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俄)高尔基    更新时间:2014-02-20 12:50:41

我干完活便躺下睡觉,第二天一清早,我醒来后,习惯性地瞅了一眼加那瓦洛夫睡觉的地方,不见他的身影。

快到晚上他才回来——满脸愁云,蓬头垢面,额头上布满深深的皱纹,蓝眼睛里蒙上某种云雾。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就径直走到木柜,瞅了一眼我干的活儿,不吭不哈地躺在地上。

“怎么啦,见到她了?”我问道。

“就是为见她才去的嘛。”

“那怎么样呢?”

“没什么。”

很明显——他不想言语。我估摸着,他这样的情绪不会持续多久,也就没有用问题去惹他。他一整天都闷声不响,只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跟我说几句有关活儿的话,他垂头丧气地在面包房走来走去,眼睛仍旧是他回来时那样雾一般的迷茫。他身上好像是有什么东西熄灭了,他干起活来慢手慢脚,无精打采,一个劲儿地想心思。夜里,我们把最后一批面包搁进炉里,因担心烤过火。我们没有躺下睡觉,这时他才请求我:

“嗯,念一点有关斯坚卡的东西吧。”

因为有关拷打和死刑的描写更能让他激动,我就开始给他念这一部分。他胸脯朝天,伸展四肢,躺在地上不动不挪地听着,双眼直呆呆地望着被烟熏黑了的天花板。

“这么样就把一个人给杀了,”加那瓦洛夫不紧不慢地说,“可是在那时候终归还是可以活下去的,无拘无束,还有地方去。现在是这样寂静和顺从……要是这样从旁的方面看,现在的生活确实宁静极了。念书,识字……但人们的生活毕竟得不到保障,也得不到任何人的关心。他们被严禁犯罪,可又不得不犯罪……街上是秩序井然,而内心——乱作一团。于是谁也不理解谁。”

“你和卡皮托丽娜到底怎么啦?”我问。

“啊?”他抖动了一下。“和卡芭的事儿?完了……”他毅然决然地挥了挥手。

“意思是说你完事了?”

“我?不……是她自己把事了啦。”

“怎么了的?”

“简单极了。她还是那一套,再没别的什么……一切都照旧。不过以前她不喝酒,现在开始喝起来了……你把面包取出来,我要去睡觉了。”

面包房变得鸦雀无声。灯罩被熏黑了,炉挡时而哔哔作响,烤焦了的面包皮在架子上也发出破裂的响声。在我们窗户对面的街上,守夜人在扯淡。还有一种古里古怪的声音时不时地从街上传入耳际——既像某地的招牌咯吱作响,又像是有人在呻吟。

我把面包取了出来,躺下睡觉,可是睡不着,我半睁着眼躺着,倾听着夜里的一切声响。我突然看见,加那瓦洛夫一声不响地从地上起来,走到架子面前,从上面取下科斯托马洛夫的书,把它打开后搁到眼前。我清楚地看见他那张深思的脸,我注视着他的手指如此这般地在书上一行行地移动,摇着头,翻了一页,又全神贯注地看着,然后把目光又移向了我。他那若有所思的、削瘦的脸上显露出一种奇特的、紧张而又充满疑虑的神情,他望了我很久,他的的面部表情让我觉着新奇。

我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便问他在干什么。

“我想,你正睡觉……”他有点难为情起来,然后走到我面前,手里拿着书,坐在我身边,嗫嚅地说,“我,你看,想问你件事……有没有关于生活守则之类的书?引导人怎样生活?我要弄明白,哪些行为是有害的,哪些——还过得去……我,你瞧,都被自己的行为搞懵了……有的事开始我以为是好事,末了却变了调。卡芭的事就是如此。”他透了口气,恳切地继续说,“你去找找看,有没有关于行为方面的书?有的话就念给我听。”

沉默了几分钟……

“马克西姆!……”

“啊?”

“卡皮托丽娜可往我脸上抹黑了!”

“够了……你就算了吧……”

“当然,事已至此……不过,你说说……她有这个权利吗?……”

这是一个微妙的问题,但我想了想,给了他一个肯定的回答。

“我也这样想……她有权……”加那瓦洛夫沮丧地拖长声调说,随后又默不吭声。

他在自己那床直接摊在地上的席子上忙乎了一阵,站起来几次,抽烟,在窗口坐坐,重又躺了下来。

后来我睡了,我醒来时,他已不在面包房,直到晚上他才回。似乎他浑身蒙了一层灰,他那迷茫的眼睛里凝固着一种不动的东西。他把便帽扔在架子上,叹了叹气,就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你上哪儿去了?”

“去看卡芭。”

“怎么样?”

