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02

作者:张介明    更新时间:2013-11-25 16:25:02

这位陌生人立刻认出了他的朋友们:他冲过来,一把抓住匹克威克先生的手,以他那一贯的莽撞把他拉到一张坐位上,嘴上喋喋不休,好像这里的一切都是在他的特别保护和指导之下安排的。

“这儿——这儿——太有趣了——有的是啤酒——几大桶;牛腿肉——阉牛;芥末——几大车;天气多好——坐下——别客气——看到你真高兴——非常高兴。”

匹克威克先生照吩咐坐下了,温克尔先生和斯诺格拉斯先生也照着他们的神秘的朋友的指示做了。在一旁看着的沃德尔先生,大气不出,目瞪口呆。

这位是沃德尔先生——我的朋友,”匹克威克先生介绍说。

“你的朋友!——亲爱的先生,你好吗?”——我的朋友的朋友——来,握个手,先生。”——像是邂逅了多年的老友似地,陌生人热情地抓住了沃德尔先生的手。然后退后一两步,就像要把他的面貌和身材好好打量一番,然后是比先前还要热烈——假如可能的话——的握手。

“那末,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匹克威克先生说,一脸的惊奇中挤出了点微笑。

“来这儿,”陌生人回答道,“住在皇冠饭店——玛格尔顿的皇冠饭店,遇到一批人——法兰绒上衣——白裤子——醍鱼三明治——辣腰子——一帮棒家伙——没说的。”

匹克威克先生对于陌生人的那套速记体系已颇为熟悉,足以从他的那急促而断断续续的话里推断出,他不知用什么办法结识了全玛格尔顿球员,而且已经通过他特有的途径,把认识转变成了友谊,于是又顺理成章地受到了邀请。心结解开以后,匹克威克先生就戴上了眼镜,准备看那即将开始的比赛。

“全玛格尔顿”队首先击球;当这最出色的球队里的两位最杰出的球员,邓金先生和波多先生,拿了球棒走向各自三柱门的时候,场上一片兴奋。勒菲先生,这位丁格莱山谷队最优秀的球员,被选出来抵挡可畏的邓金,而斯特拉格尔先生,则被选做那位常胜的波多先生的对手。几个球员已经各就各位,“警戒”着各个区域,每人双手撑膝、深深地弯着腰,就像玩跳背游戏弯腰让别人从背上越过那样严阵以待。所有正规的球员都这么干——确实大家都公认,其他姿势不可能达到这样的警戒效果。

裁判员们站在三柱门后面,记分员们也准备计分,场上屏息静气。勒菲先生向采取守势的波多的三柱门后面退了一两步,把球放在右眼上瞄了几秒钟。邓金胸有成竹地等着球来,双眼紧紧地盯着勒菲的举动。

“看球,”投球手突然叫了一声。球从他的手里笔直而迅速地飞向三柱门中间的一根柱子。警觉的邓金早有准备,他用球棒的一端击中来球,球高高地飞了出去,从姿态压得很低的外场手的头顶掠过。

“跑呀——跑呀——再跑呀——喂,扔呀——扔过来——站住——另外一个——不——对——不——扔呀,抛出去!”击球之后球场里一片大呼小叫。这一次的结果是“全玛格尔顿”得了两分。在为本队和为自己争光方面,波多都不甘落后。他挡住可疑的球,放过坏的,击中好的,把球打得满场飞。外场手们跑得浑身冒汗,精疲力竭;投球手换了一批又一批,掷得手臂发痛;而邓金和波多却巍然不动。一位上了年纪的绅士想挡住来球,可球不是从他的双腿中间滚了过去,就是从他的手中滑了过去。一位瘦绅士想抓住球,却被球击中了鼻子,落下来的球又以双倍的能量轻快地蹦走了,瘦绅士痛得眼泪汪汪,浑身乱扭。即使球是直向三柱门投来的,邓金总是比球先到一步。总之,当邓金和波多下场的时候,全玛格尔顿队已经得了五十四分,而丁格莱山谷队的分数还是空白,犹如他们队员发白的脸。这种局面太难挽回了!卖力的勒菲和热心的斯特拉格尔使尽了浑身的解数,还是不能挽回丁格莱山谷队的失败——根本不可能,在比赛还没有结束的时候,丁格莱山谷队就服输了,承认了全玛格尔顿的高超本领。

