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俄)高尔基    更新时间:2014-02-20 12:49:11

日复一日,过了两个月。我和加那瓦洛夫谈了许多,也念了很多书。我时常把《斯坚卡暴动》念给他听,他已经都能灵活自如地用自己的语言一句一句从头至尾表述这本书了。

这本书对他有时候如同一个富有魔力的神话对于一个敏锐的孩子一般。他称呼那些和他打交道的对象,用的就是书中人物的名字,而且还有一次当一个装面包的盘子从架子上掉下打坏了,他气恼地、恶狠狠地叫道:

“哎,你这个普洛佐罗夫斯基将军!”

烤得不好的面包他称之为弗洛尔卡,酵母他叫作“斯坚卡的小枕头”,而斯坚卡其人却成了所有不同凡响的、巨大的、不幸的、不成功的同义词。

在我第一天认识加那瓦洛夫那天,他叫我读她的信和回她信的那个卡皮托里娜,这段时间几乎没听他讲起过。

加那瓦洛夫寄钱给她是寄给某个叫菲利普的人,并求他到警察局去替姑娘作保,菲利普也好,姑娘也好,都杳无音讯。

突然,有一天晚上,正当我和加那瓦洛夫准备烤面包时,面包房的门开了,并从漆黑的潮湿的门廊里传来一个低低的女人的声音,这声音胆怯同时又充满热情:

“对不起……”

“找谁?”我问道,此时加那瓦洛夫把铲子搁在脚边,不好意思地扯着自己的胡子。

“面包师加那瓦洛夫在这儿干活吗?”

眼下她站在门口,吊灯的光亮正落在她的头上——头上戴着一条白毛线织的头巾。头巾下是一张圆圆的、迷人的、鼻子略为翘起的小脸蛋,面颊鼓起,丰满的红唇微笑时面颊上透出两个小酒窝。

“在这儿!”我回答她道。

“在这儿,在这儿!”忽然加那瓦洛夫高兴得大声说,他扔下铲子,大步走向女客。

“萨申卡!”她迎着他深深地出了口气。

他们互相拥抱,为此加那瓦洛夫还深深地弯下身子。

“怎么样?还好吗?来了很久吗?瞧你!自由了?太捧了!你瞧瞧?我都说过的!……现在你又有路啦!勇敢地走!”加那瓦洛夫急不可耐地向她诉说着,仍旧站在门口,双手搂着她的脖子和腰不放。

“马克西姆……你,老弟,今儿个你独自弄吧,我这就去办点娘儿们的事儿……卡芭,你在哪儿歇脚?”

“我直接来这儿找你的……”

“这儿?这儿可不成……这儿烤面包而且……怎么说也不行!我们这儿的主人是个很严格的人。得另去找个地儿过夜……好比说,去开间房。走呀!”

接着他们就走了。我留下来应付这些个面包,可别指望加那瓦洛夫会在天亮前回来,可令我大吃一惊的是,才过了约摸三个小时他就回来了。更让我惊奇的是,原以为在他脸上会看到快乐之光,我看了他一眼,脸上有的仅仅是不快,烦闷和疲惫。

“你怎么啦?”我问道,我十分在乎我朋友的这种不正常的心绪。

“没啥……”他心灰意懒地回答,随后便一声不吭,狠狠地啐了口口水。

“到底怎么啦?”我坚持刨根问蒂。

“咋对你说好呢?”他有气无力地答道,伸直身子躺在木柜上,“终归……终归……终归是娘儿们!”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他那儿搞清前因后果,末了,他对我讲了大约是这么些话:

