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二章 26

作者:(法)普鲁斯特    更新时间:2013-11-18 16:22:07

“奥丽阿娜待一会儿就来,”我进去后,公爵对我说。斯万过会儿要来给她送他的马耳他骑士团钱币论文的校样,更糟的是,还要给她送来一张印刷有钱币正反面的大照片,因此,奥丽阿娜情愿先换好装,这样,就可以和斯万一直呆到我们出去吃晚饭的时候了。我们家东西多得没地方塞,我心想,他那张照片还不知道往哪里放呢。可我的妻子待人太好,太想让人家高兴。她认为,应该请求斯万把骑士团所有的会长并排放在一起让她看一看,他在希腊罗得岛发现了印有他们头像的勋章。刚才我对您说是马耳他,实际上是罗得岛,但和耶鲁撒冷的圣约翰骑士会是一回事。其实,奥丽阿娜完全是因为斯万在研究这方面的问题才对这个感兴趣的。我们家族和马耳他骑士团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在今天,您认识的我那个弟弟还是骑士团一个最显要的成员哩。这些事我本该对奥丽阿娜讲的,但她肯定不屑一听。相反,当斯万对中世纪圣殿骑士团的研究(因为对某一个修会发狂地感兴趣的人绝对不可能研究其他修会)刚转入对它的继承者罗得骑士会的研究,奥丽阿娜就立即想看这些骑士的头像。他们同两个名叫吕西尼昂的塞浦路斯国王相比,不过是一些毛头小伙子而已。我们家族是那两个国王的直系后代。可是,就因为斯万对他们一直不感兴趣,奥丽阿娜也就不想知道吕西尼昂家族的任何情况了。” 

我没能立即同公爵谈我来访的目的。因为有几个亲戚或朋友,如德·锡利斯特拉夫人和蒙罗斯公爵夫人,来看望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她常在晚饭前会客),没找着她,就在公爵这里待了一会儿。锡利斯特拉亲王夫人最先来。她衣着朴素,骨瘦如柴,但和蔼可亲。她手中拿着一根拐杖。我还以为她受伤了,或有残疾。可她的动作十分敏捷。她悲伤地同公爵谈起了他一个表兄弟(不是盖尔芒特这个世系的,如果是的话,那就更引人注目了),他染病数日,最近突然恶化。可是公爵虽然对表兄弟的不幸深表同情,口中反复地说着:“可怜的马马”多好的一个小伙子”,但看得出来,他认为他表兄弟的病没什么要紧。因为公爵对即将出席的晚宴兴致勃勃,对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盛大晚会并不厌烦,更重要的是,凌晨一点钟,他要偕同妻子去参加盛大的夜宵和化妆舞会。服装已经准备就绪,他将穿路易十一的服装,而公爵夫人将装扮成伊萨波·德·巴伐利亚王后。因此,公爵想尽情地娱乐,不想让可怜的阿马尼安·德·奥斯蒙的病痛扫了他的兴致。接着又来了两个手柱拐杖的夫人,一个是德·普拉萨克夫人,另一个是德·特雷斯姆夫人,她们都是布雷吉尼伯爵的女儿,是来拜访巴赞,向他通报马马表兄弟病势危殆,命在旦夕。公爵耸了耸肩。为了改变话题,他问她们晚上去不去玛丽—希尔贝家。她们回答说不去,因为阿马尼安就剩一口气了。她们甚至把公爵将出席的晚宴也取消了,还向他列举了客人的名字,有狄奥多西国王的兄弟,玛丽—孔塞普蒂翁公主,等等。因为奥斯蒙侯爵同她们的关系不如同公爵的关系亲近,因此公爵认为,她们取消晚宴的“变节行为”是对他的间接谴责,就对她们不大热情了。因此,尽管她们从布雷吉尼公馆的高地下来看望公爵夫人(更确切地说,来向她报告她们的表兄弟病情危险,作为亲戚,不应该再进行社交聚会),但她们没待多久就走了。瓦尔比日和多罗泰(这是她们的名字)拄着登山运动员的拐棍,重新登上了通向她们屋脊的陡路。我从没想到问一问盖尔芒特夫妇,她们为什么要使用拐杖。而且这在圣日耳曼区十分普遍。也许,她们认为整个教区都是她们的地盘,不喜欢坐马车,宁愿步行,可她们由于无节制地狩猎,从马上摔下过(这是常有的事),身上有老伤,或者因为住在塞纳河左岸潮湿的旧城堡里,得了风湿性关节炎,要走长路就不得不使用拐杖。或者,她们不是专程长途跋涉来看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而是要到她们的花园(离公爵夫人的花园不远)摘些花做糖煮水果,回家之前顺便过来向德·盖尔芒特夫人道晚安。然而,她们总不至于带着剪刀或喷壶到公爵夫人家来吧。 

