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01

作者:张介明    更新时间:2013-11-25 16:13:05

第一天的旅程,第一晚的遭遇及其结果

对一切都分秒不差的仆人——太阳,刚刚喷薄而出,开始照亮一千八百二十七年五月三十日的早晨时,塞缪尔·匹克威克先生就像是另一个太阳,从他的睡梦中醒了过来,他推开卧室的窗户,俯瞰下面的大千世界。高斯维尔街就在他的脚下,他的右手边是这条街——左手边的目力所及之处也是这条街;而道路对面就是高斯维尔街的另一边。“这,”匹克威克先生想,“这些哲学家的眼光就显得狭隘喽,他们满足于观察放在他们眼前的东西,不去探究事情背后的真相。而我呢,本来或许也会满足于永远凝视着高斯维尔街,并不考虑努力去深入到周边的乡村。” 在触发这一通美妙的感慨之后,匹克威克先生才开始把自己的身子塞进衣服,把另一些衣服塞进皮箱。大人物从不拘泥于衣着琐事;刮脸、打扮、喝咖啡,一下子就了事;一个小时后,匹克威克先生手里提着皮箱,大衣口袋里放着望远镜,背心口袋里塞着笔记本,准备记下任何值得一记的新发现,来到了圣玛丁街上的马车停车场。 

“马车!”匹克威克先生招呼道。 

“来啦,先生,”一个属于人类中怪家伙的人大声回应他,这人上着粗麻布衣服,下穿相同材质的围裙,勃子上还挂着一个铜质号牌,仿佛是被编了目录收藏的珍奇物品似的。这显然是个饮马夫。“你来啦,先生。瞧,这是第一辆!”第一辆马车被从酒店那里叫了过来,他刚才那里抽过第一袋烟,匹克威克先生提着皮箱进了车箱。 

“到金十字,”匹克威克先生说。 

“才一先令的生意,汤米,”车夫有些不高兴,车动了冲着他那饮马夫朋友喊着。 

“这马有多大了,朋友,”匹克威克先生问道,同时用预备付车钱的一先令银币在鼻子上擦蹭着。 

“四十二岁,”车夫没好气地回答,斜睨了他一眼。 

“什么!”匹克威克先生吃惊地嚷道,随手去摸他的笔记本。车夫重复说了一遍,匹克威克先生定睛看看那人的脸,那人毫无表情,他随即把这件事记在本子上。 

“你这马每次要在外面跑多久?”匹克威克问,想探求更多的信息。 

“两三个星期,”车夫回答。 

“两三个星期!”匹克威克先生吃惊不小——笔记本又掏了出来。 

“要是它回家,就到它住的潘登维尔,”车夫冷冷地说,“但是我们很少把它牵回家,因为它太衰弱了。” 

“因为衰弱!”匹克威克不解地重复着。 

“把它从车上卸下来时,它总是要跌倒在地,”车夫接着说,“不过把它套在车上,我们就把它拴得牢牢的,绑得紧紧的,这样它就倒不下来。我们还有一对大大的车轮,只要它一动,两只大轮子就会跟着它滚动起来,它就得往前跑——它由不得自己。” 

匹克威克先生把他说的每句话的一一记进了他的笔记本,想把这件事,作为马在恶劣的困境中的坚韧性的一个非凡的实例汇报给俱乐部。他刚刚写完,他们已经到了金十字。车夫跳下了车,匹克威克先生也从车里钻了出来。已经在焦急地等候着他们的伟大领袖到来的特普曼先生、斯诺格拉斯先生和温克尔先生,一拥而上来迎接他。 

“给,车钱,”匹克威克先生把那一先令递给了车夫。 

可令这位饱学之士在为惊讶的是,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竟把钱丢在人行道上,并且在言语中暗示为了这点钱,乐于与他(匹克威克先生)较量一番。 

“你疯了,”斯诺格拉斯先生说。 

“要不就是喝醉了,”温克尔先生说。 

“要么是又疯又醉,”特普曼阁下说。 

“来吧!”马车夫像上了发条似地挥着拳顿头。“来呀,——你们四个一起上。” 

“瞧好戏喽!”有五、六个车夫叫嚷着。“动手呀,萨姆,”——他们兴高采烈地围拢过来。 

“吵什么事呀,萨姆?”一位戴着黑色印花布袖套的绅士上来问。 

“吵什么?”车夫回答说。“他要我的号码干吗?” 

