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地下室昏暗的光线下和污秽的空气中久久地坐着。她沉默不语,只是长吁短叹,但有时在这种幸福的时分她回想起她的委屈和遭毒打,她便会含着热泪怨艾起他来。
当他由于受到妻子的责怪而深感内疚时,他便会更加热烈地抚慰着她,她却得寸进尺,唠叨个没完。这样终于又把他给惹急了。
“别诉苦诉个没完。没准我打你的时候,我比你还痛苦千倍呢。你懂吗?要是由着你们这群娘儿们使性子,你们会把人给噎死,别再说了。如果一个人已厌倦了生活,你还能对他说什么呢?”
有时候他会在她滚滚热泪和如泣如诉中软弱下来,他神情沮丧,若有所思地解释说:“我生就了这副性子,有啥办法呢?我老是伤害你——这是真的。我知道,只有你才是我的心肝宝贝……嗯,可我并没能时刻记住这点。你明白吗,莫特丽娅,有时我都不愿看你,你好像让我特烦。这时我心里会生出一个可恶的念头——最好把你和我自己都撕个稀巴烂。而且你在我面前越显得对,我就越想揍你……”她似懂非懂,但他那忏悔的,温和的语调给了她宽慰。
“但愿我们能改过自新,习以为常。”她说,她没有意识到,他们早已彼此习惯了,而且还在相互消耗着。
“要是咱们能生个娃——咱们会要好一些,”她叹了叹气说,“咱们又有解闷的又有操心的事了。”
“那你干吗不生呢?生吧……”
“可……瞧你总对我这么大打出手——我不能生。你没轻没重地打我的肚子和腰,打得太疼了……就是不用脚踹也好呀……”“嗯,”格里戈里忧郁而又不好意思地自圆其说,“难道在这节骨眼上还左思右想用什么东西打什么地方?再者,我又不是刽子手……我打你可不是为了寻开心,我是因为烦躁才……”“你为什么会觉着烦呢?”玛特略娜抑郁地问。
“就是这么个命,莫特丽娅。”格里沙谈起哲理来了,“就这么个命,这么个脾气……你瞧,——我不如别人,比方说,抵不上那个霍霍尔人。但霍霍尔人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他单身一人,无妻无室,什么人都没有……要是没了你,我会活不下去的……可他却无所谓。他吸着烟斗,乐滋滋的——这魔鬼,就连吸口烟他也就满足了。可我这样就不行……我天生就静不下心。我的性格是这样……像弹簧:在上面一压——就抖动……好比说,我上街,看见这,瞧见那,玩艺儿多的是,可我却空空如也。这让我恼火。霍霍尔人——啥也不要,他这个满脸胡子的家伙,一无所求,而这也使我恼火,可我……甚至都搞不清自己需要什么……什么都要。嗯——是碍…我坐在洞里干活,却什么都没有。又还和你在一起……你是我的婆娘,可——你有什么感兴趣的呢?女人就是女人,跟所有的女人没啥两样……我对你可知根知底。你明儿个怎样打喷嚏——这我都一清二楚,因为你在我面前没准已打过一千次喷嚏了,因此我又能有什么样的生活,有什么样的兴趣呢?索然无味。嗯,我为啥要下酒馆,因为那里让人快乐。”
“那你为啥要娶老婆?”玛特略娜问道。
“为啥?”格里沙冷冷一笑,”鬼才知道我为啥……掏心窝子说,是不该有妻室……我最好是去当流浪汉……在那儿虽说会要忍饥挨饿,但逍遥自由——想上那儿就上那儿。周游世界。……”“你去呀,也还我自由。”玛特略娜说,说着说着便要大哭起来。
“这是上哪儿去了?”格里沙威严地问。
“这是我的事。”
“哪——儿去?”他眼睛里凶光毕露。
“别嚷嚷,——我可不怕……”
“是不是相中了什么人?说呀。”
“放我走?”
“放你去哪儿?”格里沙怒吼道。
他把头巾从她头上扯了下来,攥着她的头发。殴打使她变得凶狠起来,恶感唤醒了她的整个灵魂,给了她莫大的快乐,她原本只需三言两语便能妒火全消,可她并不,她反而去挑逗他,在他面前发出意味深长的笑。他气得出手就打她,毫不留情地大打出手。
可在晚上,当她浑身是伤、痛得难熬地在床上躺在他身边呻吟时,他斜着眼看着她,叹着粗气。他觉着恶心,备受良心的折磨,他清楚,他这么吃醋毫无根据,而且他还平白无故地揍了她。
“嗯,得了,”他难为情地说,“难道是我不对?你也够可以的……你本该劝劝我——可倒火上浇油来。你为什么要这么干?”
