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囚 21

作者:(法)普鲁斯特    更新时间:2013-11-19 13:29:25

在去世前的几个月里,贝戈特遭受到失眠的折磨,更糟的是,他刚刚睡着就恶梦缠身,要是他醒了这些恶梦也会促使他避免重新入睡,很久以来,他一直喜欢做梦,甚至喜欢不详的梦,由于这些梦,和这些梦与人们在清醒状态中面对的现实互相矛盾,最迟在醒来时我们就会因做梦而深深感到我们曾经睡着过。但是,贝戈特的恶梦并非办此,当他谈到恶梦时,以前,他老听到一些不愉快事情经过他的脑海。而现在,梦仿佛来自他的身外,他感到一个凶恶的女人手上拿着一块湿抹布从他脸上擦过,竭力把他弄醒;臀部的搔痒难熬;车夫的狂怒——因为贝戈特在睡梦中曾经低声抱怨自己驾驶技术糟糕——那个疯狂暴怒的车夫向作家扑过来,咬他的手指,锯他的手指。最后,当他在睡眠中光线很暗时,大自然便进行了一次不穿服装,用中风夺走他的生命的排练:贝戈特乘坐轿车进入斯万家新别墅的门廊,他想下车。一阵闪电般的晕眩使他呆坐在车座上,看门人试图帮助他下车,他仍然坐着,不能起身挪动他的双腿。他想紧紧抓住他面前的石柱,但是没有足够的力量支撑他站起来。 

他看过一些医生,这些被召请的人受宠若惊,诊断出他的不适是由于他过分勤勉(他已经二十年没有做任何事了),由于他过度操劳。他们劝他不要看恐怖小说(他从来不看书),多晒“对生命必不可少的”太阳(他有几年稍感舒服全靠他在家幽居),增加饮食(这使他逐渐消瘦,倒为他的恶梦提供了营养)。他的一个医生擅长于自相矛盾和戏弄人,在没有其他人在场的时候,为了不伤害他,贝戈特一看见他就把别人对他的忠告作为自己的意见转告他,那医生矢口否认,以为贝戈特想让他开出他喜欢的某种药,便立刻禁用这种药,为了达到目的,他经常用即刻编造的一些理由,在贝戈特用以具体反驳他的明显的事实面前,医生不能自圆其说,不得不在同一句话里自相矛盾,然而他又用新的理由强调同样的禁令。贝戈特回头去找第一批医生当中的一位,这人以头脑灵活而自鸣得意,尤其在一位文人面前,如果贝戈特委婉地说:“我觉得某医生好象对我说过——当然是从前——那会使我的肾脏和大脑充血……”,那人就会露出狡黠的笑容,举起手指说道:“我是说使用,而不是滥用。当然,任何药物,夸张地说,都是一种同时具有利和弊两个方面的武器。”我们的身体具有某种有益于我们健康的本能,正如我们的心灵具有道德责任感,这是医学博士或神学博士的任何准许都无法代替的。我们知道冷水浴会使我们害病,我们仍旧喜欢洗冷水澡;我们总能找到医生来建议我们洗冷水澡,而不是来防止洗冷水澡的害处。贝戈特明智地遵从每个医生几年来下的禁令。几个星期之后,从前的意外再度出现,新的意外更加严重。每分钟都痛得死去活来,再加上被短促的恶梦打断的失眠,贝戈特不再请医生了,他试着服用各种麻醉药,而且卓有成效不过剂量过多,他信任地看着每种麻醉药附带的简介,简介上都说明睡眠的必要性,但是又含蓄指出,所有催人入睡的药品(除了说明书介绍的瓶内装的产品,这种产品从无毒副作用的)都有毒性,而且因此产生的副作用比病痛更糟。贝戈特试过各种麻醉药。某些麻醉药与我们常用的,由比如戊基和乙基制成的麻醉药类别迥异。人们只能怀着对未知事物的美妙期待吞咽成份完全不同的新药。心跳得就象赴第一次约会。新的药物即将把我们引向哪些鲜为人知的睡眠和梦幻呢?药物现在已经进入我们的身体、左右着我们的思想。我们将以何种方式入睡?一旦我们睡着了,这种全能的主宰会让我们通过哪些古怪的途径,到达哪些颠峰,哪些无法测量的深渊呢?我们在这种旅行中会有哪一类新的感受呢?新药会使我们不舒服?心情恬淡快活?死亡?贝戈特的死发生在他把自己如此这般地托付给这些朋友(朋友还是敌人?)当中最厉害的一个之后的第二天。他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去世的:尿毒症的轻微发作是人们建议他休息的原因。但是一位批评家在文章里谈到过的弗美尔的《德尔夫特小景》(从海牙美术馆借来举办一次荷兰画展的画)中一小块黄色的墙面(贝戈特不记得了)画得如此美妙,单独把它抽出来看,就好象是一件珍贵的中国艺术作品,具有一种自身的美,贝戈特十分欣赏并且自以为非常熟悉这幅画,因此他吃了几只土豆,离开家门去参观画展。刚一踏上台阶,他就感到头晕目眩。他从几幅画前面走过,感到如此虚假的艺术实在枯燥无味而且毫无用处,还比不上威尼斯的宫殿或者海边简朴的房屋的新鲜空气和阳光。最后,他来到弗美尔的画前,他记得这幅画比他熟悉的其它画更有光彩更不一般,然而,由于批评家的文章,他第一次注意到一些穿蓝衣服的小人物,沙子是玫瑰红的,最后是那一小块黄色墙面的珍贵材料。他头晕得更加厉害;他目不转睛地紧盯住这一小块珍贵的黄色墙面,犹如小孩盯住他想捉住的一只黄蝴蝶看。“我也该这样写,”他说,“我最后几本书太枯燥了,应该涂上几层色彩,好让我的句子本身变得珍贵,就象这一小块黄色的墙面。”这时,严重的晕眩并没有过去。在天国的磅秤上一端的秤盘盛着他自己的一生,另一端则装着被如此优美地画成黄色的一小块墙面。他感到自己不小心把前一个天平托盘误认为后一个了。他心想: 

