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作者:(俄)果戈理    更新时间:2014-04-11 10:06:09

八等文官柯瓦廖夫一大早便醒来了,翕动着嘴唇,发出“嘟噜噜……”的响声,每当他醒来时总是这么做的,虽然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这么做。柯瓦廖夫伸了个懒腰,吩咐人把桌子上那面小镜子递过来。他想瞧瞧昨天晚上鼻子上忽然长出来的那个小疖子;可是,令他目瞪口呆的是,鼻子不见了,留下的是一块又平又塌的疤痕!柯瓦廖夫十分骇然,叫人端了水来,用手巾擦了擦眼睛:一点不错,鼻子不见了!他用手摸摸自己;想要知道是不是在做梦:好像不是在做梦。八等文官柯瓦廖夫从床上一跃而起,抖了抖身子:鼻子是不见了!……他吩咐立刻给他穿好衣服,随后便飞也似地跑去见警察总监了。

然而,我们得介绍一下柯瓦廖夫,让读者知道这个八等文官是属于哪一类的人物。有一些八等文官是凭借学业文凭获得这个官衔的,而另一些八等文官则是在高加索得到提拔的,这是决不可相提并论的。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有学识的八等文官……不过,俄国是一个奇妙的国家,你若是说的是一个八等文官的事情,那么从里加到堪察加①的所有的八等文官都一定以为是在说自己。其他各种名份和官衔的官员也概莫能外。柯瓦廖夫是在高加索弄到手的八等文官。他得到这个官衔还只有两年,所以一刻也不会忘记这个名份;为了显得身份高贵不凡和举足轻重,他从来不说自己是八等文官,而总是自称为少校。“听着,亲爱的,”他在街上遇见卖胸衣的女人总是说道,“你上我家来吧;我住在花园街;只要问一句:柯瓦廖夫少校住在这儿吧?任谁都会告诉你的。”假若遇见一个姿色可人的女人的话,他便要另外悄声嘱咐几句:“心肝宝贝,你就问问柯瓦廖夫少校家的房子在哪里吧。”有鉴于此,我们往后也把这个八等文官称为少校吧。

①旧俄从最西边到最东边的疆域。

柯瓦廖夫少校有个习惯,每天要在涅瓦大街上散散步。他的胸衣领子总是干干净净的浆硬过的。他的络腮胡子跟如今省里和县里的土地丈量员、建筑师、团队军医以及干着警察差使和一切长着红润的胖脸又玩得一手波士顿好牌的堂堂男子们的络腮胡子一模一样:在脸颊的中间蔓生开来,一直长到鼻子附近。柯瓦廖夫少校携带着许多玛瑙图章,有嵌着徽记的,有刻有礼拜三、礼拜四、礼拜一等字样的。柯瓦廖夫来到彼得堡是另有所图,那就是想要谋个与他的身份相称的职位:如果福星高照,就弄个副省长当当,万一不行——就在地位显赫的厅局里当个庶务官也行。柯瓦廖夫少校也不反对结婚,不过新娘必得有二十万卢布的陪嫁才成。所以,这会儿读者自己可以推想而知,当这位少校看见自己那长得相当好看而又大小适中的鼻子不见了,露出了一块又平又光、十分难看的疤痕时,会是怎样的一种心境啊!

真不凑巧,街上连一辆出租马车也没见到,他只好徒步而行。于是,裹紧斗篷,用手帕捂住脸,装出一副鼻子出血的样子。“说不定是我想差了吧:鼻子不会稀里糊涂就弄丢的,”他转念一想,有意走进一家糖果点心店去照照镜子。好在店里没有顾客;只有小学徒们在打扫房间和摆放椅子;其中几个人睡眼惺忪,用托盘把热包子端出来;桌子和椅子上胡乱地摊着滴满咖啡渍的昨天的报纸。“唔,谢天谢地,一个顾客也没有,”他说,“这会儿可以去瞧瞧。”他怯怯地走到镜子跟前,望了一眼。“鬼知道是怎么回事,真是糟透了!”他啐了一口,说道。“哪怕有个什么东西抵了鼻子也好嘛,可是,光光的什么也没有!……”