“完了,伙计!我不跟你说了……”

看来拿这种人是没法子了……我试着稳一稳他的情绪,

于是讲起了习惯势力的强大,一种类似在这种情形下能够讲的话。加那瓦洛夫始终不言语,只是看着地上。

“不,哪是这回事!这跟习惯势力无关!仅仅因为我是个有传染病的人……我没有生活在世上的份儿……我身上散发着毒气。一旦我接近人们,他马上就会被我传染,对于所有的人来说,我带来的仅是痛苦……只要想一想——我整个一生给谁带来过乐子?没有谁!可是,我跟很多人有过交往……我是个烂掉了的人……”

“这真是信口胡言!……”

“不,是真的!……”他坚信不移地点了点头。

我劝说他,可他从我的言谈中又找到更多相信自己不配生活的根据……

他很快就发生了剧变。他变得忧郁、萎靡不振,对书没有了兴趣,干起活来也不像从前那样充满热情,变得沉默寡言和孤僻。

闲着没事他就躺在地上,直呆呆地望着拱形天花板。他的脸也瘦了,眼睛也没有了孩子般明亮的光泽。

“萨沙,你怎么啦?”我问他道。

“狂饮病又犯了,”他解释说,“我马上就要畅饮伏特加……我体内发烧……像害了胃灼热症,你知道……时候到了……要不是有这档子事,没准我还能拖些时候。嗯,这事可刺痛了我……咋会这样?我想对人好,可突然就……完全不合情理!是呀,伙计,很需要为生活定些规矩……难道就想不出这样一种规则,让所有人的行为像一个人,又能让彼此相互理解?要知道人和人相距这么远根本无法生活!难道聪明的人们不明白需要在世上定一些个规则,并使人人都清楚吗?……唉!”

他一个劲地想着生活中必需的规则,没有听我讲的话。我甚至都发现,他像是开始在回避我。有一次,他在听了我一百零一次有关改造生活的构想后,他对我生起气来。

“去你的吧……这我都听说过了……那不是什么生活问题,而是人的问题。头等大事——是人……知道不?嗯,再没有别的什么了……照你的意味是说,这一切都在那里改造之时,人却仍旧像现在这样。不,你先得改造人,给他指点迷途……以便让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是幸福的而不是闷闷不乐——这才是要为人们做的。教他找到自己的路……”

我不这么看,他要不就发气,要不就郁郁寡欢,并烦躁地说:

“哎,少罗嗦!”

有一次他晚上出去,夜里也没回来干活,第二天也没回。他没来,老板倒来了,带着一脸的担心说:

“我们的列克萨哈喝起酒来了。在‘斯坚卡’酒店里坐着。得物色个新的面包师……”

“没准他会恢复常态。”

“哼,好吧,你就走着瞧……我对他知根知底……”

我到了“斯坚卡”酒店——这是一个精巧地砌在石头围墙内的小酒店。这里没有窗子,光线穿过天花板的小孔投射进来,这便是这家酒店的独特之处。其实它是在地里挖出来的一个方坑,顶用一层薄薄的板子盖着。里面弥漫着泥巴味、马合烟的烟味和烧过头了的伏特加酒味,里面满是常客——一群愚昧无知的人。他们成天呆在这里,等着来酒店大吃大喝的工人,以便把他们的钱喝个底朝天。

加那瓦洛夫坐在酒店正中的一张大桌子边,围在他四周的是六个穿着破衣褴衫、模样酷似霍夫曼小说中人物的先生,他们恭敬、奉承地在听他说话。

他们喝啤酒和伏特加,大吃着像干土块一般的玩艺儿……

“喝呀,伙计们,喝呀,放开肚子喝。我有的是钱和衣服……管得上三天的。喝光了就……完事!我再也不想干活了,也不想再住在这儿。”

“这城市糟糕透顶。”一个像约翰·福斯塔夫的人说。

“干活?”另一个满脸疑问地看着天花板,惊讶地问道,

“人莫非就是为这才来到这世上的?”

于是他们立刻闹腾起来,向加那瓦洛夫证明他有权喝光一切,甚至把这种权利说成是义不容辞的义务——和他们喝个底朝天。

“啊,马克西姆……他还带着包!”加那瓦洛夫看到我,说了句双关语,“哎,书生和法利赛人,喝上一杯!我,伙计,我彻底离开正道了。没治了!我要喝个够……喝得身上只剩下头发。你也来,啊?”

