰色军大衣一准是显眼地挂在门口的什么地方;大小胡同里总会碰见胡子长得像鞋刷一样又粗又硬的士兵。这些胡子兵随处可见。只要主妇们拿着长柄勺聚集到市场来,胡子兵准会从她们的肩膀后面探头探脑地张望。在高台上,总是有一个胡子拉碴的士兵把一个傻头呆脑的乡下人骂得狗血淋头,那乡下人只有朝天瞪着大眼哼哼唧唧的份儿。军官们的到来,立刻使社交界活跃起来了,那社交界在此之前只有一个跟助祭的妻子同居的法官和一个市长——那是一个做事审慎的人,只是成天睡得不醒:吃了睡,睡了吃。自从陆军准将迁居到这个小城之后,社交界便人数增多起来,且引起了人们的不小兴致。原先默默无闻的方圆左近的地主这时常常来到小城里,拜会诸位军官先生,有时还玩玩扑克牌,他们因为只顾忙于播种、妻子交办的事务和去打兔子,这种牌的玩法在脑子里只有模糊的印像了。非常遗憾的是,我想不起陆军准将是为了什么事情而大宴宾客的了;这次宴会的准备是颇为铺张的:将军厨房里用刀砍剁之声可闻于城门附近。整个市场收购一空,因而法官和他那同居的妇人只得吃些荞麦饼和淀粉羹。将军住宅的小小庭院挤满了弹簧马车和四轮马车。参加聚会的全都是男子汉:一些军官和几个附近的地主。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地主皮法戈尔·皮法戈罗维奇·切尔托库茨基,c县城里一位有头有脸的贵族,在选举会上叫喊得最凶的人物,他是坐一辆华丽的马车到这里来的。他先前曾在一个骑兵团里服务过,是一个颇有身份和地位的军官。至少可以说,无论他们的骑兵团调防何处,那里的舞会和聚会肯定少不了他的身影;不过,关于这事可以去问问坦波夫省和辛比尔斯克省的姑娘们。很有可能的是,他本来可以声名远播于别的一些省份,却不料发生了一桩通常称为倒霉的事而只好退职为民:是他当年打了别人一记耳光,还是别人给了他一耳刮子,我已记不清了,只是事情的结局是人家要他退职。然而,他丝毫不因此而降低自己的身份:仍然穿着军服式样的高腰燕尾服,皮靴带有马刺,鼻子底下蓄着唇髭,因为没有这些装束,贵族们会误以为他是在步兵团里服役的,而他总是轻蔑地把步兵称作“磨脚板的”或者“蹬蹄子的”。他常去逛各种人头攒动的集市,俄罗斯内地的人,诸如奶妈、孩子、姑娘和大腹便便的地主们,都赶着轻便马车、两轮马车、远程马车以及连做梦也想不到的轿式马车来看热闹。他鼻子挺灵,能嗅得出骑兵团驻防的地方,总是赶着车去看望诸位军官先生。他见了他们,十分轻捷地从轻便的四轮马车或弹簧马车上跳下,并且非常之快地就混熟了。前一次选举时,他盛宴招待贵族人士,席间宣称,只要选举他为首席贵族,他定会给贵族作最好的安排。总的说来,他的言行举止,按照县城和省城的说法,都像贵族老爷的样子,娶了一个相当漂亮的妻子,要了她家两百农奴做陪嫁,外带几千卢布的现金。这笔现金立刻就派了用场,买了6匹相当不错的良马,几把镀金的门锁,一只驯熟的看家猴子,还雇用了一个法国人当管家。200农奴连同自己原有的200家奴抵押进了当铺,充作什么商务上的资金周转之用。总之,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地主……一个相当不错的地主。除了他之外,将军家的宴席上还有其他几位地主,不过,关于他们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其余的客人都是本团的军人和两位校官——一位是上校,另一位是相当肥胖的少校。将军本人身强力壮,体态臃肿,不过,像军官们称道的那样,是一个好上司。这宴席可不同一般:鲟鱼、小鲟、地鵏、龙须菜、鹌鹑、山鹑、蘑菇等林林总总,证明厨师从昨天起滴酒未沾,还有4个士兵手拿菜刀做他的帮手,通宵达旦,预先做好浇汁肉丁和鱼肉冻。无数的酒瓶(长瓶是拉斐特酒⑤,短颈瓶是马德拉葡萄酒),美好的夏日,敞开的窗户,桌上的冰盘,军官们敞开的衣襟,身穿宽大燕尾服的人皱巴的胸衣,被将军的说话声和香槟酒的碰杯声淹没的彼此交谈,——一切都合乎气氛。饭后大家起身,胃里都有了一种沉甸甸的舒适的感觉,吸着或长或短的烟斗,手里端着咖啡,来到了台阶上。

