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02

作者:张介明    更新时间:2013-11-25 16:23:55

老绅士把椅子向前挪了挪,和蔼地微笑了一下;其余的人也纷纷把椅子拖近一些,尤其是特普曼先生和老处女姑妈,或许因为他们耳朵不大灵吧;老太太的听筒也已经准备妥当,米勒先生(朗诵诗歌的时候他睡着了)被颇有意见地一把掐醒了,在桌子底下掐他的正是他的前搭档、那位庄严的胖子。于是老绅士不再用什么开场白,直截了当地开口说了如下的故事,我们自作主张替它加了一个题目:

归   囚

“我初次定居这村子,”老绅士说,“离现在正好二十五年了,那时,在我的教民之中有一个恶名最坏的人,叫做爱德蒙,他租了一块离这里很近的小小田地。他是一个脾气粗暴、心肠野蛮的坏人;懒惰和荒淫的,残酷又暴戾。除了几个跟他一道在田野里浪荡、在酒店里纵饮的无赖和流氓之外,他连一个朋友或者熟人都没有;没有一个人愿意跟这个令人感到恐惧而厌烦的人讲话,人人躲避爱德蒙未恐不及。

“这人有一个妻一个儿,在我初到这里的时候他的儿子大约十二岁。而他的妻子,没有人能够想像出这个女人受过多大痛苦,承受痛苦的态度有多温顺和坚忍,抚养孩子有多操心和忧虑。愿上帝宽恕我的猜测——假如那是各不仁慈的猜测的话——但是我从心底里坚信,多少年来,那人是有目的有计划地诚心要使她心碎;可她不仅为了孩子,同时也是为了孩子的父亲——这在许多人看来也许是不可思议的——忍受一切;这是因为,尽管他是一个畜生、尽管他待她很残酷,然而她毕竟一度爱过他:一想到他曾经是她的什么人,她胸中容忍苦难的温情就油然而生;这种感情唯有女人特有,上帝创造的所有造物都无法理解。

“他们很穷——那男人如此生活,他们的穷是可想而知的;不过由于那起早摸黑、没日没夜地不停地劳作,使他们得免于饥寒、勉强度日。这种劳作得到的只有恶意的报答。夜里——有时已经是深夜了——的路人经常听到一个女人的悲痛呻吟和呜咽,还听到殴打的声音;不止一次,孩子在半夜以后轻轻地去敲邻居的门,是他的母亲叫他到那里躲避他的反常的父亲醉后的暴行。

“在那段日子里,这可怜的女人自始至终是我们小教堂的常客,她的身上常常有受虐待而致的累累伤痕,无法完全掩饰。每个礼拜日的早晨和下午,她一定来坐在她的老位置上,身边依偎着孩子,俩人衣衫褴褛——比许多地位不如他们的邻居们还寒碜得多——不过他们总是整齐和干净的。每人见了“可怜的爱德蒙太太”都会友善地点一点头、和蔼地打声招呼;有些时候做完礼拜,当她站在通到教堂大门的一小排榆树下面和一个邻居交谈几句的时候,或者在一旁怀着母亲的骄傲和喜悦,看着她那健康的孩子和小伙伴们玩着的时候,她那原本憔悴的脸庞立即漾溢着发自内心的感恩的表情,这时她的样子虽不是高兴和幸福的,至少是安祥而满足的。

“又过了五六年;孩子已经长成一个结实而发育良好的小伙子。把小孩柔弱的身材和四肢养成一个强壮的男子的光阴,已经扭弯了母亲的身体,她的步履也变得蹒跚了;但那本来应该搀扶她的手臂却不再搀扶她,那本来应该令她愉快而又幸福的脸却没能看着她,她还是坐在老位置上,但是在她身边那个位置空着。《圣经》还是像往常一样被仔细地保存着,要读的地方还是像过去一样找到了折好着;但是和她一道读的人却没有了;眼泪止不住地落在书上,字迹都模糊难辨了。邻居们以一如既往的和蔼态度对待她,可是她掉开头躲避他们的招呼。现在再也不在老榆树下面逗留了——再不会有对未来幸福怀有欣慰的期待了。这孤苦的女人总是把脸用拉得低低的软帽遮住,然后匆匆地走掉。