他还没有醉,只是他的那双蓝眼睛里闪着兴奋的神色,迷人的大胡子像绸扇般垂在胸前,不时地抖动着——因为他的下巴在神经质地哆嗦。衬衫领口敞着,雪白的额头上闪动着小汗珠儿,那向我伸过来的、拿着杯啤酒的手抖动着。

“别喝了,萨沙,咱们离开这儿。”我把手放在他肩头说。

“不喝了?……”他笑了起来,“要是早十年你来跟我讲这话——没准儿,我会不喝了。可现如今还是喝的为好……我有啥法子?我感觉到,老是感觉到,生活中的任何活动……可老是弄不懂也不晓得自己的路……我感觉到了——于是就喝上了,因为我无事可干……干一杯!”

他的伙伴们带着明显的不满盯着我,12只眼睛不友好地上下打量着我。

这些可怜的人担心我会把加那瓦洛夫带走——这顿酒他们等了或许有整整一个星期。

“伙计们!这位是我的朋友——一个识文断字的人,真见鬼!马克西姆,你能在这读一读斯坚卡的故事吗?……啊,伙计们,世界上有这么些个好书!有讲彼拉的……马克西姆,是吗?……伙计们,这不是书,而是血和泪。可……这个彼拉——这不就是我吗?马克西姆!……还有瑟索伊卡!——也是我……真的!这就明白了!”

他睁大了眼睛,带着惊异的眼神看着我,下嘴唇奇怪地颤抖着。他的伙伴们并不十分乐意地在桌边给我挪了个地儿。我在加那瓦洛夫身边坐下,正在这时,他拿了一杯兑了一半伏特加的啤酒。

看得出,他想尽可能快地把自己用这杯混合酒弄醉。他一口下肚,从盘子里拿起一块像土块而实际是熟肉,朝它看了看,把它扔到肩后小酒店的墙上。

伙伴们叽哩咕噜地低声说着话,就如同一群饿狗。

“我是个堕落的人……我母亲干吗要把我生下来?真是搞不懂……黑暗!……憋气!……如果你不想和我喝酒,马克西姆,那就再见了。面包房我不会去了。我有钱在老板手里,你去拿来给我,我要把钱喝光……不!拿去给你自己买书……要不要?不愿要?不应该……还是拿着!你这头蠢猪,要是这样……离开我!滚——开!”

他醉了,眼睛闪着野兽般的光。

他的伙伴们完全准备好揪住我的脖子把我从他们圈子里赶出来,而我不愿干等着被撵,就走了。

约三小时后,我重又来到“斯坚卡”酒店。加那瓦洛夫的伙伴又多了两位。他们都烂醉如泥,他——没他们醉得厉害。他唱着歌儿,臂肘支在桌子上,透过天花板的小孔仰望着天。醉汉们摆出各种不同的姿势听他唱歌,有几个在打嗝。

加那瓦洛夫用男中音唱着,唱到高音处就用假音,就像所有在行的歌唱家那样。他用一只手撑着面颊,满怀感情唱出悲伤的华采经过句,他的脸由于激动而苍白,眼睛半睁半闭,喉头朝前突起。八张醉醺醺的、没有表情的通红的面孔望着他,只是时而听到咕噜声和打嗝声。加那瓦洛夫的声音颤抖着、哭泣着、呻吟着,——这个可爱的小伙子唱着他自己忧郁的歌,看着都让人同情落泪。

不堪入鼻的气味,汗涔涔,醉醺醺的面孔,两盏冒着黑烟的煤油灯,被煤烟熏得乌黑的酒店板壁,酒店的泥土地和充满了这泥坑的昏暗——这一切都是沉郁的和病态的。好像这是一堆被活活埋在墓地里的人在大摆宴席,其中一人在临死之前最后一次唱歌,来和上天告别。我的伙伴的歌里发出的是绝望的忧愁,平静的绝望,没有出路的伤感。

“马克西姆在这儿吗?愿上我这儿当大尉吗?”他中止了他的歌声,把手伸向我说,“我,伙计,完全准备好了……给自己召集了一帮人……就是这些人……以后还会有人……我们会找到的!这没——没啥!彼拉和瑟索伊卡也叫来……我们会每天给他们饭和牛肉吃……行不?你来不?随身把书捎上……你可以念斯坚卡和别人的故事……朋友!哎,我要吐了,我要吐了……要——吐——了!……”

他举起拳头使出吃奶的劲儿在桌上捶了一下。玻璃杯和酒瓶咣当作响,他的伙伴们醒过酒来,小酒店立刻充满了骇人的喧嚣。“喝吧,小伙子们!”加那瓦洛夫喊道,“喝!一醉方休——喝个够!”

我离开了他们,在街口站了一下,听见加那瓦洛夫在口齿不清地大放厥词,当他又重新开始唱歌时,我动身回面包房,在我身后,那笨拙的歌声仍在静谧的夜里久久地呻吟和哭泣。

隔了两天,加那瓦洛夫离开城市去了别的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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