①此处指一群群又肥又胖的猪。

②这里喻指街头积存雨水的水洼。

③俄重量单位,含16.38公斤。

④俄重量单位,含409.5克。

⑤法国拉斐特所产的一种葡萄酒。

将军、上校乃至少校的制服全都解开了钮扣,所以看得见用丝绸做的显得高雅的吊裤带,而尉官们则保持着应有的尊重,一直是扣紧衣领,只解开最后的三粒钮扣。

“这会儿可以看看它,”将军说道。“劳驾,”他转身对副官说,那是一个外表讨人喜欢的机灵的年轻人,“吩咐人把那匹枣红马牵到这里来!你们自己看看吧。”这时,将军吸了一口烟,接着又吐出烟来。“它还照料得不大好:这该死的小镇子,没有一间像样的马厩。这匹马,扑哧——扑哧①,倒是挺不错的。”

①吸着烟斗的声音。

“将军阁下,扑哧——扑哧,您养了很久了么?”切尔托库茨基问道。

“扑哧——扑哧——扑哧,扑——扑哧,不很久。从养马场弄来总共才两年时间。”

“它是已经调驯好的,还是您在这里才调驯好的?”

“扑哧——扑哧,扑——扑——扑……哧,在这里才调驯好的,”将军说完,便整个儿隐没在烟雾中了。

这时,从马厩里跳出来一个士兵,立刻传来得得的马蹄声,终于又出现了另一个士兵,身穿肥大的白外衣,蓄着黑色的大胡子,牵着那匹惊惶而战栗的马的笼头走出来了,那匹马忽然昂起头,把蹲在地上的士兵连同他的胡子一起掀了起来。“呶,呶!阿格拉菲娜·伊凡诺芙娜!”——那士兵说着,把马牵到了台阶下面。

这母马的名字叫阿格拉菲娜·伊凡诺芙娜;身体结实,野性十足,活像一个南方的美人,它朝木头台阶猛地一蹬蹄子,忽然站住了。

将军放下烟斗,洋洋得意地打量着阿格拉菲娜·伊凡诺芙娜。上校走下台阶,摸摸阿格拉菲娜·伊凡诺芙娜的嘴脸。少校则拍拍阿格拉菲娜·伊凡诺芙娜的腿,其余的人都咂咂舌头。

切尔托库茨基走下台阶,绕到那匹马的身后。那士兵挺直身子,紧拽着笼头,直盯着来人的眼睛,仿佛想要跳进他的眼里去似的。

“很不错,很不错!”切尔托库茨基说,“样子挺匀称!请问,将军阁下,它跑得快么?”

“它的腿力挺不错……鬼才知道他……兽医这个笨蛋不知给它吃了什么丸子,这两天一直打喷嚏。”

“挺不错,挺不错。将军阁下,您有相配的马车么?”

“马车?……这可是供人骑的马呀。”

“这我知道;我问将军阁下是想知道,您有没有跟别的马相称的马车?”