“还用得着我说吗?假如那年轻人还有记忆和良心的话,他只须想一想,从他有记忆和意识的孩提时代开始直到成人的那个时候,他没有一件事不是和他的母亲长期的自我牺牲相关联的;为了他,她默默地忍受了虐待、侮辱和暴行。但是他,还要需要我说吗?全然不顾他母亲那颗将要破碎的心,故意把她为他所做和所忍受的一切抛在脑后,跟一些堕落放荡的家伙混在一起,疯狂地干着人命关天而叫她蒙羞的危险的勾当。可悲的人性!你们一定早已预料到的。

“这不幸女子的悲苦和不幸是无以复加的。就在她住处的附近连续闹出几起案子;罪犯一直没抓获,于是他们更加胆大妄为。令他们始料未及的是,他们的一件肆无忌惮却引起了警方的大力追究和严密搜查。小爱德蒙和三个伙伴成了嫌疑犯。他被捕了——坐牢——受审——判罪——死刑。

“庄严的宣判声刚一落下,只听到一个女人嘶心裂肺的尖叫声音响彻法庭,这声音至今还在我耳际回响。这声尖叫,使眼前这个罪不可赦的罪人也毛骨悚然,这是审讯、判罪——即将到来的死亡本身都不曾做到的。他那顽固而阴郁地紧闭的嘴唇颤抖着,不由自主地张开了;脸变得灰白,每个毛孔里都冒着冷汗;他那强壮的四肢禁不住抖动起来,在被告席上摇摇晃晃地几乎倒下。

“在受到这五内俱焚的打击而致的最初的那种精神恍惚状态下,这受尽折磨的母亲一下子跪倒在我的面前,急切地祈求一直在困难中给她以支持的万能的上帝,使她摆脱那无边的苦海,饶恕她独子一命。接着是一阵呼天抢地的悲痛和难以抑制抽搐,但愿我永远不再看到这样的情景。我知道从那时起她的心就碎了;可她没有流露半句怨天忧人的话。  

“这女人每天都到监狱的院子里去,急切而满腔热情地用慈爱和哀求的方法想软化她那铁石心肠的儿子,那情景真是令人唏嘘。然而一切都白搭。他仍然执迷不悟、冥顽不化,甚至改判为十四年流放的意外的减刑也没有能使他阴沉的固执软化片刻。”

“但是,支撑了她那么久的宿命观和忍耐精神,无法抵御她肉体上的衰弱。她终于病倒了。她从床上爬起来,拖着沉重的双腿摇晃着再次去探望儿子,于精疲力竭之际,终于晕倒在地上。”

“这下,这年轻人的那种自以为是的冷酷和淡漠真的经受考验;报应沉重地落在他身上,几乎逼得他发疯。一天过去了,母亲没有来;又是一天,她还是没有来;第三天的晚上了,他还没有看到她;二十四小时之后,他就要被迫和她别离了——也许是永别呢。啊!那久已遗忘的往事一下子涌上了他的心头!他疯了似地在狭小的院子乱转——好像消息会因为他着急就来得快些似的——而当他听到直相的时候,一种无奈的孤独向他袭来,使他痛苦难忍,母亲,是他唯一的亲人,如今在离他一哩远的地方病倒了——也许就要死了;假如他是自由的,手脚不带镣铐,只需几分钟就可以到她身边。他冲到门口,没命地摇撼铁栅栏,摇得它哗哗直响,并且用身体猛撞厚墙,像是想从石头里硬冲出一条路来似的;但牢固建筑物嘲笑他的徒劳无益,他只能绞着两手像小孩子一样啜泣。

“我把母亲的宽恕和祝福带给她那狱中的儿子,又把他信誓旦旦的悔过和热烈恳求带到她的病床前。我怀着怜恤和同情听那悔过的人谈他释放后如何安慰和奉养她的种种计划;但是我明白,在他到达流放地的前几月,他的母亲就该去世了。

