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一章 05

作者:(法)普鲁斯特    更新时间:2013-11-19 10:40:50

实际上,德·圣德费尔特夫人今晚赴宴,与其说是为了不错过他人府上举办的聚会,毋宁说是为了确保自己盛会的成功,搜罗最后一批志愿赴会者,同时也是以某种方式在最后时刻检阅一下次日将光临她游园会的人马。的确,不少年来,圣德费尔特家聚会的宾客早已今非昔比。想当年,盖尔芒特圈子里的显贵女人,寥若晨星,但由于受到女主人的热情款待,她们渐渐领来了各自的女友。与此同时,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府上朝相反的方向慢慢发展,风流社会的无名鼠辈人数逐年减少。这一次,这位不见了,接着,另一位又不再露面。象“烤面包”一样,一批又一批走了,不消多长时间,这儿的聚会便无声无息了,可恰是多亏了这一点,可以放心邀请那些被排斥的圈外人来此共享欢乐,用不着费神去请体面的人士。他们又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在这儿,他们不是可以享受(PanemetCircenses)花式糕点和优美的音乐节目吗?前后几乎形成鲜明对比,圣德费尔特沙龙当初开张时,是两位流亡的公爵夫人,犹加两根女像柱,支撑着摇摇欲坠的沙龙大梁,可最近几年,只见两位极不合体的人物混杂在上流社会中:年迈的德·康布尔梅夫人和一位建筑师的妻子,这位女子声音甜美,人们往往禁不住邀她歌唱几曲。她俩在圣德费尔特夫人府中再也没有一个熟人,为自己的女伴一个个不见踪影而悲戚,觉得自己碍手碍脚,看样子象两只未能及时迁徙的燕子,时刻可能冻死。来年,她们便没有受到邀请。德·弗朗克多夫人没法为她那位酷爱音乐的表姐求情。可她未能得到更为明确的答复,只有短短的这么一句回话:“要是您觉得音乐有趣,谁都可以进来听嘛,这又不犯罪!” 

德·康布尔梅夫人觉得这种邀请不够热切,也就作罢了。 

德·圣德费尔特夫人苦心经营,把一个麻风病院般的沙龙变成了一个贵夫人的沙龙——最新时式,看去极为美妙——可人们也许感到奇怪,此人第二天就要举办本时令最引人瞩目的盛会,难道她还有必要在前夕来向她的人马发出最高号令?原因是圣德费尔特沙龙的显赫地位只被一帮人所承认,他们从不参加任何聚会,唯一的交际生活就是阅读《高卢人报》或《费加罗报》上发表的白昼或晚间聚会的盛况报道。对这些仅通过报纸观看大千世界的上流社会人士来说,只要报上提一提英国、奥地利等国的大使,提一提于塞斯、拉特雷默耶公爵夫人等等,就会以为圣德费尔特沙龙为巴黎沙龙之最,而实际上它只不过是个末流沙龙。这并非因为报上发表的是欺世之言。上面列举的人士确实大多出席了聚会。不过,他们都是经过对方再三恳求,一再表示好意、提供方便后才参加聚会的,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到来可为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增添无限荣光。这类沙龙,不要说主动登门,就是躲还来不及呢,可以这么说,人们是不得已去帮个忙,它们只能蒙骗《社交新闻栏》的女读者,给她们造成假象。但一次真正的雅会却从她们眼皮底下溜过去,女主人本可以请来所有公爵夫人,且她们也恨不能“被选中”,然而女主人却只择请两三位。更有甚者,这类女主人毫不了解或干脆蔑视今日的广告力量,不在报上刊登来宾的姓名,因此,她们在西班牙王后眼里风度优雅,可却鲜为众人所知,因为西班牙王后了解她们的身份,而大众并不知她们的底细。 

德·圣德费尔特夫人不属于此类女主人,作为采蜜老手,她为第二天的聚会前来采摘、网罗宾客。德·夏吕斯先生不在采集之列,他一向拒绝登她的家门。不过,他闹翻的人不计其数,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可以将他拒不赴会归咎于性格不合。 

