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落山,但院子里仍旧闷热,散发着油漆,松焦油,腌白菜和一些腐烂东西的气味。从院子里这栋两层楼的每个窗户里都传出歌声和谩骂声,有时一个醉醺醺的面孔从窗框里伸出来,打量一下奥尔洛夫,冷冷地笑一笑,便消失了。
油漆匠们散工了,走奥尔洛夫身边经过时,他们斜着眼瞅着他,互相使眼色,院子里到处是他们热闹的科斯特罗姆的土话声,他们有的准备上澡堂,有的打算下酒馆。从二楼下来走到院子里的裁缝们——一些衣衫褴褛、身体虚弱、双腿弯曲的人——开始取笑几句科斯特罗姆油漆匠那叽哩咕噜的土话。整个院子一片喧闹,充满了热闹、活泼的笑声和戏谑。奥尔洛夫坐在自己的角角里一声不吭,也不看任何人一眼。没有谁来到他身边而且也没有谁能下得了决心和他开开玩笑,因为谁都清楚此刻的他是——一头凶恶的野兽。
他坐着,被隐隐的、难于忍受的仇恨笼罩着,这仇恨压迫着他的胸口,使他呼吸困难,他的鼻孔凶猛地翕动着,嘴唇歪撇着,露出两排坚硬的大黄牙。他心里生出一种模湖不清、飘浮不定的感觉,红色的、昏暗的斑点在他眼前晃动,忧伤和对伏特加酒的渴望折磨着他的内心。他清楚,只要喝点酒,他就会觉得轻松许多,可眼下天还放亮,他可没脸穿着这样的撕得破烂不堪的衣服穿过大街到酒馆去,大街上的人都认识他格里戈里·奥尔洛夫。
他可不乐意出去被大家取笑,可要回家洗脸换衣同样也不可能。在家里,被打得浑身是伤的婆娘正躺在地上,而现在她让他觉着无比厌恶。
她在那儿哼哼着,感到自己是一个受难者感觉她在他面前是无辜的——他知道这个。他还知道她的的确确是无辜的,而他是有罪的,——这更增加了他对她的憎恶,因为跟这种意识一起,他内心还充满了一种恶毒阴暗的感觉,这种感觉比意识更为有力。在他的心灵深处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令人难以忍受,因此他优柔寡断地屈从于自己内心的沉痛的感觉,也不能将这种感觉弄清楚,并且知道,只要有,哪怕半瓶伏特加酒他就能药到病除。
此时手风琴手基斯廖科夫走过来。他身穿棉绒布的背心,一件红绸衫和一条肥大的灯笼裤,裤脚塞在讲究的靴子里。腋下夹着装在绿套子里的手风琴,黑胡髭向两边卷起,便帽潇洒地歪戴在一边,脸上透着豪放和欢乐的神气。奥尔洛夫喜欢他的豪放,他的演奏和他总是乐滋滋的性格,而且又嫉妒他的轻松自在,无忧无虑的生活。
祝贺你,格里沙,胜利,
也恭贺你被抓破了脸皮。
奥尔洛夫对基斯廖科夫的玩笑并没发火,尽管听到它已有50余次,而且手风琴手这么说也并无歹意,不过是开玩笑而已。
“怎么,兄弟。又开始普列文大战了?”基斯廖科夫在鞋匠面前站了一小会儿问,“你呀,格里尼亚,你这个傻瓜蛋。有一条咱们大家都走的道,你最好也去……咱俩去喝一杯吧……”“我马上来。”奥尔洛夫头也没抬地说。
“我等你,苦苦地想着你……”
很快奥尔洛夫便离开了。
他刚一走开,便有一个矮矮胖胖的女人扶着墙壁从地下室里出来。她头上严严实实地裹着一条头巾,从脸上头巾的缝隙里仅仅露出一只眼睛,一小部分面颊和额头。她摇摇晃晃地走着,穿过院子并在她男人坐的地方坐下。她的出现并没有让任何人感到惊讶——他们对此已习以为常,而且大家都晓得她会一直坐在那儿,直到她的格里沙喝得烂醉如泥,追悔不已地从小酒店归来。她来到院子里是因为地下室里闷得让人心慌,再有她还得把醉醺醺的格里沙搀扶下楼。楼梯——腐朽且又很陡。有一次格里沙从上面摔下来,把手都给弄脱臼了,两个来星期上不了工,那阵子,为了糊口,他们几乎把全部家财都典当了。
从那时起玛特略娜就守候着他。
有时候总有同院住的坐到她旁边,坐得最多的是列夫琴科——一个留胡髭的退役下士,审慎、庄重的霍霍尔人,头发理得整整齐齐,鼻子红中透青,他坐了下来,打着哈欠问道:“又打起来了?”
“与你何干?”玛特略娜不友善地激奋地说。
“是没关系。”霍霍尔人解释说,接着两人很久都一声不吭。
玛特略娜喘着粗气,像是有什么玩艺儿在她胸口里呼噜作响。
“你们为啥打个没停?你们有啥可争的呢?”霍霍尔人议论说。
“这是我们的事……”玛特略娜·奥尔洛娃简洁地说。
“那当然,是你们的事。”列夫琴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你干吗老缠着我?”奥尔洛娃理直气壮地问。
“哎,你咋这样。跟你说句话都不成。我瞅着你们俩——你和格里沙真是天生的一对。每天都用棍子抽你们两顿才好咧——早晚各一次——就该这样。那样你们就不会浑身是刺了……”说完,他便怒不可遏地离开了她,这倒让玛特略娜觉得称心。院子里早已传开了,说什么霍霍尔人对她献殷勤是有目的的,她恨他也恨所有那些个爱嚼舌头的人。而霍霍尔人迈着笔直的军人的步履走到院子的角角里,尽管他已是40岁的人了,却精神抖擞,身强体壮。
此时奇日克不知打哪儿出来出现在他跟前。
“她呀,叔叔,那个奥尔莉哈,同样是个萝卜。”他悄声对列夫琴科说,还一边向玛特略娜坐的那边眨巴着眼。
“我这就让你尝尝厉害,让你试试萝卜。”霍霍尔威胁着说,他的胡髭里却隐藏着笑意。他喜欢这个机灵的奇日克,而且还在耸着耳朵听他的,他知道奇日克晓得这个院子里的种种秘密。
“缠着她可落不到什么好,”奇日克解释说,根本不在乎列夫琴科的恫吓,“油漆匠也试过,她使劲给了他一家伙。我亲耳所闻——真了不得。照着脸上就是一下,像打鼓一样。”
这个不大不小的孩子,虽说才12岁,却活泼、感受力强,他像海绵似地如饥似渴地吸收着他周围生活中的一切污秽,在他的额头上已经长了一条小小的皱纹,这意味着先卡·奇日克已经开始想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