“我可不愿让晚报把我当成这次画展的杂闻来谈。” 

他重复再三:“带挡雨披檐的一小块黄色墙面,一小块黄色墙面。”与此同时,他跌坐在一张环形沙发上;刹那间他不再想他有生命危险,他重又乐观起来,心想:“这仅仅是没有熟透的那些土豆引起的消化不良,毫无关系。”又一阵晕眩向他袭来,他从沙发滚到地上,所有的参观者和守卫都朝他跑去。他死了。永远死了?谁能说得准呢?当然,招魂术试验和宗教信条都不能证明人死后灵魂还存在。人们只能说,今生今世发生的一切就仿佛我们是带着前世承诺的沉重义务进入今世似的。在我们现世的生活条件下,我们没有任何理由以为我们有必要行善、体贴、甚至礼貌,不信神的艺术家也没有任何理由以为自己有必要把一个片断重画二十遍,他由此引起的赞叹对他那被蛆虫啃咬的身体来说无关紧要,正如一个永远不为人知,仅仅以弗美尔的名字出现的艺术家运用许多技巧和经过反复推敲才画出来的黄色墙面那样。所有这些在现时生活中没有得到认可的义务似乎属于一个不同的,建筑在仁慈、认真、奉献之上的世界,一个与当今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我们这个不同的世界出来再出生在当今的世界,也许在回到那个世界之前,还会在那些陌生的律法影响下生活,我们服从那些律法,因为我们的心还受着它们的熏陶,但并不知道谁创立了这些律法——深刻的智力活动使人接近这些律法,而只有——说不定还不止呢——愚蠢的人才看不到它们。因此,贝戈特并没有永远死去这种想法是真实可信的。 