“我没有要你的号,”匹克威克先生吃惊地说。 

“那你干吗记下来?”车夫问。 

“我没有记呀,”匹克威克愤愤地说。 

“谁相信呢,”马车夫对着周围的人群诉说着,——“谁会相信这样一个密探呢?坐在人家的车上,不但记下了号码,还把人家说的每句话都记了下来,”(匹克威克先生的脸上闪现一道光彩——原来是笔记本的缘故呵。) 

“他真的记了吗?”另外一个马车夫问。 

“记了,”第一个车夫回答说,“而且就在惹得我要打他的时候,他就找来了这三个人做见证。我倒要让他尝点厉害,哪怕吃六个月官司。来吧!”车夫把帽子往地上一摔,毫不怜惜自己的私有财产,一抬手就打掉了匹克威克的眼镜,接着一拳打在匹克威克先生的鼻子,又在匹克威克先生的胸口补了一拳,第三拳打在斯诺格拉斯先生的眼睛上,第四拳变了一个化,打在特普曼先生的腰里,接着他挥拳蹦到马路中间,又从马路转回到人行道上,最后他把温克尔先生身上所有临时鼓起的勇气打得无影无踪;而所有这一切只化了五、六秒钟。 

“警官在哪?”斯诺格拉斯先生说。 

“把他们放在水龙头下面浇一浇,”一个卖热馅饼的人提议说。 

“你们会受到惩罚的,”匹克威克先生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密探!”人群中喊着。 

“来啊,”那车夫叫嚷着,还在不停地挥动拳头。 

直到此刻,围观的群众只是被动的旁观者,但是随着匹克威克这一伙人是密探的消息在他们中间传开之后,他们开始热烈地讨论是不是该把起劲的卖饼人的建议付之实施;要不是一个新的调停人半路杀入,使这场骚动出人意外地结束的话,难说不会发生什么人身伤害的事情来。 

“什么好事?”一个又高又瘦的、身着一件绿色上衣的青年人,突然从停车场那里冒了出来。 

“有几个密探!”群众又喊着。 

“我们不是,”匹克威克先生吼叫说,那种声调足以让任何平心静气的人听来都信服。 

“真的不是吗——嗯?”青年人问着匹克威克先生,一面镇定自若地用手肘推开围在那里的人群挤了进来。 

那位饱学之士三言两语解释了事情的真相。 

“那么跟我来,”穿绿色上衣的青年人说着,使劲拉匹克威克先生跟在他后面,一路不停地说着。“喂,九百二十四号,把车钱拿去,走你的道儿——可尊敬的绅士——我很熟识——谁也别胡说了——这儿走,先生——你的那些朋友们呢?——全是误会,我清楚,——别介意——意外是难兔的——哪怕最有秩序的家庭——不用丧气——倒霉呗——拉上他——让他好好想想——够味儿吧——该死的流氓。”这陌生的青年人就这样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地说着类似不连续贯的句子,引导着一路直走向候车室,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信徒们紧跟其后。 

“喂,跑堂的!”陌生人大声叫唤着,一面地使劲地打铃,“每人一杯——兑水白兰地,要热的,浓的,还要甜点,满点,——伤上你的眼晴,先生?跑堂的,拿生牛排给这位先生治眼——没有比生牛排治皮肉伤更好的啦;冰冷的路灯杆也不错,可是不方便——在空荡荡的大街上站它个半个钟头,把你眼睛贴在路灯杆上,像话吗——嗨——太妙了——哈!哈!”紧接着,他连气都没喘一口,就咕噜噜一口吞下了半品特热气腾腾的兑水白兰地,然后一屁股坐到一张椅子上靠着,显得那么轻松悠闲,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当他的三位伙伴忙着向新相识表示谢意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在趁机观察了一下此人的服饰和外貌。 

他近差不多是中等身材,但是由于身体瘦削腿长,使他显得更高些。那件绿色上衣,在燕尾服流行的那会儿是一件考究的礼服,但这件衣服显然当初是给比这位陌生人矮小得多的人穿的,因为那两只有渍迹、褪了色的袖子几乎够不到他的手腕。颗颗紧扣的上衣纽扣直逼他的下巴,大有绷裂后背衣缝的危险;他的颈上只围着一条旧领带,看不见衬衫领子。他的那要偏小的黑色裤子上,到处有有磨得发光的补钉,说明了它已经穿了很久了;紧紧扎住的裤管,罩在一双打补钉的鞋子上,好像要想把那双已经穿脏的白袜子遮住似的,然而袜子还是清晰可见。长长的黑发肆意、蓬乱地露在旧呢帽两边的帽沿下;在手套和上衣袖口之间,还看得见他那光光手腕。他的脸瘦削而憔悴;但他全身却透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度——不加掩饰的厚颜无耻和充分的泰然自若。 

这就是匹克威克透过眼镜(他万幸运找回了他的眼镜)所看到的人,就在他的朋友们尽抒了感激之情之后,他又接上去用精心选择的辞令对他刚才所给予的援助致以最热情的谢意。 

“没事,”陌生人随即打断了匹克威克先生的话,“够啦——别再提啦;可那马车夫也真棒—— 那五拳也打得真不赖;可要是我是你的那位着绿装的朋友的话——看我的——往他脑袋上揍——毫不含糊——只需一眨眼的工夫,——还有那卖饼的,——不是吹牛。” 

开往罗彻斯特马车车夫的进来打断了这番有条有理的演说,“海军准将号”马上要开了。 

“海军准将号!”陌生人说着赶忙起身。“那是我坐的车——订了座的——外边的位置——酒钱就让你们请客喽——得换五块零头——银子成色不好——假的——没用——不行——呃?”他老于世故地摆摆头。 

