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晚会,阿尔贝蒂娜对我说她也许会去维尔迪兰家参加的,然而她却没有去,翌日,我很早就醒了,半睡半醒之中,我的喜悦就告诉我,隆冬里夹杂着一个春天的日子。屋外,当不同的乐器精心编制的通俗旋律,从瓷器修理工的号角,给椅子填塞稻草的人的小号,直到在晴朗的白天里犹如一个西西里牧羊人的那支长笛,这些旋律轻松地把早晨的曲调改编成一首“节日的序曲”。听觉,这种美妙的感官使街道与我们为伴,向我们描述那里的各种线条,勾勒出经过街道的所有东西的形状,同时还向我们展现出它们的色彩。面包商、乳品商铁制的“门面”昨天晚上还对妇女幸福的所有可能性降下帏幕,现在却向年轻女职员的梦想微微拉开,宛如一艘轮船轻盈的滑轮,那轮船已经作好准备,即将启航,去穿越透明的大海。人们升起铁制门面的声音也许是我在一个不同的街区中唯一的乐趣。然而,在这种街区中,还有其他上百种东西给我带来欢乐,我不愿因为睡得太久而失去其中的任何一种。旁边古老的贵族街区变得平民化,真是奇妙的景观。正如教堂正门不远的地方,常常就有这样的街区(有些教堂正门甚至保留了这样的名字,比如鲁昂教堂的正门就被称为“书市”,因为书商们把自己的商品摆在靠近正门的露天),各种不同的,而且是流动的手工艺工匠从高贵的盖尔芒特府邸前面走过,这种情景不时令人想起从前教士一统天下的法兰西。因为他们向附近小展发出的那种逗人发笑的吆喝声,除了极少数以外,与歌声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同样,这种吆喝声与《鲍里斯·戈东诺夫》和《贝莱亚斯》的变奏曲也相去甚远——他们的变奏曲难得带有无法觉察的变化色调;然而另一方面,这种吆喝声却让人联想起一个神甫作弥撒时唱圣诗的情景,街市上的这些场面不过是纯朴的、富有集市气息的,又半是礼拜仪式的翻版。自从阿尔贝蒂娜跟我同居之后,我从来没有从中得到过如此多的乐趣;这些场面在我看来恰似她醒来的一种令人喜悦的信号,在我对外界生活感兴趣的同时,这些场面使我进一步地感受到一种宝贵的出现带来的那种令人宁静的功效,这种功效可以象我期待的那样恒定不变。尽管我个人讨厌街上叫卖的某些食物,这些食物却很配阿尔贝蒂娜的胃口,因此,弗朗索瓦丝派她年轻的仆人前去购买这些食物,那仆人也许有点不齿于混迹在平民百姓之中。在这个如此安静的街区(那里的声音对弗朗索瓦丝来说不再是一种悲伤的主题,对我来说已是一种甜美的甘霖),这些平民唱出的宣叙调,就好比《鲍里斯》一剧中那极为通俗的音乐,十分清晰地传入了我的耳鼓,他们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音乐,在这样的通俗音乐中,一个音符朝另一个音符下滑的转调稍稍改变了开头的声调,大众音乐与其说是一种音乐,倒不如说是一种言语。“哎,卖滨螺喽,两个苏买一个滨螺。”这吆喝声使人们争先恐后地走向号角响起的地方,那里有卖这些可怜的小贝壳类动物,假使阿尔贝蒂娜不在这里,我会厌恶这些小贝壳类动物,还有蜗牛,我在同一时辰听到了叫卖蜗牛的声音。在这里,小商贩令人想起的,正是莫索尔斯基那略带抒**彩的夸张的吟唱,但又不仅限于此。因为刚刚喊出“蜗牛,新鲜的蜗牛,多漂亮的蜗牛”之后,蜗牛商贩遂带着梅特林克的那种忧伤和迷惘,配上德彪西的音乐,在这些悲怆的最后部分——《贝莱亚斯》的作者在这一点上同拉莫是相似的:“即使我理应被人战胜,可战胜我的,难道就是你?”——用一种如歌的忧郁补充道:“六个苏买一打……”