当然,倘若事关奥丽阿娜一人,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很可能不会亲自出马,因为邀请之声切切,而接受者却故作姿态翩翩,在此类表演中,最为出色的首推那些院士,候选人走出他们府邸时总不免感激涕零,坚信可以得到他们的一票。可涉及的不仅仅是她一人。阿格里让特亲王会来吗?还有德·迪福夫人?为防不测风云,德·圣德费尔特夫人觉得还是亲自走一趟更为稳妥。对有的人,她来软的,好言相劝,对有的人则动硬的,厉声强求,但对其他所有人,她都隐言相告,等待着他们的将是难以想象的乐趣,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并保证每一位都可以在她家遇到各自渴望或急需结识的人物。她一年一度——犹如古代社会的某些法官——行使的这种职权,作为第二天就要举办本时令最为瞩目的游园聚会的人物的这种间客厅,先后凑近每位宾客的耳朵,往里灌一句:“您明天不要忘了我。”与此同时,要是瞥见了哪位必须回避的丑八怪或乡绅,她遂趾高气扬地扭过头去,但满脸却继续堆笑,这种乡绅往往是有人出于同窗之情,让他们进入“希尔贝”府中,然而为她的游园会却不会增添任何光彩。对这类人物,她喜欢暂不搭理,以便事后可以解释:“我是口头邀请宾客的,可惜没有遇到您。”就这样,这位头脑简单的圣德费尔特用她那双四处搜寻的眼睛在参加亲王夫人晚会的成员中“挑三捡四”。她自以为这样一来,便成了一位名副其实的盖尔芒特公爵夫人。 

必须交待一句,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也并非人们以为的那样,轻易向人问候,时时笑容可掬的。对部分人来说,当她拒绝问候,拒绝微笑,恐怕是存心的:“她让我讨厌,”她常说,“难道非得白白浪费一小时,跟她唠叨她的那个晚会不成?”在许多人看来,是因为她生性胆怯,害怕惹丈夫大发脾气,因为他实在不愿让她接待搞艺术的(玛丽-希尔贝保护着众多艺术家,必须小心谨慎,切勿让某个著名的德国女歌唱家搭上腔);也是因为她恐惧民族主义,她象德·夏吕斯先生一样,满脑子盖尔芒特家族的思想,从上流社会的观点出发,对民族主义嗤之以鼻(为了吹捧参谋部,现在人们竟然让一个平民出身的将军走在某些公爵前面),但由于她深知自己思想并不正统,又往往对民族主义思想作出很大让步,弄得在这个反犹太主义的圈子里,担心不得已要向斯万伸出问候之手。不过,她得知亲王未让斯万进门,与他发生了“某种争执”,便很快放下心来。她用不着冒险,在大庭广众之下违心与“可怜的查理”交谈,她喜欢的是在私下对他表示依恋之情。 