他神情沮丧地咬住嘴唇,走出糖果点心店,决心一反往日的习惯,再也不去盯着看别人了,也不对人笑脸相迎。忽然之间,他在一幢房子的门口楞怔住了;他的眼前竟然出现了一桩莫名其妙的怪事:大门口停下一辆四轮马车,车门开处,一位身穿制服的绅士弯腰跳下,快步上楼去了。柯瓦廖夫一眼便认出来了,那正是他自己的鼻子嘛,他是多么惊奇而又骇然啊!目睹如此离奇的怪事,他仿佛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天旋地转起来;他两腿勉强站立着;不过,他拿定主意,无论如何要等着他回到马车上来,而这时,他就像得了寒热病似的浑身颤抖着。两分钟后,鼻子果然出来了。他身穿绣着金线、围着大竖领的制服,熟羊皮的裤子,腰挎一柄长剑。从带有羽饰的帽子上可以看出,他已位居五等文官之职。种种迹像表明,他是坐车到什么地方去拜会别人的。他朝两旁望了一眼,对车夫喊道:“来车!”随即坐上车,扬长而去。

可怜的柯瓦廖夫几乎要神经错乱了。这真是一桩怪事,他无论怎么也闹不明白。真的,这鼻子昨天还好端端地挂在脸上,既不会走,又不会飞,怎么会穿起制服来呢!他跑着追了上去,幸而那马车没走多远,就在喀山大教堂的前面停了下来。

他赶忙跟了过去,穿过一堆用围巾裹着脸、只让两只眼睛露在外面的老乞婆人群(他平时总是嘲笑她们),随后也进了教堂。里面做祷告的人并不多;他们都只站在教堂入口处。柯瓦廖夫觉得心情沮丧,无法静下心来做祷告,四下里张望着,寻找那位绅士,终于发现他站在边上。鼻子把自己的脸藏在大竖领里面,装出十分虔诚的样子在祷告。

“怎么去招呼他呢?”柯瓦廖夫暗忖着。“看那制服、帽子,全都表明他是一个五等文官。鬼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在近旁有意咳嗽了一阵子;可是,鼻子一刻也没有改变那十分虔诚的祷告姿势,连连躬身施礼。

“阁下……”柯瓦廖夫强打起精神开口说道,“阁下……”

“您有什么贵干?”鼻子转过头来答道。

“我觉得奇怪,阁下……我以为……您应当知道自己该待在什么地方。我是偶然找着您的,在什么地方呢?——在这教堂里。您得承认……”

“请原谅,我不明白您说的什么事情……您说明白点儿。”

“我怎么向他挑明呢?”柯瓦廖夫想了想,又鼓起勇气说道:

“当然,我……不过,我是少校。我没有鼻子可不成,您得承认,这样是很不体面的。一个在沃兹涅仙大桥上坐着卖去皮橙子的女小贩,没有鼻子倒也罢了!可是,我还想要得到升迁……而且跟许多人家的太太都常有来往,比如五等文官夫人契赫塔列娃,还有别的人……您自己想一想……我不知道,阁下……(这时,柯瓦廖夫少校耸了耸肩)。请原谅……如果从应尽的天职和注意体面来看这件事……您自己也会清楚……”

“我一点也不清楚,”鼻子答道。“您就明明白白地说了吧。”

“阁下……”柯瓦廖夫神气凛然地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理解您说的话……这件事明摆着是一清二楚的……要不,是您想要……要知道您是我的鼻子嘛!”

鼻子瞟了一眼少校,不由地皱了皱眉头。

“您弄错了,先生。我跟这毫不相干。何况我们之间谈不上什么密切的关系。从您身上制服的钮扣来看,您应该是在另一个衙门里当差。”

说完,鼻子转过身去,又继续做祷告。

柯瓦廖夫完全窘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甚至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时传来一阵女人衣裙的令人愉快的窸窣之声:走过来一位衣服缀满花边的中年妇人,身边带着一位窈窕淑女,一袭洁白的连衣裙衬着苗条的腰肢和淡黄色的、如小蛋糕一般精巧的小帽,更显得妩媚动人。一个高个子的随从,满脸络腮胡子,脖颈上围着足有一打硬领,这时站在她们的身后,打开了鼻烟盒。