人们埋葬了他,但是在丧礼的整个夜晚,在灯火通明的玻璃橱窗里,他的那些三本一叠的书犹如展开翅膀的天使在守夜,对于已经不在人世的他来说,那仿佛是他复活的象征。

我曾经说过,我知道贝戈特是在那一天去世的。我对那些说他是前一天去世的报纸——彼此都重复着同一个调子——的这种不准确十分欣赏。就在前一天,阿尔贝蒂娜遇到过他,她当天晚上就对我讲述了这件事,她甚至因此迟到了一会儿,因为贝戈特跟她聊了很久。毫无疑问,贝戈特是与阿尔贝蒂娜进行最后一次谈话的。她是通过我认识贝戈特的,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他了,她出于好奇想要拜见他,我便在一年前写信给这位年迈的大师,把她引荐给他。他同意了我的请求,我想他心里有点不舒服,因为我重新见他只是为了让另一个人高兴,这证实了我对他的冷漠。这些情况经常发生:有时,人们不是为了享受重新跟他交谈的乐趣,而是为了第三者而恳求他或者她,他或者她的断然拒绝使被我们监护的女人以为我们在炫耀自己拥有一种莫须有的能力;更多的则是,天才或者著名的美人同意了,然而由于他们的荣誉受到了侮辱,他们的情感受到了挫伤,他们对我们只怀有一种已经淡薄了的,忧伤而又带点轻蔑的感情。在错误地指责报纸不准确之后,我猜测了很久,因为那一天,阿尔贝蒂娜根本没有遇到贝戈特,但是,当时我却一刻也不曾怀疑过她,因为她向我讲述这件事时神态自然,而且我在很久以后才了解她那坦然撒谎的迷人技巧。她所说的、她所招认的与事实如此不谋而合——我们无可辩驳地看到并了解到这点——所以她就这样在她的生活间隙当中散布了另一种生活的种种插曲,当时我没有怀疑这另一种生活是虚假的,只是在很久以后我才觉察到了这一点。我曾补充说,“当她招认的时候”,下面谈谈为什么。有的时候,一些奇特的比较使我对她产生过嫉妒和怀疑,在这种怀疑里,在过去,或者很遗憾在将来,有另外一个人。为了对我掌握的事实显得有把握,我说出了姓名,阿尔贝蒂娜对我说:“是啊,一礼拜前我在离家几步远的地方遇见过她。我出于礼貌内她还礼。我跟她一起走了两步。但是我们之间没有过任何事情,从来也不会有任何事情。”而阿尔贝蒂娜却根本没有遇到过这个人,最充分的理由就是那人已有十个月没去巴黎。但是我的女友觉得完全否认不足为信。因此她虚构了这次短暂的相会,她说得那么实在,我仿佛看到那位夫人停下脚步,向她问好,跟她一起走了几步。假如我这时在外面,我的感官也许会向我证实,那位夫人没有跟阿尔贝蒂娜走过几步。然而即使我知道事实恰好相反,那也是得之于一系列推理中的一个环节(我们信任的那些人的话语环环紧扣),而不是感官的实证。为了引用感官的这种实证,我必须恰好在外面,而事实并非如此。不过人们可以想象,这样一个假设也不是难以置信的:我有可能在阿尔贝蒂娜那天晚上(她没有看见我)对我说她跟那位夫人一起走了几步的那个时辰外出并且来到街上,那样我就会知道阿尔贝蒂娜在撒谎。这是否确凿?一片该死的阴霾占据了我的头脑,我可能会怀疑我看到过她独自一人,只要我设法了解由于哪种视觉幻象我才没有看见那位夫人,我就不会因为自己的误会大吃一惊了,因为天体世界也并不比人类,尤其是我们热爱的人的真实活动更难认识,就些人为了对付我们的怀疑,会用一些保护他们自己的谎言使他们更加理直气壮。他们可以让我们麻木不仁的爱情相信,我们热爱的女人在国外有并不存在的姐妹,兄弟、嫂子,这种情形又能持续多少年呢? 

感官的实证本身也是一种思想活动,在这个活动中自信造就了事实。我们好多次都看到,有时听觉给弗朗索瓦丝带来的不是人们说出的那句话,而是她自己信以为真的那句话,这就足以使她听不进一种更加优美的发音对她的暗中纠正。我们的膳食总管也是如此。德·夏吕斯先生这时穿着——因为他变化多端——颜色很浅,在千万个人当中一眼便能认出的裤子。不过,我们的膳食总管以为“公共小便池”(plssotiere)一词(这个词指德·盖尔芒特公爵所谓的朗比托小厕所,听到这样的称呼,德·朗比托先生火冒三丈)就是“pistieie”的意思,他一生中从来没听到任何人说过“公共小便池”,尽管人们经常在他面前提到这个词。但是,谬误要比信任更加顽固,而且谬误从不对自己的自信加以反省。膳食总管经常说:“德·夏吕斯男爵先生长时间呆在小便池里(pistieie)肯定是因为他得了一种病。这就是一个老色鬼的下场。他还穿着长裤。今天早晨,夫人派我去纳伊买东西。在勃艮第街,我看见德·夏吕斯男爵先生走进了公共小便处。一个多小时之后,当我从纳伊回来时,我在同一个小便处,在老地方又看见了他的黄裤子,他总是呆在中间好让别人看不见他。”我认识的人当中没有谁比德·盖尔芒特夫人的一位侄女更漂亮、更高贵、更年轻。然而我却听见我有时去去的那家餐厅的守门人在她经过的时候说:“瞧瞧这个自命不凡的老妇人,象什么样子!少说也有八十岁。”关于年龄,我看他对自己的话也难以相信。但是,每当她经过饭店前去看望她那两个离这里不远的可爱的姑婆德·弗桑萨克夫人和德·巴尔鲁尔夫人时,聚集在他身边的那些跑堂的人都要嘲笑一番,他们以为这个小美人的脸看上去有八十岁,守门人形容“自命不凡的老妇人”的八十高龄被用到了她的身上,这也许是开玩笑,也许不是。要是有人对他们说,她比饭店里两个女出纳之中的一个更出色,他们可能会笑破肚子,而那个患着湿诊,肥胖得可笑的女出纳在他们眼里居然是个美妇人。也许只有性欲才能阻止他们产生这样的谬误,假使性欲在所谓自命不凡的老妇人经过时发生作用,那些跑堂的也突然对这位年轻的女神起了馋心才能。然而,由于一些不为人知的,可能是社会方面的原因,这种欲望并没有起作用。况且其中还有许多值得商榷的地方。对我们大家来说,世界是真实的,在每个人看来世界又是不同的。为了叙述的顺序,如果我们不必局限于一些无聊的理由,有多少更重大的理由使我们能够指出这卷书的开头,有多么肤浅多么骗人,在那一卷里我说我在自己的床上听见世界忽而在这种天气忽而在那种天气里苏醒了!是啊,我被迫使事物变得浅薄,成为撒谎的人,然而每天早晨醒来的不是一个世界,而是成千上万个,几乎与人类的眼珠和智慧一样多的世界。 

