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指点之后,温克尔先生终于爬上了鞍子,其费尽艰辛的程度,犹如登上一艘一级战舰似的。
“一切都就绪了吗?”匹克威克先生问,内心怀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都好了,”温克尔先生心虚地回答。
“出发,”马夫叫着,——“带住它点儿,先生;”于是马车和马都冲了出去,前马车的驾驶座上坐着匹克威克先生,坐在马背上的则是温克尔先生,整个旅店的院子里充满着欢乐。
“它怎么斜着走?”车厢里的斯诺格拉斯先生对马鞍上的温克尔先生说。
“我怎么知道,”温克尔先生回答。他的马正用最神秘的方式在街上溜达着——一开始就斜着身子,头对着路的一边,而尾巴对着另外一边。
匹克威克已无暇顾及此事及其他任何情况,他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那套在马车上的牲口上了,它怪招迭出,可令旁观者兴趣盎然,但是对于坐在它后面的人来说则趣味索然。这匹马除了以令人头痛和讨厌的方式昂头倔脑,绷得紧紧的缰绳使牵着它的匹克威克先生感到力不从心,它还有个怪脾气,时不时地猛然冲向路边,随后突然停住,接着又向前猛冲一阵,速度快得根本无法控制。
“它这算什么意思呢?”当这匹马第二十次玩这种花样的时候,斯诺格拉斯先生说。
“搞不懂,”特普曼先生回答:“该不是受惊吧,是吗?”斯诺格拉斯先生正要回答时,匹克威克先生的一声大喊使他到嘴边的话缩了回去。
“啊哟,”那位绅士说,“我的鞭子掉了。”
“温克尔,”斯诺格拉斯先生叫道,此时温克尔正像骑士似的骑在那匹高头大马上一路小跑而来,紧扣的帽子把耳朵都罩住了,浑身上下都在剧烈地颤抖着,好像骨架都会被这种剧烈的颠簸震散似的。“捡一下鞭子,哥们。”温克尔先生使大劲勒紧了这高头大马的缰绳,自己的脸都发青了,马终于停了下来,他跳下马,把鞭子递给了匹克威克先生,然后抓住了缰绳,打算重新上马。
现在,这匹高头大马究竟是出于顽皮的天性要跟温克尔先生开个小玩笑呢,还是它突然意识到,没有骑手会使它的旅程更称心如意,当然,我们对此不会有明确的结论。但不管这畜生出于什么动机,有一点则是肯定的,这就是当温克尔先生一碰到缰绳,它就甩头把缰绳滑开,而且径直向后退,把整个缰绳拉直了。
“可怜的家伙,”温克尔先生抚慰地说,——“怪可怜的——听话的老伙伴。”这“可怜的家伙”却无动于衷:温克尔先生越是想接近它,它就越往一边躲闪;温克尔先生使尽了浑身解数来劝诱哄骗,但他和那马足足兜着十分钟的圈子;最后,他们之间仍保持着和开始的时候完全一样的距离——这在任何场合都是一种令人尴尬的事情,而在一条求助无门的冷僻街上尤其如此。。
“叫我怎么办呢?”这样周旋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温克尔先生着急地喊着。“怎么办呀?我骑不上去。”
“你还不如牵着它走,等到了收费口再说了,” 坐在马车上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
“可它不走呀,”温克尔先生不由得吼了起来。“来呀,你来牵。”
匹克威克先生是仁慈和博爱的化身;他把缰绳丢在马背上,从座位上爬了下来,又小说地把马车拉进了篱笆里面,以免路上的不测,然后再回过来帮助他那碰到麻烦的同伴,让特普曼先生和斯诺格拉斯先生等在车上。
那马一看见匹克威克手里提着鞭子走了过来,立刻改先前钟情的圆周运动为果断的倒退运动,立即以快于大步走的速度,把手中仍然执着缰绳一端的温克尔先生拖着向他们来的方向跑去。匹克威克先生跑上去帮忙,但是他向前跑得越快,马也就往后退得越快。顿时,一片嘈杂的脚步声和满世界腾扬的尘土;最后,手臂几乎被拉脱了臼的温克尔先生只好老老实实地松了手。马停住了,左顾右盼一番,摇摇头,转过身去,平静地一路小跑回罗彻斯特去了,留下温克尔先生和匹克威克先生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不远处一阵嗒卡嗒卡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们都抬头循声望去。
“天哪!”匹克威克先生痛苦地喊道,“另外那匹马也跑了!
