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01

作者:张介明    更新时间:2013-11-25 16:24:46

温克尔先生怎样射乌鸦而伤了鸽子,而不是射鸽子杀了乌鸦;丁格莱山谷板球队如何大战全玛格尔顿队,全玛格尔顿队怎样在丁格莱山谷队大吃一顿:附带其他有趣有益的事情。

要么是白天的冒险经历搞得人过于疲倦,要么是牧师的那些故事具有催眠作用,匹克威克先生只感到瞌睡难忍。以致他被领到他舒服的卧室不到五分钟,就沉沉地陷入了无梦的睡乡;直到早晨的太阳把明媚的光亮嗔怪似投射到房间里,他才醒了过来。匹克威克先生可不是懒鬼;他像一个热血军人似地一骨碌从他的蓬床上跳将出来。

“迷人、真是迷人的乡村呵,”推开格子窗,这位热情的绅士无限感慨地说。“一旦受用过这样的美景,谁还甘心日复一日地面对着砖头和石板?要是没有母牛,只有烟囱上的母牛像,没有牧神的气味息,只有波形瓦[11];没有庄稼,只有景天草,那么谁能够在这种地方生存下去?在那种地方聊以度日,谁受得了呢?”在用这种最完善的方式自我拷问了好一会儿之后,匹克威克先生把头伸出了格子窗,向四周眺望。

干草堆浓香袭人,直扑他的卧室窗户;下面小花园里的各式各样的花草芬芳四溢;绿叶在微风中颤动,朝露在每一片叶子上闪烁,使浓绿的草地熠熠生辉;鸟儿歌唱着,仿佛每一颗晶莹的露珠都是它们的灵感的源泉。匹克威克先生被眼前的这一切都陶醉了,堕入心醉神迷的状态。

“哈罗!”一声招呼唤醒了他。

他向右望去,没有人;又向左巡视,是一大片风景;他又凝望天空,那里也一无所有;然后他以常人立刻会做的那样——瞧瞧花园,于是沃德尔先生映入眼帘。

“你好吗?”那位兴致勃勃的先生说,对愉快的期待已令他兴奋得喘气。“早晨太美了,是不?看见你起得这么早我很高兴。赶快下楼外出。我在这里等你。”

用不着第二次邀请,十分钟就足够匹克威克先生梳洗装束一番了。而当这十分钟的最后一秒到来时,他已经站在那位老绅士的身旁了。

“哈罗!”匹克威克先生也招呼说。只见他的同伴拿了一支枪,另外还有一支躺在草地上。“你要干什么?”

“噢,你的朋友和我”主人回答说,“在早餐之前要去打白嘴鸦呵。他是一位好枪手,知道吗?”

“据说他的枪法很棒,”匹克威克先生回答:“但是我从来没有见他打过什么东西。”

“好啊,”主人说,“我希望他就来。乔——乔!”

在清新的早晨空气刺激下,那个胖男孩最多只剩三分睡意,不紧不慢地从屋里走了出来。

“上去请那位绅士,就说我和匹克威克先生在白嘴鸦巢那里等他。你带他来;听到没有?”

孩子去执行交任务去了,而主人则像鲁滨逊·克鲁索那样背了两支枪,走在前面出了花园去。

“就是这里,”老绅士说,走了没多久,在一条林荫道的入口处站住了。这话其实已多说了;因为毫无防备的白嘴鸦的聒噪声,足以说明了它们的存在。

老绅士把一支枪放在地上,为另外一支装弹药。

“瞧,他们来了,”匹克威克先生说;话音刚落特普曼、斯诺格拉斯和温克尔的身形就在远处出现了。胖男孩因为弄不清楚究竟请哪一位绅士,所以灵机一动,干脆把他们全都请来了。

“来吧,”老绅士冲温克尔先生喊说:“像你这样的热情猎人早该起来了。虽然这玩意儿太不足道。”