而事情也真巧: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三位伙伴定下的第一个歇脚地点也是罗彻斯特;于是,他们对这位新相识说明了他们要去的是同一个城市之后,大家就一致同意坐在马车背后的座位,这样大家可以坐在一起。 

“上呀,”陌生人说,一面拉着匹克威克先生登上车顶,但是动作太莽撞了,以致使这位一贯举止庄重的绅士斯文扫地。” 

“有行李吗,先生?”车夫问。 

“谁——我吗?这个牛皮纸包,就这个——别的行李走水路——几钉好的箱子——房子那么大——重,太重了,重得要命,”陌生人回答,一面使劲把牛皮纸往口袋里塞,这不由得令人怀疑,好像里面不过装了一件衬衫和一条手绢。 

“脑袋,脑袋,当心别碰了头,”当马车从低低的拱门——那个时代停车场的入口处常常是这样的——驶出时,那个饶舌的陌生人叫着。“真吓人——可危险呐——有一天——五个小孩儿——母亲——一个高个女人,吃着三明治——忘了这拱门——喀嚓——重重的一下——小孩儿们回头一看——妈的脑袋没啦——三明治还在她手上——可没嘴巴可塞啦——一个家庭的头没啦——真吓人,吓死人啦!在看白厅吗,先生?——好地方呵——小窗户——那儿也有人丢脑袋呐,嗯,先生?——他也是没有多留点儿神呀——啊,先生,嗯?” 

“我正在想,”匹克威克先生说,“想着这人世间真是变幻莫测。” 

“喔!我明白了——头一天打王宫的大门进去,第二天从窗户里出来。哲学家吧,先生你?” 

“只是个人性的观察者,先生,”匹克威克说。 

“喔!我也是。人们在没有什么可做并且没什么可得的时候大多如此。是诗人吧,先生?” 

“我的朋友斯诺格拉斯先生倒有很浓的诗人气质,”匹克威克说。 

“我也有,”陌生人说。“史诗——上万行——七月革命——当场吟就——白天是阿瑞斯,晚上是阿波罗[③],——野战炮隆隆,七弦琴铮铮。” 

“你亲临过那个壮烈的场面?”斯诺格拉斯问。 

“亲临其境!当然[④];端着火枪开火——诗的灵感也在燃烧——冲进酒店——赶忙写下来——再回来开火——飕,砰——又冒出一个灵感——又冲到酒店——笔呀墨呀——再回来——砍呀杀呀——真是高贵的时代,先生。运动家吧,先生你?”突然他把话头转向温克尔。 

“玩玩而已,先生,”那位绅士回答。 

“有情趣,先生——有情趣——配了狗吧,阁下?” 

“眼下还没有”温克尔说。 

“啊!你应该养狗呀——太可爱啦——机灵极了——我从前有条狗——一条猎狗——有惊人的本能——有天出去打猎——进了围场——打一个唿哨——这狗立定不动——又一个唿哨——庞托——没动;木头似的——喊它——庞托,庞托——就是不动——纹丝不动——眼睛则直盯着一块牌子——我一抬头,看见一块告示——‘猎场看守人奉命,凡进入本围场之狗,一概射杀’——去不得嘛——太奇妙了——多可贵的狗啊——了不起。” 

“真是闻所未闻的事情,”匹克威克说。“能准许我记下来吗?” 

“当然,先生,没问题——这个家伙的趣事有一百多桩呢。——这妞挺漂亮的吧,先生”(这是对屈雷西·特普曼说的,他不停地瞄着马路旁边的那个年轻女子,这绝不是匹克威克同仁的眼神。) 

“很漂亮!”特普曼说。 

“英国小妞不及西班牙女郎漂亮——高贵的尤物——头发黑亮——眼眸乌黑——身段迷人——甜蜜可人——美极了。” 

“你去过西班牙,先生?” 屈雷西·特普曼先生问。 

“呆过——长着呢。” 

“有不少艳遇,先生?”特普曼先生问。 

“艳遇!数以千计。堂·波拉罗·费兹费格——大公爵——独生女儿——堂娜·克里斯蒂娜小姐——绝色佳人——对我钟爱得神魂颠倒——父亲嫉妒万分——女儿高尚无比——英俊倜傥的英国男人——堂娜·克里斯蒂娜小姐彻底绝望啦——吞了氢氰酸——我皮箱里装有洗胃器——赶忙动手术——老波拉罗高兴极了——同意我们结合——彼此握手言和,泪如泉涌——浪漫故事啊——够浪漫的了。 

“这位女士还在英国吗,先生?”特普曼先生问,所描述的她的动人之处已经给他留下了强烈的印象。 

“死啦,先生——死啦,”陌生人说,随手掏出一小块旧麻纱手绢的碎片擦擦右眼。“洗胃也恢复不了——伤元气了——最终毁了。” 

“她的父亲呢?”富有诗意的斯诺格拉斯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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