“我说呀——就是个娘儿们!要是我不是个傻子,也就没有这档子事了。明白了?你老是说:娘儿们也是人!人人都知,她们只会用后脚走路,不吃草,能言会笑——也就是说,不是牲口。可终归跟咱们老少爷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为什么?那……我就说不好!我觉得不合适,但又闹不明白——是为什么……瞧她,卡皮托丽娜想怎么着,她说:‘我想像妻子一样和你过日子。’还说:‘我愿当你的一条狗……”简直是瞎扯淡!‘哎,你这可爱的女孩,’我说,‘你这傻丫头;哎,你想想,怎么能跟我一块过日子?我首先是——贪杯,其次,我上无片瓦,再有,我是个浪子,四海为家……’——像这些事儿,还有很多……可她说:‘好酒——我不在乎!’又说,‘所有做手艺的男人都是大酒桶,他们不也都有婆娘?’还说:‘要是有了老婆,房子也会有的,’她说:‘你哪儿也不会去了……’我说:‘卡芭,这我怎么都不同意,因为我清楚——这样的生活我没法过,也学不会。’可她说:‘我可会去投河的!’可我对她说:‘傻蛋!’她便破口大骂,瞧她骂的!她说:‘哎,你这吵事鬼,不要脸的家伙,骗子,长腿鬼!……’骂了又骂……对我简直暴跳如雷,我差点儿都要拔腿而逃了。而后她又哭了起来。边哭边叨唠我:‘如果你不要我,’她说:‘你干吗要把我从那种地方弄出来?’她说:‘现在我可上哪儿去?’她说:‘你这红发傻瓜……’哎,眼下拿她可怎么办?”

“说实话,你干吗把她从那地方弄出来呢?”我问道。

“干吗?你可真怪!还不是可怜她呗!一个人陷入池塘……所有的路人都会可怜他。可如果说到成家……以及类似的事儿,那不成!对这我可不同意。我能成什么家?要是我能这么做,我早就拿定主意了。理由可多啦!还可以找到有陪嫁的……其他等等。可要是我没有能力这么做,我怎么能做这种事?她哭了……这是自然的……那个,可不好……可又能怎么办呢?我无能为力呀!”

他竟摇着脑袋,以肯定他那令人恼火的“我无能为力”的话,他站起来,离开木柜,双手抓着乱糟糟的胡子,随后低低地耷拉着脑袋,啐了一口,开始在面包房里窜来窜去。

“马克西姆!”他以恳求的、不好意思的口吻开口道,“你到她那儿去,想法子跟她说说,我为啥不能那样干……行不?去呀,老弟!”

“可我对她说什么呀?”

“实话实说!……就说他做不到。这对他来说不合适……要不就说……他有花柳病!”

“可这不是真的。”我笑了起来。

“是呀……不是真的……不过是个好借口,对不?哎,你呀,真是活见鬼!简直一团糟!是吗?可我咋能成亲呢?”

他说这话时双手摊开,踌躇满志,惊愕不已,让人清楚——他没地儿安顿老婆!尽管他把这事说得很可笑,但这事悲剧的那面却叫我沉思起姑娘的命运。他们在面包房走来走去,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现在对她没兴趣了,简直太可怕了!她这样胡搅蛮缠,像是要把我拽到什么地方去,如同一个无底洞。哎,你呀,给自己挑了个男人!她虽不太聪明,却是个狡猾的女孩。”

看得出,他开始显露出流浪汉的本性,他感觉到他永远向往的自由遭到了破坏。

“不,我不会被逮住的,我是条大鱼!”他夸口叫道,“我就这么干,哎……可究竟怎么个干法呢?”他呆立在面包房中央,微笑着思虑起来。我留心到他那兴奋的面部表情的变化,尽力想琢磨出他的打算。

“马克西姆!咱们到库班去?!”

这可出乎我的意料。我曾想对他进行某些文化教育:希望教会他识文断字,把自己那阵子所晓得的全都教给他。他答应我说,整个夏天就呆在这里,这样我的任务也就没那么重,可现在突然又……

“哎,你可真是瞎胡闹!”我有点难为情地说他。

“可我又有什么法子?”他叫道。

我开始对他说,卡皮托丽娜向他提出的要求压根儿就没

有他想象的那么严重,不妨再等一等,瞧一瞧。

实际上像是没有等多久。

我们背朝窗户坐在炉前扯淡。就快到子夜了,距加那瓦洛夫回来后约摸过了一两小时。突然我们背后响起了打碎玻璃的声响,一块很有些重量的石头“砰”然落地。我们惊跳起来,直奔窗口。

“没打中!”有人对着窗口尖声嚷着,“没打中。可惜……”

“咱一块儿走吧!”一个粗野的男低音叫着,“咱一块儿走,我以后来找他算帐!”