提到阿尔贝蒂娜,我从来不知道哪些妇女在使谎言生动形象,染上生活本身的色彩这一点上比她更具有独到的天赋,除非是她的一位女友——我那些如花似玉的少女当中的一位,她也象阿尔贝蒂娜那样娇艳,但是她那凸凹不平的侧影就象一串串玫瑰花,花串又长又弯曲,我忘记了这种玫瑰的名字。从说谎的角度来看,这个少女比阿尔贝蒂娜更胜一筹,因为她说谎时没有一刻显得痛苦,也没有因恼怒而省去什么不说,而这些现象在我的女友那里比比皆是。然而我说过,她在编造一小滴水不漏的故事时迷人可爱,因为听她说话的人在自己面前看到了她说的——却又是想象出来的——那些东西,把她的话当作自己亲眼目睹的了。激励阿尔贝蒂娜的只有貌似的逼真,而根本没有使我产生嫉妒的欲望。因为也许并不引人关注的阿尔贝蒂娜喜欢得到别人的奉承。不过,在这部作品当中,即使我有过而且可以有许多机会表现嫉妒怎样增强了爱情,我也是站在情人的立场这样做的。但是,哪怕这个人的傲气几乎已荡然无存,哪怕他会因为别离而死去,他也不会用奉承去响应假想的不忠,他会自己走开,或者并不远远离去,而强迫自己装出冷漠的样子。因此,他的情妇使他备受折磨痛苦,这对情妇来说倒纯粹是一种损失。相反,她可以用一句巧妙的话,用温情脉脉的爱抚去驱除折磨他的种种疑虑,尽管他自以为对此无动于衷,情夫也许并没有体会到由嫉妒引起的爱情的猛烈增长,但他突然不再痛苦,他感到幸福、动情、放松,犹如人们在一场风暴过后大雨降临时感到的那样,当人们还在大栗树底下感受到挂在树上的水珠间隔很久才一滴一滴垂落下来的时候,色彩绚丽的太阳已经重新出现了,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他对治愈自己的那个女人的感激之情。阿尔贝蒂娜知道我喜欢报答她对我的盛情,这也许正说明她是为了开脱自己才杜撰出那些故事,承认得那么自然的,我并不怀疑她的故事,其中的一个就是遇到贝戈特,而他当时已经死了。直到现在,我只知道阿尔贝蒂娜这些谎言,比如,弗朗索瓦丝在巴尔贝克向我报告的,我忘记说了,尽管这些谎言他我受到了莫大的伤害:“因为她不愿来,她就对我说:‘您难道不能对先生说您没有找到我,说我已经出去了?’”然而热爱我们的“下人们”,正如热爱我的弗朗索瓦丝,他们喜欢刺伤我们的自尊心。 

晚饭后,我对阿尔贝蒂娜说我想乘着我已经起床的机会去看望一些朋友,比如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德·盖尔芒特夫人、康布尔梅一家,我不太清楚,总之是我在他们家里能够找到的那些人。但是我没有说出我准备去看望的维尔迪兰一家的姓。我问她是否愿意跟我一起去。。她借口没有裙袍。 