我始终难以理解,为什么这些十分明快的词语会被人用一种如此不恰当的语调如怨如诉地吟诵出来,神秘得就好象那是让大家在梅莉桑德没能带来欢乐的古老宫殿中神情凄戚的一个秘密,深奥得就好象那是试图用十分简单的字眼宣扬一切智慧和命运的阿凯尔老人的一种思想。在这些音符之上,甚至响起了老国王阿勒蒙德或戈洛越来越甜美的声音,那声音说:“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这看似奇怪。也许并不存在纯属枉然的事件,”或者:“你不必惊恐……那是一个神秘的小可怜儿,跟大家一样,”这些声符被蜗牛商重新用作一种不着边际的歌唱性旋律:“六个苏买一打……”但是,这种抽象的哀叹还没有来得及消失殆尽,就被一声嘹亮的小号所打断。这一回,跟吃的东西毫不相干,那歌词是:“给狗剪毛啦,阉猫儿啦,修尾巴耳朵啦。”
当然,每个男的或女的商贩的想象和创造经常把一些变调引进我在床上听到的所有这些音乐言语之中。然而,在一个词中间加进一个惯常使用的休止符,特别是在重复两遍的时候,这个休止符往往勾起人们对古老教堂的回忆。旧衣商坐在一辆母驴拉的小车里,他把车停在每幢房子前面以便走进院子,他手握鞭子,念念有词:“旧衣服,旧衣商,旧衣……服”,在衣服这最后两个音节中间作一同样的停顿,仿佛是在吟唱单旋律圣歌:“Peromniasaeculasaeculo…rum”或者“Requiescarinpa…ce”。尽管他不一定相信他的旧衣服会千古留传,更不会把这些旧衣服当作最后安息时用的寿衣奉献给出来。同样,从清晨的这一时辰起,各种吆喝声便开始交织在一起,一个叫卖瓜果蔬菜的女贩推着她的小车子,吟唱着格里哥利切分的单旋律老调:
鲜嫩鲜嫩,青翠碧绿
朝鲜蓟啦,又嫩又美
朝鲜蓟
尽管她对这种对经唱谱可能一无所知,也不知道这七音其中四音象征着中世纪的四学科(算术,几何、音乐、天文),另外三音象征着三艺(语法、修辞、逻辑)。
一个男子身穿工装,手持一条牛筋鞭子,头戴一顶巴斯克贝雷帽,用一支笛子,一只风笛,吹出法国南方他故乡的曲调,在他的家乡,那阳光与晴朗的天气是如此协调。他在一座座房屋前停下脚步。这是一个牧羊人,带着两条狗,他的羊群就在他的前面。由于他来自远方,他很晚才经过我们的街区;妇女们端着一只碗跑出去盛羊奶,据说羊奶会使她们的孩子长力气。然而这个行善的牧人的比利牛斯曲调中已经掺进了磨刀人的铃声,他叫嚷着:“磨菜刀、剪刀、剃刀。”磨锯条的人无法同磨刀人匹敌,因为磨锯条的人没有乐器,他只能吆喝道:“锯条磨吗,磨锯的来了,”而心情更加愉快的锡匠,吆喝了小锅、平底锅和他可修补的一切之后,念叨着这样的老调子:
当当当,
我是个焊锡匠,
哪怕是碎石路也能焊,
我走南闯北把底修,
世上的破洞都能补,
补洞,补洞,补洞。
还有一些意大利孩子,拿着漆成红色的大铁罐,里面标着输赢的号码,他们摇动着一只木铃,央求道:“玩玩吧,太太们,好玩着呢。”