就在同时,那位陌生人不停地吃着、喝着和谈着。每逢有一个好球的时候,他就用抬举对方的样子对那位球员大加夸奖和赞许,相关的人们听了自然感激不尽,而每逢接球或者挡球失败的时候,他就把他个人的不满向那注定遭殃的家伙尽情倾泻,大骂“啊,啊!蠢货”——“油手[13]”——“傻瓜”——“骗子!”等等,使周围的人都认为他似乎是板球这种高贵游戏的全部技术和奥妙的行家,而且是位无可置疑的最卓越的评论家。

“极妙的游戏——打得不错——有几下真妙。”赛球结束后双方球员都来到帐篷里,陌生人说道。

“你玩过板球,先生?” 沃德尔先生问。感到他说个不停挺好玩的。

“玩过!那还用说——几千次——不是在这里——在西印度群岛——兴奋的玩意儿——火啊——挺火的。”

“在那种气候打球肯定有点热吧,”匹克威克先生附和地说。

“热!——滚烫——人都要烤焦——冒火似的,有一次我打——只一个三柱门——跟朋友陆军上校——托马斯·布拉佐爵士——看谁得分最多。——拈阄我胜——首先是由我攻——上午七点——六个本地人警戒——开始;欲罢不能——热得要命——本地人都晕倒了——抬出去——再上六个——也晕倒了——布拉佐投球——两个本地人扶着他——打不败我——也晕倒——上校抬走了——不服输——忠心的助手——昆科·桑巴——剩下的最后一个——太阳那么热,球棒起了泡,球都焦了——五百七十分了——有点儿累——昆科使出了最后的力气——我败了——洗了一个澡,再去吃中饭。”

“那个叫什么来着的后来又怎么样了。先生?”老绅士问。

“布拉佐吗?”

“不——另一位。”

“昆科·桑巴?”

“对。”

“可怜的昆科——没再恢复——为了我他不断地玩——为他自己他玩到了头——死了,先生。”说到这里,陌生人把脸埋在一只棕色的大杯子上。究竟是为了掩饰他的情感呢,还是为了喝杯中的饮料,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知道他突然打住了,深长地吸了一口气,焦虑地看着两位丁格莱山谷俱乐部的主要成员,他们正走到匹克威克先生面前,说:

“我们打算在蓝狮饭店用饭,先生,我们希望你和你的朋友们赏光。”

“当然,”沃德尔先生说,“我们的朋友之中还包括这一位——”他用眼睛示意那陌生人。

“金格尔先生,”这位随机应变的绅士立刻明白了什么意思。“金格尔——来自乌有乡乌有府的阿尔弗雷德·金格尔老爷。”

“我不胜荣幸,真的,”匹克威克先生说。

“我也是,”阿尔弗雷德·金格尔先生说,一只手挽着匹克威克先生,另外一只挽着沃德尔先生,一面又对着前面一位绅士的耳朵一本正经地说:

“菜好得不得了——冷的,可是太棒了——今天早上已朝里面眇了眇——鸡和馅饼;这类东西全有——这些家伙很有趣——而且很大方——非常大方。”

由于无须进一步安排,大家就三五成群向镇里走去,不到一刻钟,大家就都已经在玛格尔顿的蓝狮饭店的大厅里就坐了——邓金先生任主席,勒菲先生为副手。

嘈杂的说话声和刀、叉、盘子的声音交织汇成一片,三个笨头笨脑的侍者不停地忙碌着,桌上的丰盛饭菜很快就被大家一扫而光:在每一个纷乱的节目中,那位诙谐的金格尔先生至少起了六个普通人的作用。吃饱之后,台布卷走了,瓶子、杯子和甜点摆上了桌子;侍者们退下 “收拾”去了,也就是说,去享受他们能到手的残羹剩酒去了。

接下来轻松的谈笑声此起彼伏,其中有一位矮小的人,带着一副“别同我罗嗦”或“我跟你没完”的神色,一声不吭;谈话声小一些的时候,他会朝四面看看,好像有非常重要的话要说,并且煞有介事地不时发出一声低沉、短促的咳嗽。终于,在一个比较安静的时候,这位小个子发出了一声洪亮又威严的喊声:

“勒菲先生!”

大家立即静了下来,那位被人点了名的人回答道:

“先生!”