“噢,我这儿马车倒是不大够用。说实话,我早就想要有一辆时新的四轮马车了。我写了信给现在在彼得堡的兄弟,但不知道他能不能弄到一辆。”

“我觉得,将军阁下,”上校插话说,“最好的四轮马车要算维也纳马车①”

“您的看法是对的,扑哧——扑哧——扑哧。”

“将军阁下,我有一辆非常出色的马车,那是正宗的维也纳产品。”

“什么样的?是您乘坐来的那一辆么?”

“噢,不。这是一辆旅行马车,给我出门坐一坐的,而那辆车……真是出奇,轻巧得像羽毛似的;您一坐到里面,简直就像,——请大人不要见怪,——保姆把您放在摇篮里摇晃着!”

“那么,是很舒适啰?”

“非常、非常舒适;衬垫、弹簧——全部像画上画的那样。”

“不错。”

“还有,可宽敞哩!就是说,将军阁下,我从来还没有见过这样好的马车。当我在军队里服务时,车子的木箱里装了十瓶罗姆酒②和20俄磅烟丝;除此之外,我随身还带了大约6套制服,内衣裤和两根长烟杆,将军阁下,——请别见怪,——就像绦虫那么长,而夹袋里足足可以放得下一头公牛呢。”

①一种轻便的四座马车。

②一种由甘蔗酿制的烈性酒。

“不错。”

“将军阁下,我花了四千卢布买下来的。”

“按价钱来看,它该是一辆好车;那么,您是自己买来的么?”

“不,将军阁下;那是碰巧弄到的。这车是我的朋友买来的,他是一个少有的好人,我的童年伙伴,您跟他也会合得来的;我们亲密无间,不分彼此。我是打牌从他手里赢来的。将军阁下,您能不能赏个脸,明天光临敝舍吃餐中饭,顺便也看看那辆车子。”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您说才好。我一个人去有点儿……何不把诸位军官一块儿请去呢?”

“诸位军官我也恭请光临。先生们,你们若肯光临敝舍,实乃敝人三生有幸!”

上校、少校和其余的军官恭恭敬敬地鞠躬表示感谢。

“将军阁下,我是这么想的,买东西就一定要买好货,便宜无好货,买了也不合算。等明天你们光临敝舍的时候,我可以让诸位看看我在理家方面记下的收支明细表。”

将军望了望他,嘴里吐出一圈烟雾。

切尔托库茨基非常得意,因为他邀请到了各位军官到家里去做客;他在脑子里预先筹划着要买些肉馅和调味汁,兴高采烈地瞧着在座的各位军官,他们对他也就更加抱有好感了,这可以从他们的眼神和微微躬着身子等细微动作上看得出来。切尔托库茨基向前走了几步,显得更加无拘无束,说话的声音透出软绵绵的味儿:那是心里洋洋得意的一种表露。

“将军阁下,到时候请见见我那位内助。”

“我十分高兴,”将军摸摸胡髭,说道。

随后,切尔托库茨基想立刻赶回家去,以便为明天请客吃饭预先作好一切准备;他连帽子都已经拿在手里了,可是,真叫人有点不可思议,他又留下来待了一会儿。这时,房间里已经摆好了铺着绿呢面的牌桌。在座的人很快分成了四人一桌打惠斯特牌,接着便分别坐到将军房间的各处角落里了。