弗朗索瓦丝给我拿来了《费加罗报》。我只瞟了一眼,心里就明白了,我的文章还是没有登出来。她告诉我说,阿尔贝蒂娜问,她能否来我这里,并且让人转告我,不管怎么说,她已经放弃去维尔迪兰家拜访,她打算听从我的建议,跟安德烈一起去骑马散步一会儿之后,去特罗卡德罗观看“无与伦比”的日场演出——即人们如今所谓的盛大活动,不过这种盛大活动已经并不那么重要。既然我已知道她已经放弃了她那也许是邪恶的欲念,不再去看望维尔迪兰夫人,我便笑着说道:“让她来吧!”心里却在想,她想去什么地方都可以,这对我来说无所谓。我知道,在下午即将结束,黄昏来临之际,我说不定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忧郁,对阿尔贝蒂娜最微不足道的行踪去向无比重视,而在上午的这个时辰,当天气如此晴好的时候,她的行踪并不重要。因为我的无忧无虑自有其明确的原因,但是却没有因此发生变化。“弗朗索瓦丝肯定地告诉我您已经醒来,说我不会打扰您的,”阿尔贝蒂娜一进门就对我说。不过,正如她最怕在一个很不适当的时刻打开她的窗户让我着凉那样,阿尔贝蒂娜最怕在我醒来的时候走进我的卧室,“但愿我没有做错。”她补充道。“我真怕您会对我说:
哪个蛮横无礼的亡命之徒前来找死?”
说罢,她大笑了起来,这笑声往往搅得我心慌意乱。我以同样开玩笑的口吻回敬她说:
“这道如此严厉的命令难道是对着您的?”
我唯恐她有朝一日触犯这道命令,便补充说:“尽管您闹醒我会使我感到恼怒。”——“我知道,我知道,您别担心,”阿尔贝蒂娜对我说。我继续跟她玩《爱丝苔尔》的游戏,而街上跟我们的对话声混杂在一起的叫喊声也在继续,为了缓和一下气氛,我补充说:
“只有在您身上我感受到说不出的优雅这优雅永远使我着迷从来不让我厌倦”
(可我心里却在想:“不,她常常使我厌倦。”)我回想起她前一天说过的话,与此同时我夸大其辞地感谢她放弃去维尔迪兰家,目的是要她再一次服从我去做这样或那样的事情,我对她说:“阿尔贝蒂娜,您怀疑爱您的我,却信任那些不爱您的人”(仿佛怀疑那些虽然爱您,可为了了解情况,设置障碍而对您撒谎的人是不合乎情理似的),我还补充了这些谎话:“您内心并不相信我爱您,这真怪。确实,我对您的并不是敬爱。”轮到她撒谎了,她说她只信任我,接着又真诚地断定她很清楚我是爱她的。但是这种断言似乎并不意味着她不相信我在骗人并且窥伺她。她似乎原谅了我,好象她从中看到一种伟大的爱情带来的那种无法忍受的后果,或者她本人也觉得自己并不那么出色。
“我求您,我的小宝贝。不要象那天那样想入非非。您想,阿尔贝蒂娜,万一您遭到不测会怎么样!”我当然不希望她出现任何差错。然而,假使她产生了这样一个绝妙的念头:骑着她的那些马去我不知道的,令她愉快的地方,而且不再回到这幢住宅,那该多美!这样一来,如果她在别处生活幸福的话,一切都会变得简单,我甚至不想知道她去哪里!“噢!我很清楚,您不会比我多活四十八个小时,您会自杀的。”我们就这样交换着谎言。不过,一个比我们在真诚的时候说出的事实更加深刻的事实有时可能是用真诚之外的另一种途径表述出来的。