“他在夜里被解走了。没过几个星期,这可怜的女人的灵魂就升天了,我衷心地希望并且庄严地相信它飞向了永恒的幸福和安息的所在。我为她举行了葬礼,她长眠在我们那小教堂的墓地里。她的坟头上没有石碑。世人皆知她的悲哀,上帝明察她的德行。

“犯人临解走之前我已经和他约好,一旦得到允许他就写信给他母亲,信由我转交。而他父亲,自从他被捕起就坚决拒绝见他;无论儿子死活,都与他不相干。他此去如石沉大海,过了好多年;到他刑期过半,我仍没有接到他的片纸只字,因此我断定他死了,而我心中确乎希望他如此。

“殊不知,爱德蒙到了流放地之后被派到很远的荒僻地方去了,或许正是这个原因,他的来信我一封也没收到。他在同一地方呆了整整十四。刑满之后,他坚守从前的承诺和对母亲的誓约,克服了无数的困难回到了英国,徒步走回家乡。”

“八月里的一个星期日的傍晚,天气晴朗,约翰·爱德蒙踏进了十七年前他带着耻辱离开的村庄。他所要走的捷径是要经过教堂墓地的。当他穿过篱笆门的时候,他心潮涌动。夕阳的余辉从高大的老榆树枝叶的缝隙中透出,使小路斑驳陆离,这唤醒了他童年的联想。他想像那时候的自己,勾住母亲的手,安祥地走进教堂。他想起了自己是常常抬头望着她那苍白的脸孔;想起了她那注视他的泪光莹莹的眼睛——在她俯身吻他的时候这些泪就夺眶而出,热辣辣地落在他的额头上,使他也不由得啜泣起来,虽然他那时并不懂得这眼泪的辛酸。想起他如何常常在这路上和小伙伴们欢快地奔跑,时不时地回头看看,领受母亲的微笑,聆听她的柔声;他记忆的厚帘似乎一下被撩开了,那被藐视的劝告、被毁弃的承诺霎间涌上他的心头,他心如刀绞,感到再也无法忍受。

“他进了教堂。晚祷的礼拜仪式结束了,教友们已经散了,不过还没有关门。他的脚步在低矮的屋子里发出空洞的回声;周围一片阒寂,孤零零一人令他恐惧。他环顾四面。一切还是老模样。但地方似乎比从前小了些,但是那些他儿时曾心怀敬畏无数次凝视过的古老石碑依旧,放了褪色垫子布道坛以及圣餐台依旧。就在这圣餐台前面,他曾经时常反复背诵过那被他儿时虔诚地信奉、成人后一概忘却的十诫。他走近了从前的老座位,它显得冷清而凄凉。坐垫已经去掉,《圣经》也不在了。也许他母亲现在坐到更差的位置上去了,要不就是她已老得行动不便,不能独自走到教堂来吧。他不敢想到他所害怕的事上去。只感到一阵寒意突然袭来,走开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

“他刚走到门口的时候,一个老人走了进来。爱德蒙吃惊地退了一步,因为他认识此人;他曾经多次见他在墓地里掘墓。此刻他会对这返家的囚犯说些什么呢?

“老人抬起眼睛对陌生人上下打量了一下,对他说了“晚安”,就慢慢地走了。他已经忘了他。”

“他走下小山岗,穿过村庄。天气暖和,人们或坐在门口,或散步,或者享受着黄昏的宁静和劳动后的休息。许多人回头对他瞧瞧,他也心存疑虑地向两旁看上几眼,看是否有谁认得他或躲避他。差不多在每户人家那里都见到了陌生人;他在中间辩认出了他的一个老同学的高大的身材——他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还是个孩子——正被一群快乐的小孩子围着;在另外一些人中,他看到一个病弱的老头坐在一小屋门口的安乐椅里,他清楚地记得当年这是个身强力壮的汉子;但是他们都已经忘记了他,他路过的时没有人认出他。

