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只有一个晚上在人世上游荡了;可是,就在这最后的一夜,他还是要伺机报复一下铁匠,以发泄满肚子的积怨。为了这个缘故,他竟然胆大包天偷走了月亮,一心指望年老的楚布手脚不灵便,懒于走动,再说到教堂执事家去也不近便:一条小路经过村外,还要穿过磨坊和一片乱坟地,绕过一个峡谷。不过,在月明如昼的夜晚,香料熬制的白酒和番红花浸酒可是会叫老楚布馋涎欲滴的;但是,如果是这样黑洞洞的夜里,那就未必有谁能把他从暖炕上拽下来,拉着他走出家门。那么,铁匠向来与老楚布有隙,虽说力气过人,也不敢当楚布在家时去找他的女儿。就这样,魔鬼把月亮藏进了衣兜里之后,整个世界转眼之间便成了一片漆黑,慢说去教堂执事家的路,就是到小酒店的路也没有人找得着了。妖精看见四周一片黑洞洞的,不由地尖叫起来。于是,魔鬼装出一副媚态十足的样子,上前搀扶她,在她耳边低声絮语,犹似人世间司空见惯的对女性的那种软语温存。我们这个人世上,一切都安排得十分奇妙!生活在其中的一切生灵都一个劲地彼此攀比和模仿。拿先前来说吧,密尔格拉德县里有一位法官和一位市长冬天里喜欢穿呢绒面子的皮袄,而所有的下属官员却只穿光板羊皮袄。可如今呢,陪审官也好,划地界的公证人也好,都给自己添置了呢绒挂面用列舍季洛夫产的羊羔皮制的皮大衣。办事员和乡文书前年买下了六个银币①一俄尺的蓝棉布。圣堂工友也给自己置办了夏天穿的土布灯笼裤和条纹粗毛线织的坎肩。总之,全都想要装扮出人模人样来!这些人怎么会不忙忙碌碌呢!我敢打赌,许多人看到魔鬼也来凑这份热闹,一定会觉得十分蹊跷。最可恼的是,他居然自以为是一个美男子,其实他那副样子瞧一眼都叫人恶心。正如福马·格里戈利耶维奇说的,那副嘴脸真是个丑八怪,就是这样一个丑鬼居然还搞风流韵事呢!可是,这天地之间是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所以,他和妖精之间发生了什么隐情便无从知晓了。
“那么,老哥,你还没有到教堂执事的新房里去过么?”哥萨克楚布走出家门时对一个瘦高个子,身穿短皮袄,满脸络腮胡子的庄稼汉说道。那满脸的胡子足以说明已有两个多星期没有用镰刀的破片刮过了,庄稼人因为没有刮脸刀子,总是用这种破刀片刮胡子。
“今儿晚上可以在那里大喝一顿哩!”楚布咧开大嘴,继续说道。说着,楚布整了整勒紧皮袄的腰带,把帽子低低扣在脑门上,手里攥着一根鞭子——那是用来吓唬和对付纠缠不休的恶狗的防身之物;然而,他抬头望望天上,立刻停下脚步……
“真是见鬼了!你瞧!你瞧,帕纳斯!……”
“怎么啦?”教父也仰起头来问道。
“什么怎么啦?月亮不见了!”
“真糟糕!月亮果然不见了。”
“可不是嘛,”楚布对于教父对什么事儿都满不在乎有点愠怒之色了。“你反正是无所谓。”
“我又有什么法子呢!”
“准是什么恶魔在作祟,”楚布用袖口擦擦唇髭,接着说道,“让这畜生清早起来喝不上一杯伏特加才好!……可不是,就像故意开个大玩笑似的……我坐在屋子里,抬头看看窗外:夜色真是美极了!四下里明晃晃的,雪地在月光下亮得刺眼。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就像大白天一样。可我还没迈出门坎——瞧,这就昏天黑地了!”楚布唠唠叨叨,骂骂咧咧了好一阵子,同时心里嘀咕着怎么办才好。他非常想到教堂执事家去瞎侃神聊一通,毫无疑问,村长啦,那位远道而来的唱诗班男低音歌手啦,每两个礼拜就要去波尔塔瓦做一趟买卖、插科打诨叫人捧腹的油贩子米基塔啦,一准都坐在那里了。楚布可以想象得到,桌上已经摆好了香料熬制的白酒。真的,这一切是多么诱人;可是,这天昏地黑的夜晚又勾起了每个哥萨克都情有独钟的懒惰本性。这时躺在暖炕上,蜷缩着腿,安安静静地抽袋烟,透过朦胧的睡意听着寻欢作乐的姑娘们和小伙子三五成群地聚集在窗前唱圣诞节祝祷歌和小曲,该是多么的舒心惬意啊!如果眼下只有他一个人的话,他肯定会待在家里,自得其乐,可是如今他们是两人相伴,摸黑走路,既不孤单也不可怕,何况他也不愿意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懒惰成性或者胆小如鼠的样子。他骂骂咧咧一通之后,又跟教父说起话来。
“是吧,老哥,月亮不见了吧?”
“是不见了。”
“真怪呀!给我点鼻烟闻闻。老哥,你这烟丝挺不错嘛。你打哪儿弄来的?”
“见鬼,有什么好的!”教父答道,一面盖上那刻有花纹的桦树皮烟盒。
“老母鸡闻了都不打喷嚏!”
“我还记得,”楚布仍然顺着话题说下去,“已经过世的小酒店老板祖祖里亚,有一回从涅日任给我捎来点烟丝。咳,那烟丝可棒了!那才是好烟丝呢!怎么样,老哥,咱们怎么着?外面可是黑洞洞的呢。”
“要不,咱们就待在家里吧,”教父抓着门把手说。要是教父不说这句话呢,那么楚布肯定就待在家里不走了,可眼下他却鬼使神差地偏要拧着来。“不,老哥,咱们还是要去!不行,一定得去!”他话一出口,又懊悔不迭:不该说这种硬气话。他实在也不乐意这样摸黑走路;不过,他觉得宽慰的是,他自个儿拿定的主意,可不是别人劝他这么做的。教父脸上倒没有一点懊丧的表情,似乎无论是待在家里还是摸黑出门,他一点也不在乎,环顾一眼四周,用手杖挠了挠肩膀,两个干亲家便上路了。现在我们来看看他那美艳惊人的女儿一个人待在家里在干什么。奥克桑娜芳龄还不满十七,从狄康卡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在这一方土地上,人们就一个劲儿地谈论她。小伙子们异口同声地称道说,村子里过去没有过、将来也不会有比她更俏丽的姑娘。奥克桑娜听见和知道人们的这些议论,于是自恃貌美而爱耍性子。如果她平日不穿厚方格的花布裙子和毛纺围裙,而是穿上宽大的连衫裙的话①,准会把自己的女仆全都吓跑。小伙子成群结队地追逐她,可是渐渐失去了耐性,慢慢疏远她,转而追求其他不那么娇生惯养的姑娘。只有铁匠不改初衷,始终如一地献殷勤,虽然奥克桑娜待他跟对待别的小伙子一个样,并不特别青眼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