“外面所有的这些声音不妨碍您吧?”她问我,“我嘛,喜欢这些声音。您怎么样,您睡觉时是那样地容易惊醒?”相反,有时我睡得很熟(上面我已经说过,但是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却迫使我再次提醒注意这一点),尤其是在早晨我睡着的时候。由于象这样的一种沉睡效率——平均——要高四倍,对刚刚睡着的那个人来说睡觉的时间也要长四倍,而沉睡的时间实际上却短了四倍。十六倍地递增是一个美妙的错误,这个错误赋予醒来以无数的美感,并且将一种名副其实的更新引进生活,犹如音乐中节奏上的那些巨大变化在一段行板中使一个八分音符包含的绵延等同于一段急板中的二分音符,这些变化对清醒的状态来说是陌生的。在这种状态中,生活几乎始终如一,其中也有旅行带来的失望。好象梦幻有时是用生活中最粗俗的材料编织而成的,但是这种材料却在梦幻中经过了“处理”和搅拌,所以——由于任何清醒状态的时间限制都无法阻止它朝闻所未闻的高度如丝如缕地飘散开去的一种延伸——人们认不出这种材料。早晨,当这笔财富突然落到我的身上,睡意一下子抹去了我头脑中犹如清楚地写在一块黑板上的那些日常事物标记的时候,我必须让我的记忆复活;人们可以凭借意志重新获得由于昏昏欲睡或者由于一种打击而忘却的东西,它们随着眼睛睁开或者麻木消失而逐渐复苏。我曾经在几分钟当中度过了无数个小时,由于我想对弗朗索瓦丝用一种被我称之为符合现实,根据时辰调整的语言,我不得不借助我的一切内心强制能力,才没有说出口:“好吧,弗朗索瓦丝,现在已经晚上五点,我从昨天下午开始就没有见过您。”为了驱逐我的梦,跟这些梦背道而驰,我在对自己说谎的同时厚颜无耻地说出违心的话,而且竭尽全力使自己保持沉默:“弗朗索瓦丝,都十点了!”我甚至不说上午十点,而仅仅说十点,为的是让这些如此不可思议的“十点”说出来的语调听上去更加自然。但是,说出这些话,而不是我这个处于刚刚醒来状态的睡眠者正在继续思考的那些话,这样做要求我拿出平衡的力量,就像有人从一列行进的火车上跳下来,沿途跑上一段时间,最终得以站稳,没有跌倒。他奔跑一段时间是因为他离开的是一个高速运动的环境,与静止的地面截然不同,他的脚一时难以适应。
梦的世界不属于清醒的世界,但并不能因此得出清醒的世界不怎么真实的结论;恰恰相反。在睡眠的世界中,我们感官的负担如此之重,每种感官都因为徒劳无益地超载和堵塞它的一种交叉重叠而变得迟钝,以致我们甚至无法区分在醒来的迷蒙状态中发生的事情:是弗朗索瓦丝来了呢,还是懒得叫唤她的我在朝她走去?这一时刻的沉默是不作任何泄露的唯一办法,正如人们被一个法官抓住时那样,这个法官知道与您有关的情况,但是人们并不了解这些情况的内幕。弗朗索瓦丝来过吗,我叫唤过她吗?在睡觉的难道不是弗朗索瓦丝,刚刚叫醒她的难道不是我?还有,弗朗索瓦丝不是就囚禁在我的胸中吗,在这个幽暗的世界里,各种人物相互影响,难以辨认,几乎并不存在,在这里,现实的东西就像一头豪猪体内的东西一样,是不太透明的,那差不多没用的感官也许会令人联想到某些运动的感官?再者,哪怕是在这些更为深沉的睡眠之前的那种清醒的狂热之中,如果明智的残片还在闪闪发光地飘荡,如果泰纳、乔治·艾略特的名字在那里还没有被遗忘,那么清醒的世界里也仍会留下这种每天早晨而不是每天晚上有可能继续做梦的优越。但是,也许还存在着比清醒的世界还更加真实的世界。我们还看到,艺术中的每次革命对清醒世界的改变大大超过了同一时期使一个艺术家有别于一个白痴的那种天赋或文化程度对它的改变。