她不吭声,可——她知道为什么,知道现在的她,遍体鳞伤、受尽欺侮的她会要得到他的抚慰,热烈的、温柔的、寻求和解的抚慰。为了获得这种抚慰,她宁可让自己的腰被打得疼痛难忍。此时,丈夫还没能来得及抚慰她,她已经由于期盼丈夫的抚慰而高兴得泪流满面。
“嗨,够了,莫特丽娅。嗯,宝贝儿,啊?别再哭了,你饶了我吧。”他抚摸着她的头发,亲吻着她,而且因为是整个身心都充满了痛苦,而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他们的窗子大开着,但天空却被邻舍的高墙遮住了,他们的屋子里,一如既往,又暗、又闷、又挤。
“哎,生活。简直像服苦役。”格里沙悄声地说,他无法把感受到的痛苦全部倾诉出来,“都怨这个洞,莫特略娜。我们算个啥?像是被活埋了一般……”“咱们上别的房子住去。”玛特略娜含着甜蜜的泪水建议说,她单单从字面上去理解他的话。
“嗨。不是那么个意思,姑奶奶。哪怕搬到顶楼上,我们还是住在洞里……不是说屋子——是洞……生活——是洞。”
玛特略娜思考起来并且说:
“上帝保佑,没准,咱们会好的……”
“是呀,咱们会好的……你老这样说。但是咱们的景况,玛特略娜,并不见好……吵吵闹闹越来越频繁,——你明白吗?”
这倒一点不假,他俩吵闹的间隔越来越小,这不,最后到了每个星期天一大早起格里沙就瞧着妻子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今儿晚上一歇工我就到酒馆找‘秃子’……喝个痛快……”他宣布道。
玛特略娜奇怪地眯缝起眼睛,不吱声。
“你不吱声?你就这么不吱声吧,你会得逞的。”他警告着说。
他整天凶神恶煞,越到晚上样子越凶,他无数次地提醒她说他打算喝个饱,他觉着,她听了这话会难受的。可看到她顽固地闭口不开,眼睛里闪着坚定的光芒,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作好了干一架的准备,他的气更不打一处来。
晚上他们闹事的报信人先卡·奇日克宣布“战况”。
揍完妻子,格里沙有时整夜不见身影,有时星期天也不露面。被打得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她总是表情严肃地、默默地迎接他,可内心对被撕破了衣衫,也同样时常被打得够呛的、浑身脏兮兮、两眼充血的格里沙充满了隐密的怜悯。
她知道,他得喝点酒以解宿醉,并且她已准备了半瓶伏特加酒,他也知道这个。
“倒一杯给我,”他哑着声音请求说,喝了两三杯,他便坐下开始干活。
他一整天都受到良心的谴责,他时常忍受着揪心的痛楚,他放下活儿,用不堪入耳的话骂娘,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或是一头倒在床上。玛特略娜耐着性子等他冷静下来,那时他们又和好如初。
以前,这种和解里还含有许多辛酸和甜蜜,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日渐消失了,他们之所以和解,无非是到星期六之前这整整五天时间里,他们相互不说话,极为不便。
“你会成为酒鬼的。”莫特略娜叹着气说。
“我会的,”格里沙表示承认,而且还显出一副成不成酒鬼他都不在乎的样子,向旁边啐了一口。“而你就会从我身边逃走。”他想象着未来的情景,探询地望着她的眼睛。
有一段时期她眼睛低垂着,她以前从没这样,格里沙瞧她这样,便恶狠狠地紧锁眉头,小声地咬牙切齿。可她现在还是背着男人去找算命的女人和女巫医,从她们那儿带来各种各样的符和炭块。而当这些玩艺儿都不灵验时,她又去向保佑人不贪杯的伟大的殉教者圣沃尼法季耶祷告,在祷告时她自始至终跪倒在地,伤心落泪,双唇无声地颤抖着。
而且她越来越经常地感受到对丈夫强烈的,冷酷的憎恨,这种憎恨在她心中引起了忧郁的思绪,她越来越减轻了对这个人的怜惜之情,三年前,这个人用他欢乐的笑声,温柔、绵绵情话使她的生活那么丰富多彩。
这两个实际上并不错的人儿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生活着,他们在等着那彻底击碎他们痛苦的、荒诞的生活的某种事情的发生……在一个星期一的清晨,当奥尔洛夫夫妇在喝茶时,在他们那令人不快的宅子门口,出现了一个人高马大的巡警。奥尔洛夫一跃而起,并试着在自己醉昏昏的脑瓜子里把最近发生的事想起来,他一声不吭,用模糊的目光盯着来客,等着最坏的事情发生。妻子惶恐不安地、责怪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