千真万确。那牲口被吵闹声所惊动,而缰绳又扔在它背上。这结果就可想而知了。它拖着它身后的四轮车撒腿跑了,车厢里还坐着特普曼先生和斯诺格拉斯先生。这一紧张场面持续时间不长。特普曼先生纵身跳到树篱上,斯诺格拉斯先生也如法炮制,马拖着四轮车撞向了一座木桥,使轮子和车身分了家,车厢和驾驶台脱了节;最后它安静地站住了,楞楞地瞅着它所造成的破坏。
那两位没有摔倒的朋友的当务之急,就是拯救不幸的同伴们于树篱之床——令他们喜出望外的是,发现那两位并未受伤,只是衣服挂破了几处,身擦破了点皮而已。接着需要做的就是把那马卸下来。做完做些繁的杂事之后,大伙儿把马牵在身边慢慢向前走去,至于那辆车子就听天由命了。
走了近一个小时,这些旅行者们来到了一家小小的路边酒店;酒店正面有两棵榆树,一个马槽和一块路牌;后面有一两个形状不规则的干草垛;旁边还有一个菜园,四周则是些破败不堪的棚屋和偏屋。一个红头发的男子在园子里干活;匹克威克先生大声地向他招呼着——“哈罗!”
红发人挺起腰,用手罩在眉额上,面无表情地对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同伴们打量了好一会儿。
“你好!”匹克威克先生再次招呼着。
“你好!”是红发人的回答。
“到丁格莱山谷地还有多远?”
“七哩多吧。”
“路好走吗?”
“不,不太好走。”作了这些简短的回答,再次对他们打量一番之后,这个红发人就自顾埋头干活了
“我们想把这匹马寄放在这儿,”匹克威克先生说:“能行吗?”
“把马寄放在这儿,是吗?”红发人把手倚在铁锹上重复了一句。
“就是,”匹克威克先生说着,同时已经把马牵到园子的栅栏前面。
“夫人,”——红发人大声叫唤着,双眼死死盯着这匹马——“夫人。”
一个瘦骨嶙峋的高个子女人应声走了出来——浑身上下平直无曲线——穿一件普粗蓝布上衣,腰身就在腋下一两英寸的地方。
“我们把这匹马寄放在这儿,行吗,好人儿?”特普曼先生走上前去,用他的最富魅力的声调说。那女人死命地瞧了瞧每个人,只见红发人在她耳朵边嘟哝了几句。
“不行,”女人略一考虑之后回答说,“我怕这种事情。”
“怕!”匹克威克先生叫。“有什么好怕的!”
“上次我们吃过苦头,”女人说着,回头就向屋子里走:“我不想多跟他们罗嗦了。”
“八辈子都没碰到过这样的怪事,”匹克威克先生诧异莫名。
“我——我——我倒是想,”当他的朋友们围过来时,温克尔先生低声说,“他们以为这匹马是我们用不正当的手段弄来的。”
“什么!”匹克威克先生愤慨地大叫道。温克尔先生怯生生地把自己的想法重复了一遍。
“喂,你这家伙!”愤怒的匹克威克先生说。“你以为这马是我们偷来的?”