多余的一小时睡眠往往是一种麻木的发作,在此之后必须重新运用自己的四肢,重新学习说话。意志在这里难以获得胜利。人们睡得太多,人们便不复存在。觉醒可以机械地不知不觉地被人勉强感受到,正如人们从一根管道中可以感觉到关水龙头那样。比水母还更没有生气的生命在延续,这样的生活让人真的觉得自己是从海底下浮上来的,或者来自苦役犯监狱,假使人们能够思考某种东西的话。但是记忆女神却从高高的天上俯下身子,以“索取牛奶咖啡的习惯”这一形式,赋予我们以复活的希望。女神并不立即赶来;人们以为摁过铃了,实际上却没有摁,人们情绪激烈地说一些精神错乱的话。惟有运动能够产生思想,人们只有在确实摁过床边梨形开关时才能慢慢地,然而又是清楚地说:“确实已经十点了。弗朗索瓦丝,把我的牛奶咖啡给我送来。”
啊,奇迹!弗朗索瓦丝居然没有猜测出我全身心沉湎其中的那个不真实的海洋,我有能力让我那奇怪的问题穿越这个海洋。她果然回答我说:“已经十点十分了,”这就赋予我一种理性的表象,而且使别人无法觉察出无止无休地侵扰我的那些古怪的谈话(在那些并不是一座虚无缥缈的山峰夺走我的生活的日子里)。我凭借毅力重新介入现实。我仍然玩味着睡眠的碎片,这就是唯一的创造,唯一存在于叙述材料之中的更新,所有处于清醒状态的叙述都被文学所美化,不包含这些神秘的差异,而美就是从这些差异派生出来的。谈论鸦片创造的美轻而易举。但是,对一个习惯于仅仅依靠毒品入睡的人来说,出乎意料自然睡着的一个小时会使他发现,一种同样神秘而且更加清新的清晨景象是多么宽阔。在更替时辰的同时,在人们睡觉的地方,用一种人为的方式催眠,或者相反,有朝一日回到自然睡眠上来——对任何一个习惯于用安眠药入睡的人来说,这是所有的事情当中最稀奇古怪的一种——人们终于得到了比花匠培植出的各种石竹或玫瑰还要多上千百倍的各种睡眠。花匠们得到的花,有些是美妙的梦,有些也像是恶梦。当我用某种方式入睡时,我打着寒颤醒来,以为自己在出麻疹,或者以为发生了更伤心的事情,比如我的外祖母(我现在不再想她了)在痛苦中煎熬,因为我嘲笑过她,那一天,在巴尔贝克,她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她想让我拥有一张她的照片。尽管我已经清醒,可我还是想去向她解释说她没有弄懂我的意思。然而,我已经重新暖和过来。麻疹的症状已经消失,我的外祖母也远远地离我而去,不再让我心里痛苦。有时,一种黑暗突然朝这些不同的睡眠猛扑过来。沿着一条漆黑无光的林荫大道散步使我感到害怕,我听到游荡的人在那里走过的声音。突然间,传来一个警察与一个经常以赶车为业的妇女的争吵,远远看去,这类女人像是年轻的男车夫。在她那笼罩着黑暗的座椅上,我看不见她的人影,可是她在说话,从她的声音中,我辨认出了她那张尽善尽美的脸庞和她那青春勃发的肉体。我在黑暗中朝她走去,想在她重新离开之前登上她的双座四轮轿式马车。车子距离很远。幸好与警察的争吵还在继续。我赶上了仍然停在那里的马车。林荫大道的这一部分亮着路灯。女车夫清晰可见。那确实是一位妇女,不过她已经上了年纪,身材高大而且强壮,大盖帽底下露出白花花的头发,她的脸上有一块红斑。我走开了,心里在想:“女人的青春难道就是这个样子?我们遇到的,且期望再次见到的女人怎么突然衰老了?人们渴望重逢的年轻女人难道就象由于对角色缺乏创造力而不得不让位于一些新星的演员?然而这绝不是一码事。”