“这个女人又是谁呀?”德·盖尔芒特夫人看见一位身材矮小的女士和她的丈夫彬彬有礼地向她致意,失声问道。这位夫人样子有点古怪,身着黑裙,简朴得个穷人。德·盖尔芒特夫人没有认出对方来,傲慢地扬起脑袋,象被触犯了似的,瞪着眼睛,拒不回礼:“这位女人是谁,巴赞?”她神色惊恐地又问道。这时,德·盖尔芒特先生为了补救奥丽阿娜的失礼举止,连忙向那位夫人致意,与她丈夫握手,一边对妻子说道:“可这是德·肖斯比埃尔夫人呀,您太失礼了”。“我不知道什么肖斯比埃尔。”“是尚利福老太太的侄儿。”“我全不认识。这位夫人是谁,她为何要向我致意?”“您呀,就知道问,这位是德·夏勒瓦尔夫人的女儿,亨利埃利·蒙莫朗西。”“噢!我与她母亲是老相识,她长得妩媚动人,机智风趣。她怎么嫁给了这帮子我根本不认识的人?您说她叫德·肖斯比埃尔夫人?”她说这个姓氏时,一副询问的神色,仿佛害怕搞错了似的。公爵狠狠瞪了她一眼。“叫肖斯比埃尔,这没有什么滑稽的,瞧您这副大惊小怪的样子!肖斯比埃尔老人是我刚才提到的德·夏勒瓦尔夫人、德·塞纳古夫人和梅勒罗子爵夫人的兄弟。都是体面人。”“噢!够了。”公爵夫人大声嚷道,象一位驯兽女郎,从来不愿露出惊恐的神色,让人以为被野兽凶残的目光吓破了胆。“巴赞,您真让我高兴。我真不知道您从哪儿翻出了这些姓氏,可我得向您表示恭贺。我虽然不知道肖斯比埃尔,可我读过巴尔扎克的书,世上并非就您一个人读过,我还读过拉比什的东西。我欣赏尚利福,也不厌恶夏勒瓦尔,可我承认杜·梅勒罗更响亮。再说,我们也得承认肖斯比埃尔这姓氏也不赖。您搜罗了这么些姓氏,真不可思议。若您想写一部书,”她对我说,“得记住夏勒瓦尔和杜·梅勒瓦这两个姓。您不可能找到更棒的。”“这样一来,他保准要吃官司,进监狱,亏您给他出这种馊主意,奥丽阿娜。”“要是他想请人帮他出馊主意,尤其想照坏点子去行事,我倒希望他手下有一帮更年轻的人。可他只想写部书,别无他图!”离我们相当远的地方,一位美妙、自豪的年轻女子冷不防脱颖而出,只见她身著浩白的裙袍,珠光宝气,罗纱生风。德·盖尔芒特夫人看着她在说话,面前围着一群人,被她那磁铁一般的优雅风姿所吸引。 

“您妹妹走到哪里都是最漂亮的,她今晚可真是迷人。”年轻女子一边往椅子上坐,一边对从身边走过的希梅亲王说。德·弗罗贝维尔上校(同姓的那位将军是他叔父)和德·布雷奥代先生来到我们身边坐下,而德·福古贝先生摇摇晃晃(他过分讲究礼貌,甚至在打网球时亦如此,击球前总要征求尊贵的对手同意,因此不可避免要输球),又转到了德·夏吕斯先生身旁(在这之前,他几乎被莫莱伯爵夫人宽大的裙钗裹着走,在所有的女人中间,他唯独对她公开表示仰慕之情)而恰在这时,又一个驻巴黎外交使团的许多成员前来向男爵致意。德·福古贝先生一眼看到了一位外貌尤为精明的年轻秘书,朝德·夏吕斯先生咧嘴一笑,笑中显然包含着那唯一的提问。德·夏吕斯先生或许会存心连累某人,然而突然感到自己受到了他人这一笑的连累,这一笑只能有一种含义,使他恼羞成怒。“我可什么都不知道,请您把您的好奇心留着自己用吧。您如此好奇,令我不寒而栗。再说,如果真遇到特殊情况,您岂不干出头号大蠢事。我觉得这位小伙子绝对不是那种人。”德·夏吕斯先生为被一位蠢货看透了心思而恼火,他的这番话中并无真言。倘若男爵说的是真话,那么这位秘书准是这一使馆中独一无二的人物。确实,使馆由形形色色的人物组成,有不少极为庸俗,以致人们一旦追究为何偏偏选中这批庸人的因由,便不会不发现同性恋这一因素。正是这一小小的索多姆外交王国,封了一个为首的大使,他偏偏不爱男色爱女色,象串演活报一剧一样虚张声势,滑事情就发生在他眼皮底下,但他却不相信会有同性恋。他很快进行检验,把亲妹妹嫁给了一位代办,误以为此人是追逐女人的好手。这样一来,他就有点碍手碍脚了,不久便被取而代之,来了一位新的大使阁下,保证了全使馆人员的一致性。其他使馆企图与之比试高低,怎么都无法夺走桂冠(就象在中学优等生会考中,夺魁的总是某一所中学),直到十余年后,一些情趣相异的随员打入了这一协调一致的整体,另一个使馆才终于从它手中夺走了败坏名声之勋章,走在了最前头。 