温克尔先生报以勉强的一笑,带着一种异样的表情拿起了剩下的那支枪;那种表情,就像有横死预感的白嘴鸦所显露出来似的。在他或许是显示热情,但看上去则有些许的凄惨。

老绅士点点头;两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在这个少年“兰伯特[12]”的指引下先后来到,就开始往两棵树上爬。

“这些孩子是干啥的?”匹克威克突兀地问。他有些惊慌;虽然他吃不准,但他确实常常听说农民收成不好,所以他担心这些以土地为生的小孩会不会为了生存而冒险,把自己供给没有经验的猎人做靶子。

“只是让他们把鸟惊起来而已,”沃德尔先生笑着回答。

“什么?”匹克威克先生问。

“啊呀,说得明白点,就是吓一吓白嘴鸦。”

“噢!原来如此?”

“这下你放心了吧?”

“放心了。”

“很好。我先来?”

“请,”温克尔先生说,任何事情他都乐于让别人先做。

“那么,站开些。动手吧。”

一个孩子呼喊起来,竭力摇撼一根有鸟窠的树枝。半打小白嘴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叽叽喳喳地叫着飞了起来。老绅士报以迎头一枪。卟通掉下了一只,哄的一声其余飞掉了。

“快捡,乔,”老绅士说。

走上前去的男孩脸上露出笑容。鸦肉饼的模糊的幻影一定浮现在他的想像里——那是只肥鸦呢。

“看你了,温克尔先生,”为自己的枪重新装弹时主人说。“打吧。”

温克尔向前走了几步,举起了枪。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生怕被大批跌下来白嘴鸦砸在头上,他们认为只要他们的朋友毁灭性的枪声一起,肯定就是那么回事。只需一阵庄严的停顿——一阵呼喊——一阵翅膀扑打的声音——一声轻轻的“咔嗒”。

“嘿!”老绅士说。

“不行吗?”匹克威克先生问。

“不响,”温克尔先生说,脸色发白,也许是因为失望的缘故。

“怪事,”老绅士说,拿过枪来。“这些枪从不瞎火。哟,火帽呢?”

“嗳呀呀,”温克尔先生说。“是我的事,我不记得装火帽了!”

小小的疏忽被纠正了。匹克威克先生又蹲下去了。温克尔带着毅然决然的神情走向前去;特普曼躲在一棵树后面往外看。孩子呼喊着;飞出了四只鸟,温克尔先生的枪响了。只听到一声尖叫——不像是白嘴鸦的,却像是一个肉体受伤的人。一部分散弹打中了特普曼先生的左臂,从而挽救了无数无辜的鸟儿的性命。

要把那场混乱描写出来简直是不可能的。诸如匹克威克先生如何以咒骂温克尔先生“混蛋!”来发泄他愤怒的第一反应;特普曼先生如何直挺挺地扑倒在地上;温克尔先生如何失魂落魄地跪在他身边;特普曼先生如何神志不清地乱呼某个女人的教名,他先是睁开一只眼睛,再睁开第二只,然后再次紧闭双眼;——所有这一切,以及后来这不幸的人如何逐渐苏醒,如何被人用手绢包扎手臂,他那些焦虑朋友如何搀扶着他慢慢回去,都是一言难尽,很难详述。

他们临近屋子。女士们都在花园门口,正等他们回来吃早饭。老处女姑妈也来了;她微笑着招呼他们,催他们快些。显然她并不知道这场祸事。真是可怜!有时候无知确实不失为一种福气。

他们走得更近些了。

“怎么回事,那位小个子老绅士怎么了?”伊莎贝拉·沃德尔问。老处女姑妈没有留心;她以为是在说匹克威克先生。在她眼里,屈雷西·特普曼还是一个青年;她是通过她的缩小镜估摸他的年龄的。

“别大惊小怪的,”老主人大声喊着,生怕吓着他的女儿们。因为那一伙人把特普曼先生完全围了起来,因此她们还弄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别害怕,”主人说。