我在公爵回来的当天就去看他,似乎使他很受感动。可是,当我告诉他,我来他家,是为了求他的妻子打听一下,她的堂弟媳是否真的邀请我参加她的晚会时,他的脸即刻变得阴沉起来。我触及了盖尔芒特夫妇不愿效劳的那一类事。公爵对我说,现在谈这个问题已为时过晚,万一亲王夫人没邀请我,她会以为在向她要请帖,从前就有过一次,被他的堂弟和堂弟媳拒绝了,因此,他再也不愿意让他们感到他在直接或间接地插手他们客人的名单,在“干涉”他们的家事,再说,他和他的妻子在外面吃晚饭,不知道是不是吃完饭就回家,因此,万一他们不去参加亲王夫人的晚会,最好的借口就是他们还没有回巴黎,否则,他们肯定愿意为我派人去问一问,或打个电话,告诉她,他们已经回来了。不过,肯定是来不及了,亲王夫人早把客人的名单拟好了。“您是不是和她的关系不好?”他问我,露出了怀疑的神态。盖尔芒特家的人总怕自己不知道最近谁同谁吵架,怕人家背着他们言归于好。公爵向来喜欢把一切可能令人不快的决定都揽在自己身上,他最后装出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似地对我说:“听着,我亲爱的,您刚才对我说的事我甚至不想告诉奥丽阿娜。您知道,她很乐于助人,又非常喜欢您,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会派人送信给她堂弟媳的,这样,假如她吃完饭觉得很累,也就没有借口不去参加她堂弟媳的晚会了。我求您,不要对她提起这件事。如果您决定去参加晚会,我不用对您说,我们会为和您一起度过今天的夜晚而感到高兴的。”人情实在是太神圣了,有人向你求情,你不可能不讲人情,不管你是不是真相信他。我不想让人感到我在我的请帖和德·盖尔芒特夫人可能的疲劳之间有一刻犹豫不决,我装出没有识破德·盖尔芒特先生是在给我演戏,答应他决不向他的妻子谈起我来访的目的。我问公爵,我有没有可能在亲王夫人家里遇见德·斯代马里亚夫人。 

“不可能,”他似乎很知情地对我说,“您说的这个名字我知道,俱乐部年鉴上可以看到。这种人是不可能到希尔贝家去的。您在那里只会看到过于斯文、过于乏味的人,会有一些公爵夫人,她们的爵号大家以为早已绝嗣,时机使它们得以新生,还有各国大使,许多科布格公国的人和不少外国的殿下,但您决不可能看到斯代马里亚的影子。希尔贝不用说见到她,就连听到您提起她,都会感到不舒服。好了,您喜欢画,我有一幅好画应该让您看一看,是我从堂弟那里买来的,其中部分是用埃尔斯蒂尔的画支付的。他那些画,我们显然是不喜欢了。堂弟把它作为菲利浦·德·尚巴涅的画卖给我,但我相信,是比尚巴涅更伟大的一个画家画的。您想知道我的想法吗?我相信这是委拉斯开兹的作品,是最美好的年代的作品,”公爵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可能是为了捕捉或加深对我的印象。一个仆人走了进来。 

“公爵夫人让我问一问公爵先生,是不是愿意接待斯万先生,因为公爵夫人还没有准备好。” 

