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01

作者:张介明    更新时间:2013-11-25 16:23:40

一局旧牌。牧师的诗。归囚的故事

在一个古老的客厅里,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受到了聚集在那里的宾客们的欢迎,在履行全套正式的介绍礼仪时,匹克威克先生抽空悄悄地观察他周围的那些人的外貌,并且逐一推究了他们的性格和职业——这是他和其他许多伟大人物所共有的一种嗜好。

只见一位头戴高帽子、身穿着褪色绸袍的上了年纪的老太太——不是别人,那正是沃德尔先生的母亲——坐在壁炉右角的上座,墙上挂着各种足以证明她年轻的时候所受的、年老的时候仍然拥有的教养的装饰品,这就是,古老的刺绣花样,同样古旧的丝绒织锦风景画和更为时尚的、深红色的丝质的茶壶套。姑妈、两位年轻的小姐和沃德尔先生蔟拥在她的安乐椅的周围,一个接一个地竞相向老太太大献殷勤,一个拿着她的听筒,一个拿一只橘子,第三个拿一只嗅盐瓶,而第四个则在不停地拍打着她的靠垫。坐在对面的是位来自丁格莱山谷的牧师,谢顶,一脸的慈祥,旁边是他的妻子,一位健壮而又精力旺盛的老太太,看样子她不仅精通令人满意的酿酒技艺,而且时常有更令她自己满意的狂饮细品。一位长着一张利普斯通苹果脸的精明而又矮小的男子正和一位肥胖的老绅士在一个角落里谈得起劲;还有两三位老绅士和老太太,正襟危坐,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匹克先生和他的同伴。

“这是匹克威克先生,母亲,”沃德尔先生扯着嗓音说。

“什么啊!”老太太摇着头说;“我听不见。”

“是匹克威克先生,祖母!”两位小姐一齐喊道。

“啊!”老太太喊。“算了;没有多大关系。像我这样一个老太婆,他是不会当回事的,我敢说。”

“不会的,老太太,”匹克威克先生抓住老太太的手大声说,声音是那么大,蹩得他那张仁慈的脸都发红了,“真的,老太太,看见像您这样一位在这个年纪还领导着这样好的一个家庭的老太太,而且又显得那样年轻和健康,我是再快乐不过了。”

“啊!”老太太稍稍停顿了一下说。“你肯定说得很好,我敢说;但我听不见。”

“祖母现在有点儿不高兴,”伊莎贝拉·沃德尔小姐低声说:“可她马上就会跟你聊起来。”

匹克威克先生点点头表示理解老年人的心情,然后就和在座的各位闲谈起来。

“这地方不错,”匹克威克先生说。

“挺好的!”斯诺格拉斯、特普曼和温克尔几位先生响应说。

“没错,我也这样认为,”沃德尔先生说。

“全肯特郡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先生。”那位苹果脸的精明男子说:“这是真的,先生——我敢肯定是没有了,先生;”说完那精明的男子一脸得意地环顾四周,大有力挽狂澜、一言定鼎的气势。

“全肯特郡没有比地方这个更好的了,”稍停了一下,这精明的男子又说。

“除了马林斯牧场之外,”那个胖胖的男人毫无表情地说。

“马林斯牧场!”这一位脱口而出地叫,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是呀,马林斯牧场,”胖胖的男人重复说。

“那也真是个好地方,”另外一个胖子插嘴说。

“真的,确实如此。”第三个胖子说。

“谁都知道的,”那位肥胖的主人也说。

精明的男子疑惑地扫一眼四周,发现他自己是少数,于是就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不再多说什么了。

“他们在说什么呀?”老太太问她的一个孙女;像许多聋子一样,声音大得吓人;好像从不想到别人有听到她说话的可能。

“谈这块土地的,祖母。”

“土地怎么啦?——没事吧,嗯?”

“没,没有。米勒先生说我们的地主比马林斯牧场还好。”

“他怎么知道的?”老太太愤慨地问。“米勒是个自作聪明的花花公子,你就告诉他是我说的。”这位老太太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话音远高于轻声的耳语,话音刚落就挺直了腰,锐利的眼睛狠狠射向那个精明的罪人。

“来,来,”忙着张罗的主人,以若无其事的语气岔开了话题,——“打牌怎么样,匹克威克先生?”

“再好不过了,”那位绅士回答:“可不要因为我而开这牌局喽。”

“嗨,告诉你吧,我母亲是非常欢喜打牌的,”沃德尔先生说:“不是吗,母亲?”