“出了什么事啦?”女士们大叫。

“特普曼先生出了一点小事;没什么。”

只听到老处女姑妈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叫,随即又歇斯底里地大笑一声,然后仰面倒在她的两个侄女怀里。

“给她泼点冷水,”老绅士说。

“不用,不用,”老处女姑妈自言自语地说:“我好些了。贝拉,艾米丽——快去请个外科医生!他受了伤吗?——死了吗?——他——哈,哈,哈!”老处女姑妈再次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夹杂着一声声大惊小呼。

“请您别紧张,”特普曼先生说,他被这种对他遭罪的同情几乎要感激涕零了。“亲爱的,亲爱的女士,请镇静一点。”

“是他,这是他的声音!”老处女姑妈喊叫着;出现了第三次强烈发作的征兆。

“我恳求你不要这么着急,我最亲爱的女士,”特普曼先生抚慰地说,“请你相信,我只受了点轻伤。”

“这么说你没死!”这位歇斯底里的女士大叫说。“噢,那你说你没死呀!”

“别说傻话,雷切尔,”沃德尔先生打断了她,态度有点粗鲁,与眼前那种情意绵绵的情景不相称。“见什么鬼,叫他说没死干嘛呀?”

“没有,没有,我没死,”特普曼先生说。“除了你的帮助之外,我什么都不要。让我倚在你的手臂上吧。”他接着对她轻声耳语,“噢,雷切尔小姐!”。那女人受宠若惊,迎了上去,把手臂给了他。他们走进了早餐室。屈雷西·特普曼先生温柔地吻了吻她的手,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头昏吗?”忧虑的雷切尔问。

“不,”特普曼先生说。“没事,我一会就好了。”他闭上了眼睛。

“他睡了,”老处女姑母轻轻地说。(他的视觉器官关闭了将近二十秒钟)“亲爱的——亲爱的——特普曼先生!”

特普曼先生跳了起来——“啊,这些话你再说说!”他喊。

那位女士吃了一惊。“你肯定没有听到!”她羞答答地说。

“呵,我听到了!”特普曼先生回答:“请再说一遍。假如你要我好起来,你就再说一遍。”

“嘘!”女士轻轻地说。“我的哥哥来啦。”

屈雷西·特普曼先生立即坐正了;这时沃德尔先生也陪着一位外科医生进了房间。

手臂经过一番仔细检查,伤口包扎好了,据说伤势不重;大家也就放心了,进而他们满足了食欲,脸上又都重现了愉快的表情。只有匹克威克先生一人,沉默寡言好象有什么心事。表情满腹疑惑和不踏实。早上的发生的事情已动摇了他对温克尔先生的信任——大大地动摇了。

“你是位板球家吧?”沃德尔先生问那位神枪手。

要是在别的时候,温克尔先生肯定会首肯这一点。目前他意识到自己处境不妙,便谦虚地回答说,“不是。”

“你自己呢,先生?”斯诺格拉斯先生反问。

“曾经是的,”主人回答:“可现在我不玩了。我赞助这里的板球会,但我不玩。”

“今天有场比赛吧,我记得”匹克威克先生说。

“对,”主人回答。“你一定很想去看看吧。”

“我这个人嘛,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回答,“喜欢看任何运动的,只要安全:只要水平不高的人的失手不致于危及人的性命。”说着匹克威克先生打住了,逼视着温克尔先生,在他领袖的炯炯目光下后者畏缩了。一会儿之后,那位伟人才收回了眼光,接着说:“我们把受伤的朋友留给女士们照应,行吗?”