“再说,我的头发也梳理得太不象样子。您是否坚持要我继续保持这种发型呢?”她突然伸出一只手向我告别,她摊开胳膊,耸起肩膀,就象从前她在巴尔贝克海滩上那样,此后她再没有过这样的动作。这个被人遗忘的动作使阿尔贝蒂娜的身体获得了活力,她变成还不大了解我时的那个阿尔贝蒂娜了。这种举动使外表唐突、拘泥虚礼的阿尔贝蒂娜恢复了她原来的新鲜感,她的陌生感,甚至使她回到了她自己的天地。我看到了这个少女背后的大海,自从我不再去海边以后,我从来也没有看到大海象这样向我招手。“我的姨妈觉得这发型会使我显老,”她神情阴郁地补充道。我心想:“但愿她姨妈说得对!”让娃娃脸的阿尔贝蒂娜使邦当夫人显得更年轻,这正是她姨妈最大的追求,还有,最好阿尔贝蒂嫁在嫁给我之前别花她的钱,而且从我们结婚那天起她还会有所收益。但是我希望的恰好相反,我愿意阿尔贝蒂娜别显得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少在街上让人回首顾盼,因为无论是讨厌的老妪还是被爱恋的女人衰老的面容都不能使一个嫉妒的情夫感到放心,不过让我感到痛心的是,我要求阿尔贝蒂娜采纳的那种发型在她看来竟然是又一重幽禁。哪怕我远离阿尔贝蒂娜,不断地把我与她联系在一起的还是这种新的居家的亲切感。 

我对阿尔贝蒂娜说让她陪我去盖尔芒特和康布尔梅家,我不太清楚我究竟想去哪里,她对我说她没心思去,我便去了维尔迪兰家。正当我动身去维尔迪兰家的时候,我到那里听音乐会的念头使我联想起下午的情景:“荡妇、荡妇”——失恋的情景,也许是妒火中烧的情景,然而又是兽性大发的情景,除了言语之外,其兽性和一头爱上女人(如果可以这么说)的大猴对这女人干得出来的一模一样——,正当我在街上打算叫一辆出租马车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男人的抽泣声,他坐在一块界石上试图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我走上前去:那人双手捧着脑袋,看上去象个年轻男子;从他大衣里露出的白颜色判断,他似乎穿着套装,系着白色领带。听到我的声音,他才发现自己的脸上挂满泪水,但是他立即认出是我,并且掉转脸去。那是莫雷尔。他知道我已经认出了他,便竭力止住泪水,他对我说,他因为心里难受在这里停停。他对我说:“就在今天,我粗暴地侮辱了一个女人,我对她曾经一往情深。卑鄙的家伙才会这么干,因为她爱我。”——“时间长了她也许会忘记,”我回答说,我没有想到这样说话会显得我好象耳闻目睹了下午的情景似的。然而他一个劲地伤心去了,根本没有想到我会知道点什么。“她也许会忘记,”他对我说。“但是我却无法忘记。我为自己感到羞愧,我讨厌自己!不过归根到底,既然已经说了也没有办法,再怎么做也无济于事。当我被激怒时,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而这对我的健康非常不利,我的神经完全错乱了,”正如所有的神经衰弱患者那样,他对自己的身体十分担心。如果下午我看到的是一头猛兽的爱情怒火,那么今天晚上,几个小时之间恍若过去了几个世纪,一种新的感情,一种羞愧、后悔、忧伤的感情则表明:野兽向人类转变的演化过程中一个冗长的阶段已经过去。尽管如此,我却始终听到“荡妇”的喊声,我惟恐下一轮再循环到野蛮状态。况且我也很难理解所发生的一切,这点再自然不过,因为德·夏吕斯先生本人也完全不知道几天来,尤其是今天,甚至在那段与小提琴手的精神状态并无直接关系的不体面插曲之前,莫雷尔的神经衰弱已经又犯了。实际上他在上个月就飞快地勾搭上了絮比安的侄女,而勾搭的速度却比他原先的期望要慢得多,他可以象未婚夫那样随心所欲地带她出去。然而,当他在准备强奸的勾当中陷得深了些时,尤其是当他对自己的未婚妻说要她跟别的少女交朋友并把她们提供给他时,他遭到了抵制,这激怒了他。这一下(她过于贞洁也好,相反她自愿失身也罢),他的欲望一落千丈。他决定断绝关系,不过他觉得男爵这个人虽然邪恶却也十分仗义,他害怕断绝关系之后德·夏吕斯先生会赶他出门。所以,他半个月前就下决心不再去见那个少女,让德·夏吕斯先生和絮比安在他俩之间去解决(他使用了一个更加康布尔梅式的动词),并且打算在宣布断绝关系之前,“溜”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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