柯瓦廖夫走近前去,挺着细亚麻布做的胸衣的硬领,戴好挂在金链子上的手套,微笑着环顾四周,注视着那个体态轻盈的女子——她犹如一朵娇艳的春花微微弯着身子,把一只长着半透明手指的白净小手举到额头上。柯瓦廖夫看见那呢帽底下露出的晶莹玉洁的圆润的下巴颏和罩上一层初春玫瑰花的绯红的半边脸儿时,禁不住眉开眼笑了。可是,他忽然抽身跳开了,就像是被火灼伤了似的。他忽地想起自己的鼻子没有了,不禁潸然泪下。他转过身去,本想直截了当地对那个穿着制服的绅士说,他只不过是个冒牌的五等文官,一个大骗子和无耻之徒,除了是一只鼻子之外,什么也不是…可是,鼻子已经不见了:他兴许又是驱车去拜会什么人去了。

这样一来,柯瓦廖夫大失所望了。他返身回来,在柱廊底下停留了片刻,仔细地环视周围,指望还能找到鼻子。他记得很清楚,那帽子是带羽饰的,制服是用金线缝制的;但是没有留意他的外套、马车和马匹的颜色,甚至也没有注意他身后是否跟着仆人和穿什么样的仆役制服。再说车水马龙,往来如梭,也难以看得分明;纵然是看清了其中的一辆马车,也无法叫它停下来。那一天风和日丽。涅瓦大街上人来人往,淑女如云,犹如色彩缤纷的瀑布洒落在从警察桥到阿尼奇金桥的整个人行道上。一个他认识的七等文官从那边走过来了,他总是称呼那人为中校,特别是当着外人的面时是如此。另一个是参政院的股长雅雷金,那是他的好友,玩起波士顿牌来总做不成八点的分数。还有一个也是在高加索弄到官阶的少校,招着手要他过去……

“咳,真见鬼!”柯瓦廖夫说。“喂,马车夫,直接到警察总监家去!”

柯瓦廖夫上了马车,一个劲地催促车夫说:“使劲赶吧!”

“警察总监在家吗?”他一进前厅便喊道。

“不在呢,”看门人答道,“刚才出门去了。”

“真是不凑巧!”

“可不,”看门人补充说,“刚才还在家里,说走就走了。

您要是早来一会儿呢,兴许就见着了。”

柯瓦廖夫兀自用手帕掩着脸,又坐上马车,扯着嗓门喊道:

“走!”

“去哪里呀?”马车夫问道。

“一直走!”

“怎么一直走呀?这儿要拐弯了:朝右拐还是朝左拐呢?”

这一下可把柯瓦廖夫问住了,他不得不再想一想。落到这步田地,他应当先找市警察署去交涉一下;这倒不是因为这案子跟警察直接有关,而是因为警察署办理起来要比别的地方快当得多;这案子要是告到鼻子自称在那里当差的衙门上司那儿去求得满意的解决,那是不明智的,因为从鼻子本人的答复中可以看出,对于这个人来说已无神圣的东西可言,那时他会当面撒谎,一如他撒谎说他们素不相识一样。这样一来,柯瓦廖夫本来想吩咐车夫驶往市警察署去了,忽又转念一想,这个骗子和无赖初次见面尚且如此昧着良心,那么他可能会抓住时机,想方设法溜出城去,——那么,四处搜寻也是枉然的,要是弄不好还会拖上一个月也没有结果。最后,大概是老天有眼,让他开了窍。他决定直接去找报馆发行署,预先登一则告示,详细描述一下鼻子的各种特征,以便有人一旦遇见他时,可以立刻抓来报案,或者至少可以通报一下他的下落。于是,他拿定主意,吩咐车夫驶往报馆发行署,一路上不停地用拳头捅车夫的脊梁,一迭连声地说:“快点,混蛋!快点,骗子手!”——“唉,老爷!”车夫一边说,一边摇着头,用缰绳抽打着那匹毛长如哈巴狗的马。马车终于停下来了,柯瓦廖夫气喘吁吁地闯进了一间不大的接待室,只见一个身穿燕尾服、戴着眼镜、满头银发的官员坐在桌旁,嘴里衔着一支鹅毛笔,正在数着收到的铜币。

“这里是谁受理广告?”柯瓦廖夫高声喊道。“噢,您好!”