“夕阳把的最后一抹余辉洒在大地上,给一捆捆黄色的麦穗涂上了辉煌的光采,把果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这时他站在老屋的门口——这是他儿时的家——这是他在失去自由的漫长和难熬的岁月里曾以无法形容的强烈情感日夜思念的家呵。栅栏是低矮的,虽然他清楚地记得从前这是他心中的高墙;他越过栅栏朝园子望去。里面的花果显然比从前多了,但是那些老树还在——就是这些老树,当他在太阳下面玩累了之后曾无数次躺在这些它们下面,他恍惚感到幸福童年的温柔的睡意又悄悄袭来。房子里传出了说话的声音,他侧耳细听,很是陌生,他不认识他们。声音也是欢快的,而他很明白他的可怜的老母亲是不会欢快的,于是他走了进去。门开了,一群小孩子窜了出来,叫着蹦着。一位怀里抱了一个很小的孩子的父亲出现在门口,于是他们包围着他,拍着小手,一边拖他出来和他他们们一起玩。这们归囚想到,就在这个地方他曾经有多少回躲避过他的父亲。记起了他如何时常把发抖的头埋在被子里,听着那粗暴的辱骂、凶狠的鞭打以及他母亲无助的哀号;当此人离开这地方的时候,内心痛楚令他大声呜咽,狂暴而悲痛的情绪使他紧握拳头,咬紧牙关。

“这就是他多少年来魂牵梦萦的家,为了回家他历尽千辛万苦!可眼下,没有热情欢迎的面容,没有宽恕的眼光,没有容身的房屋,更没有援助他的热情的手——这还是在他的老家的村子里。与此相比,他在那种人迹罕至、荒野的密林里茕茕孑立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觉得他在那蒙辱和流放的远方所思念的,是他离开时的家乡,而不是他回来所目睹的眼前这个家乡。这种悲惨的现实无情地噬咬着他的心,他无精打采。没有勇气再去探问,也没有勇气去见那唯一可能用亲切和同情的态度来接待他的人,他向前慢慢走去;像罪人一样躲躲闪闪地走在路边;转到一片他还很记得的草地,他双手蒙脸,仆倒在草上。

“他没有注意到有一个人躺在他旁边的河岸上,这人转身对新来的人偷看一眼的时候,衣服蟋簌地响了一下;爱德蒙抬起了头。

“那人坐了起来,他的身体已经很驼了,而且他的脸又皱又黄。他的衣着表明他是贫民收容所里的贫民:他的样子很衰老,但是看来更像是由于放荡或疾病而不是由于年龄的缘故。他正紧紧地盯着这新来的人;虽然他的眼睛最初是没有光泽的和滞呆的,但是盯看了一会儿之后,竟突然闪出一种不自然的和惊慌的神情,以至于那灰黄的眼球几乎要从眼眶里爆了出来。爱德蒙逐渐起身跪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头的脸。他们默默地互相对视着。

“老头的脸色死人似地惨白。他晃动了一下身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爱德蒙一下子跳了过去。他后退几步,爱德蒙终于走了过去。

“‘你开口说话呀,’归囚低沉的嘶哑着说。

“‘滚开!’老头大叫,带了一句可怕的咒骂,归囚向他逼近。

“‘滚开!’老头尖叫。由于恐怖而暴怒,他举起手杖狠狠地打在爱德蒙脸上。

“‘父亲——恶鬼!’归囚咬牙低沉地说。他发狂地冲过去扼住老年人的喉咙——但是他是他的父亲呵;他的手臂无力地垂下了。

老头大吼一声,像一声魔鬼的咆哮似地掠过荒野。他的脸发青:血从他的脸上和鼻子里涌出来,把地上的草染成浓厚的暗红色,接着他踉踉跄跄地倒下了。他的一根血管爆裂了;未及他儿子上去扶起他,他就已经死了。

“在教堂墓地的那个角落里,”沉默了几分钟之后老绅士说,“就是在我以前提到过的那个教堂墓地的一个角落里,埋葬着这个男子,在这件事发生之后,我曾经雇用他帮我做事,做了三年,他真的痛改前非而且谦卑谨慎,几达圣人的地步。在他生前,除了我,谁也知道他是谁、他从哪里来:他就是约翰·爱德蒙,一个归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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