抻;�����#�V"�·阿卡基耶维奇披着,稍稍敞开前襟。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就像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想要伸进袖子去试试;彼得罗维奇帮他穿好袖子——结果,穿上袖子也挺合适的。总之一句话,这外套果然是不大不小,刚好合身。彼得罗维奇也不放过机会表白说,因为没有挂牌,又地处小街上,加之跟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又是老熟人,所以,他要的工钱才这么便宜;要是在涅瓦大街上,光是工钱就得要75卢布。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不想跟彼得罗维奇作无谓的争辩,而且他也怕听见彼得罗维奇胡吹乱喊的唬人的大价码。他付清了钱,道了谢,立刻穿上新外套到厅里去了。彼得罗维奇也紧随在后走了出来,站在街头,打远处望着那件外套好一会儿,然后又故意踅到旁边,穿过一条弯曲的胡同,绕到前面的大街上,从另一个方面,也就是从正面再瞧瞧自己缝制的外套。这时,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一路行来,兴致勃勃,喜不自胜。他分分秒秒都感觉得到身上穿了一件新外套,甚至有好几回因为暗暗得意而笑了起来。真的,这件新衣有两大好处:一是暖和,二是好看。他信步而行,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厅里;他在门房里脱下外套,前后左右又端详了一遍,然后托付给门卫特别照管。不知怎么的,厅里的人一下于全都知道了: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穿了一件新外套,那件旧罩衫已经不见啦。大家立刻跑到门房里来看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的新外套。纷纷向他道喜,祝贺,起初他只是微笑作答,后来竟弄得不好意思起来。等到大伙儿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既然穿了新外套,就得请客,至少也该办一个晚会,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简直惘然失措,不知怎么办和该怎么应付和推托才好。过了几分钟,他才胀红着脸,颇为天真地解释说,这一点也不是新外套,只是样子像新的,其实是一件旧外套。最后,有一位官员,还是一位副股长吧,大概为了表明自己压根儿不是傲慢之徒,甚至跟下属也挺融洽的,便解围说:“这么办吧,我来替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做东,举办一次晚会,请诸位来舍间喝杯茶:今天碰巧也是我的命名日呢。”不用说,官员们立刻向副股长表示祝贺,并且欣然接受了他的提议。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本想借故推辞,可是拗不过大家的劝说,说这样做有失礼貌,会丢面子,于是他也不好拒绝了。其实,他后来还是挺高兴的,因为他想起来了,这么一来,他就有机会穿上新外套去逛一逛,即便是晚上也好嘛。这一天对于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来说,宛如是最盛大的节日。他乐不可支地回到家里,脱下外套,十分爱惜地挂在墙上,又一次把呢子和里衬欣赏一番,然后特地把那件四处开绽的旧罩衫拿来作了一番比较。他望了望旧罩衫,自己也不禁笑出声来:真是天差地别!后来,在吃午饭的时候,当他一想起那件旧罩衫的样子,还久久地暗自发笑。他高高兴兴地吃过午饭,饭后没再抄写,也没有公文要抄写,悠闲自在地躺在床上直到天黑。随后,他没有多耽搁,穿好衣服,披上外套,便出门去了。那位请客作东的官员到底住在什么地方,可惜我们说不清楚;我们的记性实在太不争气,彼得堡所有的地方、街道、楼房在脑子里全都成了一团乱麻,实在难以从中理出个头绪来。不管怎么说,至少有一点是不会错的,就是那个官员是住在城里最好的地方,——所以,跟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的住处不会挨得很近。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首先得要走过几条空旷无人、灯光昏暗的街道,不过,朝那个官员的住处越走越近,街道就渐渐热闹起来,人烟也稠密些,灯光也明亮多了。