“您好,”满头银发的官员说道,抬起眼睛望了片刻,又低下头去摆弄那一堆堆的钱币。

“我想登一则……”

“对不起。请稍候,”那官员说道,右手按着纸上的数字,左手手指在算盘上拨弄了两下。

一个身着金银边饰的制服的仆人,摆出一副在贵族人家当差的样子,就在桌旁站立,手里拿着一张纸条,有意要显示一下自己的精明练达:

“你信不信,老爷,那只小狗不值8个银币①,叫我说,要是我的话,连8个铜币②也不给;可是伯爵夫人喜欢那只狗,真的,很喜欢,——所以,要是谁把那只狗找回来,就赏给他100卢布!说正经的,就像您跟我一样,人都是各有所好:要说是个打猎的,就得养只猎狗或者卷毛狗;别说要花500,就是1000卢布也得给,不过,得要是一只好狗才成。”

①旧俄货币,一个银币值十戈比。

②旧俄货币,一个铜币值二戈比。

可尊敬的官员听着他说,脸上带着耐人寻味的表情,同时在数着一张纸条里有多少个字母。桌子的两边站满了手里拿着纸条的老太婆、商店掌柜和看院子的人。一张纸条上写着一个品行端正的马车夫待人雇用;另一张纸条上写的是一辆1814年从巴黎购来的八成新的四轮马车出售;此外,又有一名20岁的婢女,善于洗洗浆浆,又可兼做杂活;一辆轻便马车坚固耐用,仅缺一根弹簧;一匹灰斑色的烈马,还只有17龄;芜菁和小洋萝卜种籽刚从伦敦运抵;一幢别墅舒适方便:外带两间马厩和一块可以广栽最好的桦树和云杉以及辟为果园的空地;另外,又有求售旧鞋底的,请购者每天于上午8时至下午3时前往接洽等等。大家挤在一间小房里,空气十分混浊;不过,八等文官柯瓦廖夫是闻不出这气味来的,因为他用手帕掩住了脸,而且那只鼻子此时此刻到底在什么地方,只有天知道。

“先生,我想请问一下……我有件急事,”他终于忍耐不住了,说道。

“就好了,就好了!2卢布43戈比!马上就好了!1卢布64戈比!”满头银发的先生一边将一张张纸条扔到老太婆和看院子的人面前,一边说道。“您有什么事?”他终于转过脸来,对柯瓦廖夫说道。

“我请求……”柯瓦廖夫说,“是上了当还是受了骗,我到现在还弄不明白。我只请求登一则告示,如果有人能抓住那个坏蛋,就可以得到一笔可观的酬谢。”

“请问,您贵姓?”

“不,干吗要问姓氏呢?我不能说出来。我有许多熟人:五等文官夫人契赫塔列娃,校官夫人帕拉盖娅·格里戈利耶芙娜·波德托钦娜……万一她们知道了,可就完了!您可以随便写个‘八等文官’,要不,就干脆写个‘现职少校’。”

“那么,逃走的人是您家的仆人吗?”

“什么仆人?那还算不得什么上当受骗!从我那儿跑掉的是……鼻子……”

“嘿!多古怪的姓!①这位鼻子先生偷了您一大笔钱财么?”

①俄罗斯人的姓氏大多由动物、植物、用具、人的躯体部位等的名称演变而成。报馆官员误以为一个逃跑仆人的姓氏是由“鼻子”构成的。

“鼻子,就是……您想到哪里去了!鼻子,是我的鼻子弄丢了,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魔鬼拿我来开了这么个玩笑!”

“是怎么弄丢的呢?我真有点搞糊涂了。”

“我没法子向您说清楚是怎么弄丢的;但是,要紧的是,他这会儿正在满城乱跑,自称是个五等文官。所以,我来求您登一则告示,希望有人尽快抓住他,立刻送还原主。真的,您想想看,我缺了身上这么显眼的一个部件,怎么行呢?这又不是脚上的小脚趾头儿,只要穿上靴子——没有它,谁也看不出来。每星期四,我都要到五等文官夫人契赫塔列娃家里去;校官夫人帕拉盖娅·格里戈利耶芙娜·波德托钦娜和她那长得标致的女儿都是我的老熟人,您想想看,如今我怎么……如今我可不好去见她们了。”

那官员沉思起来,这从他抿得紧紧的嘴唇上看得出来。

“不,我不能在报上登这样的告示,”他沉默半晌之后,终于说道。

“怎么?为什么?”