老太太对于这个话题比对什么都听得清楚,立即对此表示认可。

“乔,乔。”老绅士喊道;“乔——该死的——噢,在那儿呐!快把牌桌摆好。”

这个有嗜睡症的年轻人居然用不着进一步督促,就摆好了两张牌桌子;一张玩,一张打“惠斯特”牌。打惠斯特牌的一方是匹克威克先生和老太太;另一方是米勒先生和胖绅士。而其余的人则围成圆圈玩“琼教皇”牌。

那些玩牌的举止庄重、态度严肃,称之为“惠斯特”[⑩]恰如其分。——那简直是一种庄严的仪式。在我们看来,称其为“玩牌”简直是莫大的亵渎和不敬。而那围成圆圈的另一桌,却是一片欢乐喧闹,以致实际上干扰了这边米勒先生的思索,使他失去了应有的专心,以致弄巧成拙地犯了许多严重罪孽和过失,这使胖绅士大为恼火,而相应地使老太太异常开心。

“好啊!”当负罪的米勒在抓到了决定胜负的最后一张好牌时洋洋得意地说道:“打得精彩之极,我敢说,再也打不出更好的了!”

“米勒应该拿那张王牌来压那张红方块的,对不对,先生?”老太太说。

匹克威克先生点头同意。

“我真该这样吗?”那不幸的人满腹疑惑地寻求搭档帮助。

“没错,先生,”胖绅士厉声说。

“对不起,”垂头丧气的米勒说。

“废话,”胖绅士咆哮着。

“二张大牌,我们得八分,”匹克威克先生说。

再来一局。“你能叫一副吗?”老太大问。

“可以,”匹克威克先生回答。“双,单,清一色。”

“没有见过么好的运气,”米勒先生说。

“从没见过这种牌,”胖绅士说。

场上一派庄严的沉默:匹克威克先生一脸幽默,老太太却是严肃,胖绅士吹毛求疵,而米勒先生则是战战兢兢。

“再来个双,”老太太说,得意地在烛台下压了一枚六便士和一枚凹凸不平的半便士,作为记号。

“又是双,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

“没人不知道,先生,”胖绅士尖刻地说。

再来一局的结果还是一样的,不幸的米勒有牌不跟;胖绅士因此大发雷霆,直到牌打完为止,到那时他就缩在一个角落里,一声不吭地足足呆了一个小时又二十七分,最后他从隐身处走出来,脸上一副决心对所受伤害抱以基督徒的宽恕精神的神情。递给匹克威克先生一撮鼻烟,那位老太太的听觉已有明显地改进,而不幸的米勒,却像一头困在岗亭里的海豚似的浑身不自在。

而与此同时,那围成一圈的牌局却进行得颇为快乐。伊莎贝拉·沃德尔和特伦德尔先生成了“牌搭子”,艾米丽·沃德尔和斯诺格拉斯先生也同样;甚至特普曼先生和老处女姑妈也合开了经营筹码和谄媚的股份公司。老沃德尔先生真是兴高采烈;他的坐庄是那么的滑稽可笑,那些老太太赢帐是算得那么的精明,以致整个那一桌始终处在起哄和欢笑之中。有一位老太太老是半打的牌要付,惹得大家大笑,局局如此;而当这位老太太因为不得不付账而面露愠色时,他们就越发大笑不止;而这时老太太的脸色反而渐渐开朗,终于笑得比谁的声音都大。还有,当老处女姑妈摸到“婚姻”牌的时,两位年轻的小姐又笑开了,老处女姑母好像要发脾气,但是,感觉到特普曼先生在桌子底下用手在捏她,于是她也开朗起来,显出胸有成竹的样子,好像婚姻实际上并不像人们所想像的那样遥不可及;于是,大家又再次大笑起来,尤其是沃德尔老先生,他像最小的孩童那样乐于玩笑。至于斯诺格拉斯先生,他只是一个劲向他的搭档的耳朵里低声诉说着诗样的感情,不由得引发了一位老绅士狡黠,提出人生的搭档与打牌的搭档的问题,因而引发了老绅士的的一番妙论,附带着挤眉弄眼和格格地欢笑,使得大家都高兴无比,尤其是那位老绅士的太太。而温克尔先生则讲了些城里人熟悉、乡村人陌生的笑话;听得大家都乐不可支,纷纷认为这些笑话妙极了,温克尔先生因此觉得无尚光荣。仁慈的牧师愉快地看着这一切,围着桌子那一张张快乐的脸使这位好老头也觉得十分快乐;虽然有些吵闹,然而那是发自内心而不是发自口头上的:无论如何,这种欢乐是正当的。

