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艺术家是我家的家风。
听说那位艺术家的夫人前几年去世了,他通过一位跟和田舅舅要好、也对谣曲很自负的皇族向我母亲提出这个希望,母亲叫我怎样想就怎样直接给他回信,我因为不愿意,也用不着多考虑便直截了当地写了封信,告诉他我现在并不想结婚。
“我回掉他行吧?”
“当然行……我也觉得这件事不太合适。”
那时候艺术家住在轻井泽的别墅,我把这封拒绝的信寄到别墅去了。可是艺术家还没有收到信,第二天却突然到我们山庄来了。他说他是去伊豆温泉工作,顺路来看我们的,关于我的回信他一无所知。
看来艺术家这种人尽管年纪大,做事仍然像小孩子那样任性。
母亲因为身体不舒服,就叫我出来接待,我在中国式房间请他喝茶,说:“我那封辞谢的信,我想这时候该到轻井泽了。我是认真考虑过的。”
“是吗?”艺术家慌慌张张地说。他揩了揩汗珠,接着又说:“不过这桩事请您再好好考虑一下。我能使您……怎么说好呢,说起来也许在精神上不能给您幸福,但是在物质方面却尽可以使您幸福。至少这一点我敢肯定。嘿,坦率而毫不客气地说来就是这么回事。”
“您说的那种幸福,我还不大能够理解。请允许我冒昧地说吧。契诃夫在给他妻子的信中不是写过吗:‘请生一个孩子吧,生一个我们的孩子吧!’尼采①的随笔中也有这样的话:‘一个想让她生孩子的女人’。我希望有个孩子。什么幸福,那种玩意儿随它去吧。钱我也想要,不过只要有一点钱可以抚养孩子就够了。”
“您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不管对谁都能说出您的心里话。跟您这样的人在一起,我的工作也许会忽然出现新的灵感吧?”艺术家奇妙地笑了笑,和他的年龄不相称而有点装模作样地说了这样刺耳的话。
我想,如果我真有力量能使一个伟大艺术家在工作上返老还童,那无疑也是一种极有意义的生活,可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我被那个艺术家抱着的样子。
“难道我对您没有爱也行吗?”我略微笑着问道。
艺术家一本正经地回答说:“女人这就行了。女人是个呆子也没什么关系啊。”
“可是像我这样的女人,没有爱还是不能考虑结婚的。我已经是个大人,明年就是三十岁了。”说过之后,我又不由得把嘴捂起来。
三十岁。女人在二十九岁以前还有少女的气息。一个女人到了三十岁,她身上就不再存在丝毫少女的气息了,我忽然想起从前读过的一本法目小说中的这些话,心头不禁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孤单和寂寞。往窗外一看,只见大海映照着正午的阳光,就像玻璃的碎片那样强烈地闪闪发亮。读那本小说的时候,我只觉得是这样嘛,也便过去了。现在想起来,当时能满不在乎地认为一个女人到三十岁就完了,那种时候实在是令人怀念啊。手镯、项链、衣裳、腰带一一从我身边消失,随着这些东西的消失,我身上的少女气息也越来越少了吧?一个贫穷的中年妇女。啊,真难过!可是中年妇女的生活中也还是有女人的生活啊。我最近懂得了这一点。我还记得,我十九岁时一位英国女教师回国,曾经对我说:“您不可以恋爱。您一恋爱就会变得不幸了。要恋爱也等长大之后再恋爱。三十岁以后再谈好了。”
那时我听了感到莫名其妙,因为当时我对三十岁以后的事根本想象不出来。
“听说你们要把这别墅卖掉……”艺术家的脸上忽然泛起不怀好意的表情说道。
我不免笑起来。
“请原谅我失礼,因为我想起了《樱桃园》。是您要买下来吧?”
艺术家到底**地觉察到了,他像是生气,歪着嘴不作声。
确实有个皇族打算住到这里,曾提出用新日币五十万元买这所房子,后来没有下文了。艺术家大概听到了这个传闻吧。不过他感到自己被我们看成《樱桃园》里罗巴辛一类人可受不了,于是显得情绪很不好,闲聊了一会就走了。
我现在要求您的不是罗巴辛。那是可以肯定的。我只是请您接受一个送上门的中年女人。
我初次跟您见面,那是六年前的事了。那时对于您的为人我一无所知。我仅仅知道您是我弟弟的老师,而且是个不太好的老师。后来我和您一起用玻璃杯喝酒,之后您不是悄悄地胡闹了一下吗?但我并不在乎。不知怎的,真奇怪,我只觉得轻松了。我既不是喜欢您又不是讨厌您,都不是。这以后为了叫弟弟高兴,我就向他借您的著作来看,觉得有的饶有趣味,有的却没意思。我不是那么个热心的读者。可在这六年当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您的事却像雾一样渗透到我心中来。那天晚上我们俩在地下室楼梯上的事一下子清晰地回想起来,我总觉得这是件决定我命运的大事。真想死您了,也许这就是恋爱吧。一想到这个我便感到不安和寂寞,独自抽抽噎噎地哭起来。您和其他男人完全不一样。我并不是像《海鸥》里的妮娜那样爱上了一个作家。我不憧憬小说家。要是把我看做一个爱好文学的少女,那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了。我希望生个您的孩子。
假使早先您还是一个独身的人,而我也还没嫁给山木,我们相遇而结婚了,我也许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可是我已认命,我和您是不可能结婚的。推开您的夫人,那像是无耻的暴力行为,我不喜欢这么做。我哪怕就当个小老婆吧(这字眼我很不愿意讲,但即使叫情人又有什么用,通俗地说,确实是小老婆,所以我还是明确地讲了)。不过世上一般小老婆的生活似乎是困难的。
人们说,小老婆一到无用的时候大多被人遗弃,无论哪个男人,快到六十岁时都回到正妻那里去。我也曾听西片町的老仆和乳母说:“不管怎样,小老婆可当不得!”不过那是世上一般小老婆的情形,我觉得我们的情况不一样。我认为对您来说最要紧的还是工作。如果您喜欢我的话,两个人相好对您的工作也有好处吧?这样一来,您的夫人也会理解我们的。这道理好像有点牵强,可是我认为我的想法没有什么不对。
问题仅仅在于您的回音。喜欢我,讨厌我,还是两者都不是。我很害怕听到您的回音,可是我又不能不问个明白。上次那封信中我写道:一个送上门的情人。在这封信里又写道:一个送上门的中年女人。可是现在仔细一想,没有您的回音,我即使想送上门也没法送,除了一个人呆呆地在这里憔悴下去,还有什么办法呢?您不说一句话还是不行啊!