“放开!别扯着我,让我出出气。再见,萨什卡!再见……”随后是一阵粗野的谩骂。

走近窗子,我才发现卡皮托丽娜。她耷拉着脑袋,双手扶着墙板,使劲向面包房里面张望,她那散乱的头发披在肩上和胸口。白色的头巾偏向一边,紧胸衣被弄破了。卡皮托丽娜酒醉醺醺,东摇西摆地打着呃,破口大骂着,发狂似地尖声叫着,浑身哆嗦,披头散发,酒醉了的红脸蛋上满是泪珠……

一个高个子男人屈身向着她,他一手搭在她肩头,另一只手撑在房子的墙上,一个劲儿地吼着:

“咱们走——走吧!……”

“萨什卡!你可把我给毁了……你记住!你这天打五雷轰的,红毛鬼!我可再也不要看见你。我曾指望你……可你这坏种倒来笑话我……好极了!咱以后再算帐!倒还躲了起来!真是臭不要脸,让人恶心的家伙……萨沙……亲爱的。”

“我可没躲什么……”加那瓦洛夫走到窗前,爬上柜子,闷声闷气地、低重地说,“我不会躲起来的……可你犯不着……我想你会好起来的,会好的——我是这么想的,可你倒讲些毫无道理的话……”

“萨什卡!你能杀了我吗?”

“你为什么要喝成这样?莫非你知道……明儿个会发生什么?……”

“萨什卡!萨什卡!淹死我吧!”

“够啦!咱们走——走吧!”

“流——氓!你干吗要假装成好人?”

“是什么声音,啊?是什么人?”

守夜人的哨声打断了这场对话,盖过了它,尔后又静了下来。

“我咋会相信你,鬼东西……”她在窗外放声大哭。

后来她的双脚突然一抖,迅即向外一闪便消失在黑暗中。传来了低沉的讲话声和喧闹声……

“我不想去警察局!萨——萨沙!”姑娘悲切地大喊道。

马路上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哨声,低沉的号叫声,哀哭声……

“萨——萨沙!亲——爱的!”

似乎有谁惨遭毒打。一切渐渐离我们远去,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宁静,像恶梦般消失。

我和加那瓦洛夫被这出迅速演出的话剧镇住了,我们望着黑暗中的街道,无法从哭泣、号叫、谩骂、专横跋扈的呵叱、痛苦的呻吟中醒过神来。我记起其中个别的声音,难于相信,所有这一切不是一场梦。非常快速地就结束了这场短小却沉重的话剧。

“完了!……”加那瓦洛夫又听了一会儿那无声却严峻地透过窗子瞅着他的静谧的黑夜,不知为什么温和而简洁地说。

“瞧她把我搞的!……”过了几分钟他用惊奇的口气继续说道,仍旧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双膝跪在木柜上,双手支在有点倾斜的窗台上,“她落到了警察局……酩酊大醉……跟一个鬼家伙一块。她这么快就完事了!”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从柜上爬下来,坐在面粉上,双手抱着头,摇动着身子低声问我道:

“请告诉我,马克西姆,眼前发生的事怎么会这样?……在这件事上我有啥错?”

我说了我的看法。首先要明白你想要做的事儿,事情开始之时就该预想到可能有的结果。他对所有这一切都一无所知,也不清楚,因而步步皆错。我对此很恼火——卡皮托丽娜的呻吟声和叫喊声,醉汉的“咱——咱走吧”——所有这些仍萦绕耳际,因此我不会原谅我的同行。

他低着头听我说着,刚等我说完,他便抬起头来,在他脸上我看到了恐惧和诧异的神色。

“是这么回事!”他感慨地道,“说得真准!哎,可是……现在该怎么办呢?啊?我拿她怎么办呢?”

在他的语调里渗透着恳切地认识到自己有负于这个姑娘的纯真的感情,饱含着无助的、犹疑不决的情绪,因而我马上开始同情起我的同行来,我想,没准我说他有点过于尖刻了。

“我干嘛要把她从那地方弄出来!”加那瓦洛夫后悔起来,“嗨!瞧她现在对我……我到那儿去,到警察局,想法子……还非要见她……还有其他的。我要对她说……点什么。该不该去呢?”

我发现他去同她见面不会有什么好。他能对她讲什么呢?何况她还烂醉如泥,说不定已在睡觉。

可是他主意已定。

“我得去,等着吧。不管怎么说,我总是希望她好……可她那儿都是些什么人呢?我得去。你呆在这儿……我——快去快回!”

接着,他戴上便帽,就连平常爱穿的烂靴子也不穿,急急忙忙走出面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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