德·盖尔芒特夫人心中的石头落了地,知道再也不用担心要与斯万交谈,便对斯万与男主人之间发生争执一事产生了好奇心。“您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情?”公爵向德·布雷奥代打听。“我听说是为作家贝戈特让人在他们府中演出一部独幕剧的事。”德·布雷奥代回答道,“那部剧本妙极了。可听说演员化装成希尔贝,贝戈特先生的本意确实也是想把希尔贝表现一番。”“嗬,要是看到希尔贝那副全非的变形模样,该多有趣啊。”公爵夫人微微一笑,想入非非地说,“正是因为这次演出的事,希尔贝要求斯万作出解释。”德·布雷奥代伸出那副啮齿动物似的尖下巴,继续说道,“斯万没有多加解释,回答的话大家都觉得很风趣:‘可是,那跟您丝毫不像,您要比那滑稽多了!’再说,据传那部短剧确实精彩。莫莱夫人去看过演出,看得乐极了。”“怎么,莫莱夫人也去了?”公爵夫人惊诧地问,“啊!准是梅梅一手策划的。遇到这等事,总少不了他。总有那么一天,众人都去了,唯我坚持原则,自甘寂寞,独自呆在自己的那方天地里。”打从德·布雷奥代先生跟他们谈及此事开始,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便明显有了新的看法(若不是与斯万的沙龙有关,至少与等一会儿与斯万见面的设想有关)。“您跟我们讲的这一切纯属捏造,”德·弗罗贝维尔上校对德·布雷奥代说,“我了解情况,原因就不说了。毫不夸张,亲王确实破口怒骂了斯万一顿,用我们父辈的话说,警告他从此不要再登他的家门,这纯粹是因为斯万固执己见的缘故。依我之见,我叔父希贝尔一点没错,不仅骂得在理,而且早在半年前就该与那位死心塌地的德雷福斯分子分道扬镳了。” 

可怜的德·福古贝先生这一次不仅仅是位总慢半拍的网球手,而且简直成了只有气无力的网球,任人无情击打,被抛到了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面前,向她表示敬意。可他得到的却是相当无礼的对待,因为奥丽阿娜固执己见,总是以为她圈子里的所有外交官-或政客——都是些傻瓜。 

最近一段时间来,上流社会对军人有些宠爱,德·弗罗贝维尔先生无疑沾了光。不幸的是,他娶的妻子虽然确确实实是盖尔芒特家族的亲戚,却穷得不能再穷了,且他自己也家境败落,无依无靠,遇到哪房亲戚的红白喜事,也往往是登不了大雅之堂,被人冷落在一边。他们于是沦落到了上流社会普通信徒的地步,好比名义上的天主教徒,一年只有一次挨近圣餐台。若不是德·圣德费尔特夫人一如既往,看在已故的德·弗罗贝维尔将军的情份上,给他们两位尚幼的女儿送穿的、供玩的,尽力帮助这对夫妇,他们两口子的物质生活可就很悲惨了。上校虽被认为是个善良的小伙子,可却没有一副感恩戴德的好心肠。他羡慕恩人的荣华富贵,嫉妒她奢侈无度,大摆阔气。一年一度的游园会对他,对他妻子和他们的孩子来说都是一件美妙无比的开心事,千金难买,无论如何也不愿错过,可一想到德·圣德费尔特夫人从中渔利而得意洋洋,一脸兴致顿时变酸发臭。各家报刊竞相宣布游园会的消息,不厌其烦地大作介绍之后,往往又卖关节,添上一句:“有关这一美妙的盛会,我们将陆续报道。”于是,接连几天,报纸上连篇累牍地对衣着服饰进行补充介绍,所有这一切,弗罗贝维尔一家看了实在不堪忍受,他们本来缺乏乐趣,也知道在游园会上可以尽情欢乐,但每年一到这个时候,竟然指望天不作美,把游园会搅黄了,死守着晴雨表,幸灾乐祸,恨不得暴风雨早点来临,好让盛会吹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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