“肯定是那么回事,”红发人回答,咧嘴一笑,笑得皱纹从一只耳朵连到另外一只耳。说完他转身走进屋子,砰的一声带上了门。
“像是一场梦,”匹克威克先生脱口而出,“真一场可怕的噩梦。要知道这可是需要一个人整天牵着一匹可怕的马走着,别想摆脱它!”沮丧的匹克威克同仁怏怏地离开了,那匹令大家讨厌透顶的高大的畜生,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身后。
当四位朋友和他们的四足伙伴拐到通往马诺庄园的小路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了:虽然目的地已近在眼前,但是一想到他们古怪的模样的和荒诞的境遇,都无不兴致索然。衣服撕破了,脸颊划伤了,鞋子蒙满了灰,人人一脸的疲乏,还有那匹马。噢,匹克威克先生多恨那匹马呵:他时不时地瞪眼看看这高贵的畜生。不止一次地计算假如宰了它得破费多少;而眼下,宰了它或者把它弃之不管的的欲望,成十倍地冲击着他的心头。这时,两个人影突然在小路拐弯处冒了出来,把他从这些可怕的胡思乱想惊醒过来。那是沃德尔先生和他的忠诚仆人,那个胖男孩。
“喂,你们到哪里去了?”好客的老绅士说。“我等了你们一整天。哦,瞧你们肯定累坏了。什么!划破了皮!不至于受伤吧——呃?哦,这话令我很高兴——非常之高兴。这么说你们是翻车了,呃?别当回事。这些地方经常发生的事情。乔——看这该死的孩子,又睡着了!——乔,替这位绅士把马牵走,牵到马厩里去。”
胖男孩牵着马步履沉重地跟在他们后面;主客双方边走边拉着家常,客人们把他们一天中的众多经历添油加醋地叙述了一番,老绅士一边宽慰着客人,一边将他们领进了厨房。
“我们要让你们在这儿稍作整理,”老绅士说,“然后我再把你们介绍给客厅里的人们。爱玛,把樱桃白兰地拿来;还有,简,把针线拿来;打盆水拿条毛巾来,玛丽。来吧,姑娘们,快点。”
三四个长得丰腴的女仆迅速分头去找所需的东西去了,这时坐在火炉旁边的两个大头圆脸的男子站了起来(此刻是五月的黄昏,而他们仍像圣诞节那样依恋于柴火),在什么黑暗的角落里捣鼓一会儿,很快拿出了一瓶鞋油和半打刷子。
“赶快,”老绅士又说,但是这种催促已大可不必,一个女仆已经倒好了樱桃白兰地,另外一个拿来了毛巾,一个男仆突然抓住了匹克威克先生的腿——差点儿使他失了平衡——猛擦起他的靴子,直擦到他脚上的鸡眼滚热发烫;而另外一个男仆用一只大衣刷在温克尔先生身上猛刷,在这个过程中,那“沙沙”的刷声犹如马夫们刷马的声音。
斯诺格拉斯先生把身上搞干净后,背对火炉站着,一面心满意足地慢慢品尝着樱桃白兰地,一面观察着房间里的一切。据他描写,这是一间铺着红砖的大房间,装着大烟囱;天花板上装点着火腿、大片的咸肉、一串串葱头。墙上则装饰着几根猎鞭、两三副辔头、一副鞍子还有一把生了锈的大口径旧枪,下面写有说明“已经装子弹”——据斯诺格拉斯先生的同一记载,那至少是在半世纪之前装的。房间的角落里一只能走八天的旧钟叭答叭答地走着,看上去依然庄严而沉稳;餐橱的一排装饰钩子上还挂着一只同样古老的银表。
“好了吗?” 见客人们洗了、补了和喝了,老绅士询问道。
“全都好了,”匹克威克先生回答。
“那末跟我来,各位先生们,”于是,大伙儿经过几条漆黑的过道,当因为偷吻爱玛而遭到推搡和抓挠的特普曼先生,从后面追了上来之后,大家已经来到客厅门口了。
“欢迎,”好客的主人推开了大门,迎上前来。“欢迎,各位绅士的到来,欢迎光临马诺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