在这种欢快娱乐中,夜晚悄然离去;用完了寻常而又丰盛的晚餐后,大家围坐火炉边构成了一个小小的社交圈子,匹克威克先生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也从来不曾享受过那么多快乐,体验到那么多美好时光。

“好吧,”好客的主人说,他在老太太的安乐椅旁边庄严地坐下,紧紧地握住她的一只手——“这就是我所欢喜的——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些时刻,都是在这古旧的火炉旁边度过的:我对它一往情深,所以我每天晚上都把火生得旺旺的,直到热得无法忍受为止。我的可怜的老母亲,从她还是个女孩子时起,就经常搬一张小板凳坐在这火炉面——对吗,母亲?——”

因为突然勾起对逝去的岁月和多年前的幸福的回忆,使老太太眼睛里的充满着泪水,在她忧郁地微笑着点头之际,泪水悄然滚在她的脸庞上。

“请原谅,我谈起了这个古老的地方,匹克威克先生,” 在短暂的停顿之后,主人重新说,“因为我太爱它了,没有别的地方可比——这些古老的房屋和土地对我来说,就像是有生命的朋友;还有那爬满了常青藤的小教堂——关于这常青藤,顺便说说,那边那位了不起的朋友曾经做过一首诗,那时他初访我们这里。斯诺格拉斯先生,你的杯子里还有吗?”

“满满的,谢谢,”那位绅士回答说,主人的话已把他那诗人的好奇心搅动上来。“对不起,说说你刚才提到的关于常青藤的诗。”

“这你得要问坐在对面那位朋友啦,”主人的心领神会,朝着那位牧师点了点头。

“能请你读给我听听吗,先生?”斯诺格拉斯先生说。

“是这样吗,”牧师回答,“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诗,的的确确;我胡诌了这首诗的唯一的托辞,就是那时我是个不知深浅的年轻人。先生想听,我不妨念一念。”

一阵充满了好奇的低语声回应说了他;于是,借助他妻子的许多提醒这位老绅士开始背诵这首诗。“我称它们为,”他接着背诵道:

绿色的常青藤

呵,绿色的常青藤这美丽的植物,

它顽强蔓延不嫌废墟之古老!

我想自有它自己所喜爱的食物,

虽然他的斗室是那么凄凉寂寥。

墙必倒,石必枯,

才合于它想象中的美丽妖娆:

光阴碾成的霉烂尘土,

正是它可口的食粮菜肴。

没有生命地方它在匍匐,

这绿色的常青藤是珍奇的老植物。

虽没有凌空羽翼,但不失悄悄之中的神速, 

它有的是一颗刚毅而坚强的心。

严缠紧绕是它那钢筋铁骨,

把巨大的橡树缠成它的近邻!

悄悄地它还在地面上蔓延扶疏,

把叶子摇得轻轻,

欢快地拥抱和追逐

那土壤肥沃的死者们的坟莹。

它匍匐之处有狰狞的死亡驻足,

这绿色的常青藤是珍奇的老植物。

时光飞逝,辉煌不再,

许多国家也已分崩离析;

但壮健的老常青藤却依然丰采,

它绿色如常青翠美丽。

这勇敢的老植物不惮凄凉与阴霾,

往昔的岁月对它不离不弃;

哪怕是再宏伟的高楼伟台,

终究有常青藤所依。

爬呀爬呵,那地方岁月如故,

这绿色的常青藤是珍奇的老植物。

正当老绅士把诗再念一遍、以便让斯诺格拉斯先生记录下来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兴趣盎然地细察了他脸部的轮廓。随着老绅士背诵完毕,斯诺格拉斯先生把笔记本收回自己口袋,匹克威克先生开口说:

“恕我冒昧,先生,初次见面就说这种话;不过我认为,像你这样一位绅士,在你传播福音的经历中是不会没有观察到许多值得记载的景象和事件的吧。”

“我当然目睹过这些事情,”那位老绅士回答说:“不过我所见人物和事情都是十分平凡,因为我的活动范围十分有限啊。”

“我想,关于约翰·爱德蒙的事你是肯定做了笔记的,不是吗?”沃德尔先生问,看来他很想引出他的朋友的话头,以便给新宾客们一些启迪。

老绅士微微点头以示赞同,刚要转换话题,匹克威克先生突然说:

“请原谅,先生;我想冒昧问一句,约翰·爱德蒙是谁呢?”

“我也正想问这句话哪,”斯诺格拉斯先生急切地说。

“你还是当仁不让吧,”满面笑容的主人说。“早晚你必须满足这些绅士们的好奇心;所以你不如利用现在这个大好机会,立刻开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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