继而,一种忧伤涌上我的心头。我们就这样在我们的睡眠中生出无数的怜悯,正如文艺复兴时期“哀痛耶稣之死的圣母画像”那样,不过我们的怜悯不是表现在大理石上,相反那是无法凝固成形的怜悯。这些怜悯自有它们的用处,那就是让我们回想起某种更加动人,更有人情味的景象,而人们在清醒的时候却千方百计地将之遗忘在有时是充满敌意,冷若冰霜的良知当中。这就令我回忆起我在巴尔贝克许下的永远怜悯弗朗索瓦丝的诺言。至少在整整一个上午,我尽量不让自己为弗朗索瓦丝与膳食总管的争吵而恼火,尽量对弗朗索瓦丝和和气气的,而其他人却对弗朗索瓦丝实在太不和善了。虽然只有这个上午,但我却必须试着为自己制订一个比较稳固的准则;因为,正如人民不会长时期处于一种纯粹凭感情操纵的政治统治之下那样,人们也不会长时期地让他们对梦的回忆统治自己。这种回忆已经开始消逝。我试图回想这种回忆以便描述它,然而却加速了它的消失。我的眼睑不再牢牢地粘住我的眼睛。要是我想竭力重现我的梦,我的眼睑便会完全睁开。必须随时在健康明智与精神享受这两者之间作出选择。而我总是怯于选择前者。再有,我所放弃的那种危险的能量比人们想象的更加危险。怜悯、梦幻并没有单独消逝。象这样改变人们睡眠的环境,消散许多天,有时是好几年的岂止是梦幻,还有不仅做梦而且入睡的能力。睡眠是神奇的,但却不太稳定;最轻微的碰撞也会使之转瞬即逝。睡眠是习惯的朋友,比睡眠更加稳固的习惯每天晚上都把睡眠带往它的圣地,习惯使睡眠免遭任何撞击;然而,如果人们移动了睡眠的位置,如果睡眠没有被固定下来,睡眠就会象一缕青烟那样飘逝而去。睡眠犹如青春和爱情,失去便无法再找回来。
在这些不同的睡眠之中,仍如在音乐中那样,创造美的是音程的上升或降低。我玩味着这种美,但是在这种尽管短暂的睡眠中,我却失去了使我们感受到巴黎手工业和食品业流动的生命的大部分吆喝声。平常(可惜没有预见到象这样姗姗来迟的苏醒和我的那些象拉辛笔下的阿絮埃吕斯那样苛刻的波斯法则很快就会把这一幕呈现在我面前),我尽量一大早醒来,为的是不错过这些吆喝声。我知道阿尔贝蒂娜对这些声音感兴趣,而我自己身在床榻心在外,这都不失为一种乐趣,除此之外,我把他们的吆喝声看作外界气氛,危险动荡的生活的象征,在这种生活中,我只让她在我的监护的范围内进行活动,虽然可延伸到外面,但仍在关押中,使我能够在我愿意的时候把她拉回来,让她回到我的身边。
因此,我尽可能真诚地回答阿尔贝蒂娜:“正相反,我对这些吆喝声感兴趣是因为我知道您喜欢这些吆喝。”——“船上卖牡蛎啦,船上。”——“噢,牡蛎,真让我嘴馋!”幸好半是无常半是温顺的阿尔贝蒂娜很快忘记了她想要的东西,还没来得及在我告诉她普吕尼埃家有更好的牡蛎,便传来了鱼贩子的吆喝,她一听到叫卖什么,就跟着想要什么:“卖虾罗,多好的虾,活蹦乱跳的鳐鱼,活蹦乱跳。”——“油煎的鳕鱼,油煎的。”——“鲭鱼来了,新鲜的鲭鱼,刚到的鲭鱼。买鲭鱼吧。太太,多漂亮的鲭鱼。”——新鲜美味的淡菜,卖淡菜啦!”“鲭鱼来了”的叫卖声使我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但是由于这种叫卖在我看来,对我们的司机并不会起作用,我便一门心思地只想着我讨厌的鱼,我的不安没有持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