现在忽然想到,您在小说里相当大胆地写恋爱之类的冒险故事,被社会上风言风语地说成大无赖,其实您仅是个具有普通常识的人吧?我不懂什么常识。只要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我以为就是过着好生活了。我愿意生您的孩子。其他人的孩子我无论如何都不想生。因此我才跟您商量。如果您理解的话,就请给我回信,把您的想法明确地告诉我吧。
雨停了,却又刮起风来。现在是午后三点。我想现在就去领配给的一级酒(六合),把两只朗姆酒瓶放在袋子里,把这封信摆在胸袋里,再过十分钟左右我就到坡下的村庄去。这酒不给弟弟喝,我想自己喝。每天晚上用玻璃杯喝一杯。真正喝酒看来还是应该用玻璃杯喝的。对不?您不想到这里来吗?
今天又下雨了。外面正下着眼睛几乎看不见的蒙蒙细雨。我每天都不外出,只等着您的回音,可是直到今天都没有收到信。您究竟在想什么呢?是不是因为上一封信里提到那位艺术大师的事反而使您不高兴了?“故意写那件亲事,想扇起我的竞争心哩。”您是不是这么想?可是那门亲事就那样结束了。刚才我和母亲还讲到这桩事,两人都笑了。母亲不久前因为舌尖痛,直治劝她做美学疗法,通过这疗法现在不痛了,所以最近她的精神稍微好了点。
刚才我站在檐下廊子上,一面望着一阵风卷着蒙蒙细雨吹过去,一面在揣度您的心情。这时听到了母亲在餐厅那边叫我:
“牛奶煮好了,你过来吧。”母亲见到我又说:“天气冷,所以我烧得烫一些。”
我们在餐厅一边喝着冒热气的牛奶,一边交谈着前几天那位艺术家的事。
“他和我无论如何也不相配吧?”
“是不相配,”母亲随口回答道。
“我太任性了。我也不是不喜欢艺术家,再说那个人似乎有许多收入,同那样的人结婚倒是蛮好呢。我虽然这么想,可还是不愿意啊。”
“和子你真坏。你那样不愿意,还跟他高高兴兴地说了半天,你的心情我真不明白,”母亲笑了笑说。
“啊,因为很有趣嘛。我还想跟他多谈谈呢。我的做法不够慎重吧?”
“不,你太黏了。和子你这个人太黏了。”
今天母亲的精神非常好。
母亲看了看我昨天第一次梳的高髻发型,说:“头发少的人梳高髻比较合适。你的高髻过于漂亮了,真想给你戴上一顶小金冠呢。你梳这个不合适。”
“那我真失望了。妈妈,您从前不是说过我的脖子又洁白又优美,梳头时最好别把脖子遮住吗?”
“你只记得这些事。”
“受人称赞的哪怕是小事,一生也忘不了。记住它使人更高兴啊。”
“上次那个人大概也称赞过你什么吧?”
“是啊,所以我变黏了。他说他跟我在一起就会有灵感……啊,真叫人受不了。我虽然不是不喜欢艺术家,但像他那样摆出一副人格高尚的样子,我可怎么也不喜欢。”
“直治的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听了大吃一惊。
“我不太了解,反正是直治的老师嘛,好像是个明码标价的坏蛋。”
“明码标价?”母亲流露出愉快的眼神喃喃地说。“这个词真有意思。明码标价反而可靠。这不更好吗?就像脖子上挂着铃铛的小猫一样使人感到可爱。没标明价码的坏人才可怕哩。”
“是吗?”
我高兴得不得了,觉得自己的身子好像一下子轻飘飘的,像烟那样飘到天上去了。您能领会我为什么感到高兴吗?如果您不能领会的话……我可要揍您了。
您真不想到这里来玩一次吗?我叫直治把您带来好像有点不自然,所以请您装做发酒疯,顺路到这儿来吧。由直治陪着来也可以,不过最好还是您一个人来,而且趁直治上东京不在家的时候来。因为直治在家,他要把您拉过去,你们一定会到阿咲那里去喝酒,事情也就完了。我家世世代代喜欢艺术家。古时候画家光琳①曾经在京都我们家逗留过很长时间,在桶扇上给我们画了很漂亮的画。因此我想,您来访,我母亲一定会高兴的。大概会安排您睡二楼的西式房间。请别忘了把电灯关掉。我一只手拿着小蜡烛,顺着黑暗的楼梯上去……这不行吧?太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