“我有几句话对你说,先生,你能否请各位绅士先把杯子斟上。”

金格尔先生俨然以保护者的口吻说:“好啊,听他的”,其余的人都响应了:杯子斟满之后,副主席以一副专注和智慧的神情说:

“斯特普尔先生”

“先生,”小个子说着站了起来,“我有几句话必须要对你说,而不是要对我们可敬的主席说,因为我们可敬的主席——我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是我必须要谈到的、或许可以说是我要——要——”

“陈述的,”金格尔先生提醒他。

“对,要陈述到的,”小个子说,“为了这句提醒,我要谢谢这位可尊敬的朋友,假如他允许我这样称呼他的话(四声“好啊”,其中一声无疑是金格尔先生喊的)先生,我是一个谷人,——丁格莱山谷人(欢呼声),我无法自称有作为玛格尔顿居民的一分子的荣耀;我也坦率地说,先生,并不想贪图这份荣耀:我要说明为什么,先生,(听呀)我要欣然地把玛格尔顿所应该得到的一切荣誉和名声赋予它——这是举不胜举和众所周知的事,无须我赘言。但是先生,当我们记得玛格尔顿产生了一个邓金和一个波多的时候,同时也决不要忘记丁格莱山谷也有一个勒菲和一个斯特拉格尔足可自豪。(喧腾的欢呼)请不要以为我要贬低前面两位绅士的价值。先生,在这时候,我羡慕他们的丰富感情(欢呼声)听我这么一说,在座的每一位绅士大概都知道有一个人所说的话。那是一个——通常是这样说的——‘住在’一个桶里的人对亚历山大帝说的:——‘假如我当不了狄奥根尼,’他说,‘我就要当亚历山大[14]。’我完全想像得到这些绅士也一定会这样说,‘假如我不是邓金,就要做勒菲;假如我不是波多,就要做斯特拉格尔。’(群情激昂)但是玛格尔顿的绅士们,难道贵镇的老乡仅仅是在板球方面杰出吗?难道你们没有听说过邓金的果断?难道你们不知道波多的财富吗?(大喝采)难道你们在为你们的权利、你们的自由和你们的特权而奋斗的同时,就没有遭遇过忧惧和失望,哪怕是一瞬间都没有吗?而你们处在这种境地的时候,难道不是邓金的名字使你们胸中的死火得以重新燃烧吗;难道不是这人的一句话使它像不曾熄灭过那样燎原而明亮吗?(大欢呼)绅士们,我要求你们用热烈的欢呼给‘邓金和波多’这复合名字加上一圈辉煌的光环。”

说到这里,小个子打住了,人们开始欢呼和拍桌子,震耳欲聋的声音几乎持续了整个晚上的余下的时间,再加上频繁的干杯。勒菲先生和斯特拉格尔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和金格尔先生,都先后成了热情赞扬的对象,他们也各自在恰当的时候表示了答谢。

既然我们对于所献身的高贵事业如此热忱,那么,如果我们能够把这些演讲辞的模糊的大意呈献给热心的读者的话,我们也会感觉到一种难以言表的骄傲,意识到我们做了一件不朽——但是现在我们是被剥夺了——的事情了。斯诺格拉斯先生一如既往做了很多的笔记,这本来无疑是为我们提供了最有用和最有价值的材料,可是燃烧的激情或是酒的作用,使这位绅士的手颤抖得如此厉害,以致他的字迹几乎不能辨认了,而他的文章也完全不可理解。凭着极其耐心的研读和考查,我们总算认出某些字和发言人的名字依稀相似:其中还发现有一首歌的记录(据猜想也许是金格尔先生唱的),歌里常常隔不多久就重复“投球”“发光”“红玉”“光明”和“葡萄酒”这些字眼。在记录的末尾,我们还好像可以隐约看出说到“红烧排骨”,随后出现了“冷的”“不用”这样的模糊不清的字样;但是我们根据这些信息所作的任何假设只能算作一种推测而已,所以我们并不想沉湎其中一味地臆想。

于是我们要回头来谈谈特普曼先生了;只是还得说一句的是:这天夜里将近十二点钟的时候,人们听到丁格莱山谷和玛格尔顿的名流们在集会上大唱其歌,带着很丰富的感情和嘹亮的声音,用美丽而感伤的民歌曲调唱着:

我们不到天亮不回家,

我们不到天亮不回家,

我们不到天亮不回家,

直到太阳露彩霞。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