“让斯万先生进来,”公爵看了看表,知道离换衣服的时间还有几分钟,便吩咐道。“我妻子自然没有准备好。是她约他来的。您可不要在斯万面前说起玛丽—希尔贝的晚会哟,”公爵对我说,“我不知道请没请他。希尔贝很喜欢他,因为他认定他是贝里公爵的私生孙子,这当然不是真的。(要是没有这个,您想想,我堂弟会理他吗?他在百米外看见一个犹太人,都要把他臭骂一顿哩)。但是现在,由于德雷福斯案件,事情变得严重了。斯万早该明白,他比任何人都应该同那些人断绝来往;然而相反,他尽说些令人遗憾的话。” 

公爵把仆人叫回来,问他派去打听德·奥斯蒙表兄弟病情人回来了没有。公爵有他的如意算盘:既然他有理由相信他的表兄弟已是奄奄一息,他就得在他断气前,也就是说,在被迫居丧前派人去打听消息。一旦正式得知阿马尼安仍然活着,他就可以溜出去出席宴会,参加盖尔芒特亲王的晚会和化妆舞会。舞会上他将装扮成路易十一,同他的新情妇进行最有刺激性的幽会,直到第二天,待娱乐活动结束后,他再派人去打听消息。如果堂兄弟夜里去世,他就开始服丧。“还没有回来,公爵先生。”“真见鬼!这儿的人做事总要熬到最后一分钟。”公爵说。他怕阿马尼安“断气”的消息提前登在一家晚报上,这样他就不能去参加化妆舞会,便叫人给他拿来一份《时代》晚报,报上没有这个消息。 

我好久没看见斯万了,猛然一见,我觉得他有些变样,心里嘀咕,他从前是不是蓄胡子,要不就是不留平头。事实上,他的确有很大“变化”,因为他病容满面,疾病使他改变了模样,让人乍一看会怀疑他从前不蓄胡子或不留平头。(斯万患的正是他母亲患的那种病,她被这种病夺走了生命,得病时正好也是斯万这个年龄。事实上,由于遗传关系,我们的生命充满了神秘的数字和魔法,仿佛真有巫婆在作祟。因为人类通常都有一定的寿命,对于一个家庭,对于家庭中彼此长得十分相象的人那就更是如此了。)斯万衣着高雅潇洒,他的打扮,就象他妻子的打扮一样,把昔日的他和现在的他紧密地联系起来。他穿着一件珠灰色的紧腰礼服,衬托出他颀长的身材,手戴一副黑白条纹手套,头顶喇叭形灰礼帽,这种式样的帽子是帽商德利翁专门为他,为萨冈亲王、德·夏吕斯先生;莫代纳侯爵、夏尔·阿斯先生和路易·德·蒂雷纳伯爵特制的。我向他致意,他自我亲切微笑,同我热情握手,这使我感到很惊讶,因为我们很久没见面了,我以为他不会立刻认出我来的,我对他说我感到很吃惊,,他听了哈哈大笑,还略带点气愤的样子,又一次使劲地握了握我的手,仿佛对我说我这样猜想,是怀疑他头脑不健全,或感情不真挚。然而他就是没认出我来,只是几分钟后,听到叫我的名字,才知道是我。这事我是过了很久才知道的。但是,当德·盖尔芒特先生的一句话使他发现是我时,从他的脸上,从他的话语和对我讲的事情中,看不出有任何变化,因为他对社交生活那一套驾轻就熟,运用自如。不仅如此,他举止落落大方,毫不矫揉造作,即使在衣着上也显示出他的首创精神,这一点同盖尔芒特一家十分相似。因此,这位社交老手尽管没有认出我,但他向我致敬时,不象单纯追求形式主义的社交界人士那样冷淡而生硬,而是和蔼可亲,风度优雅,这和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向人致敬时的风度是一样的(当她遇见你时,你甚至还没来得及向她致意,她就先对你笑脸相迎),和圣日耳曼区的贵妇们习惯遵循的死板的礼节完全不同。同样,他的帽里子(按照一种正在消失的习惯,他把帽子放在脚边)是用绿色皮革做成的,通常人们不用皮革做帽里,但(据他说)因为皮革耐脏,其实(他自己没有说)是戴起来舒适。 

“喂,夏尔,您是内行,您来看一样东西。然后,小伙子们,我请你们在这里稍等片刻,我要去穿一件衣服。再说,我想奥丽阿娜也快来了。”说完,他把他的“委拉斯开兹”拿给斯万看。“我好象见过,”斯万说,脸部肌肉痛苦地收缩着,似乎说话对他是很费劲的事。 

“是的,”由于这位行家没有立即表示赞赏,公爵变得严肃起来,说道。“您很可能在希尔贝家里见过。” 

“啊!是的,我想起来了。” 

“您看是什么?” 