路上人来人往的,时而可见衣着华丽的淑女和身披海狸皮领子的男子,赶着装有木栅栏和钉着镀金铜钉的雪橇的载货马车夫倒不多见,——相反,头戴深红色的天鹅绒帽子、驾着上了漆的铺着熊皮褥子的雪橇的神气的车夫却不时地迎面而来,还有装饰一新的轿式马车的轮子轧轧地辗着雪地,疾迅地掠过街道。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望着这一切都挺新奇。他已有好多年晚上足不出户了。他好奇地站在一家商店灯火通明的窗前,望着一幅美人图:那美人脱下鞋子,露出一只好看的纤足,而她的身后则有一位长着络腮胡子和唇下短尖小胡子的男子探头张望。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摇摇头,笑了笑,然后又走自己的路。他笑什么呢?是否因为他看见了一种十分陌生、然而人人都保持着相通的感觉的东西呢,抑或是他像别的官员一样怀有同样的念头:“唔,这些法国佬!不用说,他们一旦想要那个,那么就真的那个……”说不定连这样的念头也没有呢——要知道总不能钻进人的心灵里去,探悉他的种种心思吧。他终于来到了副股长的住处。副股长的日子过得挺阔气的:楼梯上点着灯笼,住宅在二层楼上。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走进前厅,一眼看见地板上一排排的套鞋。在套鞋的中间,就在屋子的正中央,一只茶炊呼呼响着,喷着一团团的热气。墙上挂满了外套和披风,其中有的是镶有海狸皮领子或者天鹅绒翻领的。隔墙传来一片喧闹声和说话声,当房门打开,一个仆人端着摆满空杯子、凝乳罐和面包干小筐的托盘出来时,哄闹之声便忽然变得清楚而响亮。显然,官员们早就聚齐了,喝过了第一杯茶。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亲自挂好外套,走进屋子里,眼前倏然出现烛光、官员、烟斗、牌桌,一阵四面传来的急速的谈话声和椅子移动的嘈杂声,乱哄哄地直扑他的耳鼓。他站在屋子中间,十分尴尬,踟蹰不前,不知如何是好。不过,大家已经发现他,欢叫着迎上前来,立刻又涌到前厅里去仔细端详他的外套。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虽然多少有些难为情,不过,他到底是个实心人,看见大伙儿都夸他的外套,也禁不住高兴起来。随后,大家自然又撇下了他和外套,照例回到惠斯特牌桌旁。吵吵嚷嚷,人声鼎沸,这么一大群人——这一切都使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觉得有些怪诞。他简直就不知道怎么办,手足无措,整个身子不知往哪儿搁才好;最后,他挨着玩牌的人坐了下来,看着玩牌,瞧瞧这人的脸,又望望那人的表情,不多久他就呵欠连天,觉得索然无味,尤其是因为早就到了他平日习惯就寝的时刻。他打算跟主人告辞,可是大家不让他走,并且说添置了新衣,一定得喝一盅香槟酒。一个钟头之后,晚餐上桌了,有凉拌菜、冷盘小牛肉、肉馅饼、甜点心和香槟酒。大家逼着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喝了两盅酒,之后他就觉得屋子里变得开心多了,然而他还是忘不了已经12点钟,早该回去了。为了避免主人的挽留,他悄悄走出屋子,在前厅里找到了外套(遗憾的是外套掉在地上了),抖了抖,拈掉那上面的绒毛,披在肩上,下楼来到了街上。街上依然亮着灯光。几家小铺子,那是仆人们和各种下人常呆在里面的俱乐部,店门洞开着,而另几家铺子则已关上了店门,却从门缝里漏出了一道长长的亮光,表明还有人聚在里面,或许是女仆们或者几个听差还在那里说短道长,搬弄是非,而主人们却茫然不知他们的去向。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一路走着,兴高采烈,忽然间无缘无故地跟在一个女士的后面跑了起来,那女士像闪电似地在身旁一晃而过,玉体的各个部位都充满了非凡的活力。不过,他立刻就停了下来,仍旧像原先那样缓步而行,连自己也对刚才不知哪来的一股子活泼劲儿感到诧异。过了不久,那几条空旷无人的街道便横陈在他的眼前,它们本来在白天也不大热闹,更不用说夜晚了。眼前它们显得更加冷清和死寂:街灯闪闪烁烁,变得稀少了——显然,是公家的灯油太少了;接着是一座座木头房子、栅栏;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满街的积雪闪着亮光,还有一间间护窗板紧闭的低矮的茅舍沉入梦乡,显得凄凉而幽暗。他渐渐走到了街道被偌大的广场隔断的地方,只见对面有几幢隐约可见的房屋,而广场上则是一片空荡荡的,令人发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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