“再好也没有了,”特普曼先生说。

“确实如此,”斯诺格拉斯先生也说。

于是大家决定:把特普曼先生留在家里交给女士们照料;其余人由沃德尔先生带路去板球场。那里将要进行的是一场让整个玛格尔顿从麻木中唤醒,让丁格莱山谷发狂的比赛。

在不到两英里的路程中,一路上都是树荫蔽天的上巷和幽静的小径;当他们话题转向他们正置身期间的四周宜人的风光时,不知不觉中已经来到玛格尔顿镇的大街上,至此匹克威克先生对他们一路快行差不多有些后悔。

任何一个对地舆学有天赋的人,都清清楚楚地知道玛格尔顿是一个自治城市,这里有市长、议员和公民;任何人只要查看过市长对公民,或是公民对市长,或是这两者对自治机构,或是这三者对国会的讲话,那么他对以下情况早该知道:玛格尔顿是一个古老而忠于王室的自治镇,它既热心拥护基督教义又忠实维护商业权利;可作为明证的是,市长、议员和其他居民曾经在不同时期递交过不下一千四百二十次呈文,反对外国继续保持黑奴制度,还以同样多的呈文反对国内干涉工厂制度;六十八次赞成教堂出卖教职,八十六次主张废除星期日的街头贸易。

匹克威克先生站在这个大名鼎鼎的市镇的主要街道上,带着一种既好奇心又不乏兴趣神态注视着周围的一切。那里有个集市用的广场;广场中央有个大旅馆,旅馆前竖了一块招牌,上面的图画在艺术上不稀奇、但在自然界却罕见——一头蓝色的狮子有三条弯腿悬在空中,只用第四只脚的中间一根爪子尖平衡着身体。一眼看去,那里还有一家拍卖行、一个火险公司办事处、一家粮行、一家亚麻布店、一家马具店、一家酒坊、一个杂货店和一家鞋店——这最后一家商店还附带卖呢帽、女帽、服装、布伞和其他有用的东西。一幢前有一个铺了石头小院子的红砖房屋,差不多谁都知道这是律师的产业;另有一幢安装了软百叶窗的红砖房屋,门上的大铜版明白地告知这是外科医生的住所。有几个男孩正赶往板球场;还有两三个站在店门口的店主,一脸急切的样子,要不是怕因此丧失若干顾客的话,他们一定早走了。匹克威克先生停下脚步,仔细观察了这一切,以便将来方便的时候记录下来,随后他紧赶几步,撵上了已经走出大街的他的朋友们,至此,战场已经在望。

三柱门已经竖好了,供参赛队员休息的两个篷帐也已支好。比赛还没有开始。两三个丁格莱山谷队队员和全玛格尔顿队队员,以不可一世的神气把球随意地传来传去;帐篷周围另外还有几位和他们打扮得一样绅士,草帽、法兰绒上衣和白裤子——这身打扮就像业余的石匠;沃德尔先生带着大家正向其中的一位走去。

“你好吗?”几十个人异口同声欢迎老绅士的到场;在他介绍了伦敦来的宾客之后,只见所有的草帽都举了起来,一片弯腰鞠躬的法兰绒上衣;他说这些伦敦来的绅士对今天的比赛极感兴趣。毫无疑问,他们一定会兴奋无比的。

“我想,你最好还是进帐篷吧,先生,”一位其胖无比的绅士说,他的身体和双腿看上去就像半截硕大的法兰绒卷竖在两只吹胀了气的枕头套上似的。

“那里更舒服些,先生,”另外一位胖绅士敦促说,他极像前面法兰绒卷的另一半。  “你们太好了,”匹克威克先生说。

“这边走,”第一个说话的人说:“他们在这里记分——这是全场最好的地方;”这位板球队员说,一边气喘吁吁赶到前面,领他们进篷帐。

“极妙的比赛——呱呱叫的运动——多棒的锻炼——好极了,” 一走进帐篷,钻进匹克威克先生的耳朵的就是这些话;而撞入他眼帘的第一个对象就是罗彻斯特马车上的那位绿衣朋友,此人正在滔滔不绝地高谈阔论,使全玛格尔顿队的那些尖子选手心花怒放、收益良多。他的服饰略有变化,脚上穿了双靴子;但绝对不会搞错,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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