“呵,如果我是在希尔贝家看见的,那大概是你们的一位祖先吧,”斯万半讥讽半敬重地说。他觉得认不出他们家的一位祖先是不礼貌的,也是可笑的,但为了表示他有眼力,并显得有教养,他只想用开玩笑的口吻谈这件事。 

“当然是,”公爵粗暴地说,“是博松,他在盖尔芒特家族的祖先中排第几号我记不清了。不过,我不在乎这个。您知道,我不象我堂弟那样守旧。我听人提到过里戈、米尼亚,甚至委拉斯开兹的名字!”说这话时,公爵用严峻而暴戾的目光逼视斯万,试图洞察他的想法,同时左右他的回答。“得了,”他总结说(因为每当有人在他的启发下发表一个他渴望听到的看法时,不久他就会认为这是人家发自内心的看法),“您不要拣好听的说。您认为这是我刚才讲到的那三位大师的作品吗?” 

“不……是……”斯万说。 

“算了,我是一窍不通,这幅老掉牙的画出自谁之手,不该由我来定。不过,您爱好艺术,在这方面是行家,您说这是谁画的?” 

斯万显然觉得这幅画很蹩脚,犹豫了一下:“心术不正的人画的!”他笑着回答公爵,公爵气得直眉瞪眼。当他平静下来以后,对我们说:“你们在这里好好待着,等一等奥丽阿娜,我去穿件燕尾服就来。我叫人去对我妻子说,你们俩在这里等她。” 

我和斯万聊了一会儿德雷福斯案件,我问他怎么盖尔芒特家的人都反对重审此案。”首先,这些人骨子里就仇恨犹太人,”斯万回答道。然而,他有切身体验,清楚地知道有些盖尔芒特家的人并不仇视犹太人,但他和所有对某件事有激烈看法的人一样,为说明别人不赞同自己的意见,总喜欢说他们有先入之见,对他们的偏见无可奈何,而不认为他们的看法值得探讨。此外,他的生命过早地接近终点,他就象一头被追赶得精疲力竭的野兽,对这些追逼十分憎恨,正想改邪归正,重新信奉父辈的宗教。 

“盖尔芒特亲王倒是这样,”我说,“有人对我说过,他仇恨犹太人。” 

“哼!这个人,提都不要提。他的反犹立场顽固极了,他在军队当官时,一次牙痛发作,他宁愿忍受疼痛,也不愿找当地唯一的牙科医生看病,因为医生是犹太人,后来,他的府邸遭受火灾,他宁愿让大火烧毁他的一个侧房,也不愿向邻近的城堡借水泵,因为那是罗特希尔德家的城堡。” 

“顺便问一句,你今晚可能去他家吗?” 

“去,”他回答我,“尽管我感到很累。他给我写了一封气压传送信,说是他有话要对我说。我感到最近几天我会很不舒服,不可能去他家,也不可能接待他,这会使我伤神。我宁愿马上解决问题。” 

“可是,德·盖尔芒特先生并不仇视犹太人呀。” 

“您看得很清楚,他仇恨犹太人,因为他反对重审,”斯万回答说,但他没有发现他犯了预期理由错。“尽管如此,我很难过,刚才我让这个人——怎么用这个词!应该说这个公爵——失望了,我没有对他所谓的米尼亚表示赞赏,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可是,”我把话题扯回到德雷福斯案件上,“公爵夫人是很聪明的呀。” 

“是的,她很迷人。此外,依我看,她在当洛姆亲王夫人那会儿,比现在更迷人。那时,她的思想更有棱角,这一切在这个充满青春活力的贵妇身上显得更有魅力。但是所有这些人,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不管是年轻的还是不年轻的,我怎么对您说呢,他们的出身和我们不一样,血液中涌动着千年的封建主义,不会没有影响。当然,他们认为这不会影响他们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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