“那样的话,报纸就会失去声誉。如果任什么人都来登个启事,说是鼻子跑掉了,那就……本来就有人说报纸净登一些荒诞离奇和无中生有的传闻。”

“这件事有什么荒诞离奇的呢?这里没有一点儿怪诞的东西嘛。”

“你觉得是没有。譬如,上个星期就出了这么一件事。来了一个官员,就跟您现在找上门来一个样,拿来一张纸条,付了2卢布73戈比的告示费,那告示上说是跑了一只黑色卷毛狗。表面上看,这有什么呢?可谁料到它竟是一纸谤文:那卷毛狗是暗指一个司库的,我不记得是哪个官厅的了。”

“可我请您登的告示跟卷毛狗没关系,是关于我本人的鼻子的事:可以这么说,差不多就是关于我本人的告示。”

“不,这种告示我无论如何不能登。”

“可我的鼻子是真的丢了呀!”

“既然丢了,那是归医生管的事。听说,有的医生不管什么样的鼻子都可以给装上。不过,我看得出来,您该是一个性情爽朗的人,喜欢在大庭广众中开开玩笑。”

“我向您发誓,老天爷作证!好吧,既然这样,我只好让您看看了。”

“何必麻烦呢!”那官员闻着鼻烟,接着说道。“不过,要是不太麻烦的话,”他动了好奇之心,又说了一句,“那么看一看也无妨。”

八等文官揭开了脸上的手帕。

“真的,好奇怪呀!”官员说,“这块地方又平又塌,就像是一块刚刚烙好的煎饼。可不,平平展展的,简直不可思议!”

“那么,您现在还不同意么?您自己也看见了,不登告示怎么行呢。我要特别感激您;能有机会结识您,实在是三生有幸……”

从这番话中可以看出,少校拿定主意,这一回不妨巴结巴结。

“登登告示当然也不太难办,”官员说道,“不过,我看不出这对您有什么好处。要是您愿意的话,不妨让笔下生花的文人把它当作一桩罕见的怪现像来描述一番,写篇妙文登在《北方蜜蜂》上(这时,他又闻了一次鼻烟),可以让年轻人受些教益(这时他擦了擦鼻子)或者满足一下大家的猎奇之心。”

八等文官当真是大失所望了。他垂下眼睛去看报纸的下边,那里印着剧目广告;他一眼看见一个漂亮女戏子的芳名,脸上就要笑颜逐开了,随手去摸摸口袋:看看随身是否带了蓝票子①,因为在柯瓦廖夫看来,校官们是理应坐在池座里的,——可是,一想起鼻子,便兴味索然了。

官员本人似乎颇为同情柯瓦廖夫的尴尬处境。为了多少宽解一下八等文官的愁怀,他觉得该说几句话来表示一下自己的同情之心。

“说实话,看到您出了这么一桩意外,我心里十分难过。您要不要闻闻鼻烟?它可以治头痛,去郁结,就是对于痔疮也管用。”

说着,那官员把鼻烟盒递了过来,同时将嵌着一个戴帽美人像的盒盖动作娴熟地翻到烟盒底下。

这本是无心的举动却把柯瓦廖夫激怒了。

“我真不懂,您倒是会挑人家的痛处来取笑,”他怒气冲冲地说道,“难道您没有看见我缺了这东西,哪能闻鼻烟呢!让您的鼻烟见鬼去!如今我见了它就难受,慢说是劣等的别列津诺烟,就是给我拉比烟也不稀罕。”

说完这话,他十分懊丧地走出了报馆发行署,径自去找警察署长,那是一个嗜糖如命的人。在他家里那间兼作饭厅的前厅里,堆满了商人们为了交情而送来的大糖块②。女厨子此刻正帮着警察署长脱下官员们穿的高筒皮靴;一柄长剑和全副披挂已经安然地分挂在各处地方,威严的三角尖顶帽被他的3岁的儿子拎来拎去;他在一阵使枪弄棒之余,正准备享一享宁静的清福。

①旧俄货币,面值5卢布。

②旧俄一种圆锥形大糖块,食用时用锤子击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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