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仪式结束后,弗朗索瓦丝犹如早期基督教堂主持弥撒的神甫,同时又是做弥撒的信徒,给自己斟满最后一杯酒,从脖子上解下餐巾叠起来,用它擦了擦嘴唇(因为上面残留着咖啡和掺了大量水的红葡萄酒),然后把它放进饭桌上束餐巾的圆环中,以忧郁的眼神看了看“她”的年轻的听差以示感谢,因为这个年轻人过分殷勤地对她说:“太太,再来一点,怎么样?这酒味道不错。”然后,她赶紧去把窗子打开,借口说“这该死的厨房”太热。她转动窗把,透了口气,一面敏捷而又漫不经心地朝院子深处瞥了一眼。这偷偷的一瞥使她确信公爵夫人还没有准备停当,于是她非常想看却又装出不在乎的样子看了看套好的马车。她的眼睛专注地看过地上的东西后,又抬头望了望天空。她早就猜到天空万里无云了,因为她感觉到空气甜丝丝的,太阳暖融融的。她凝视屋顶的一个角落,恰好在我卧室壁炉的上方,每年冬去春来,鸽子都到那里来做窝。在贡布雷,弗朗索瓦丝的厨房里也有这种鸽子咕咕地叫个不停。
“啊!贡布雷,贡布雷。”她叫了起来。(她诵读这一祈求时的那种近乎唱歌的声调以及她脸上洋溢着阿尔人的纯正的表情,会使人怀疑弗朗索瓦丝是南方人,而她的故乡——她常常为离开她的故乡而惋惜——不过是她的第二故乡。但是,也许人们搞错了,因为没有一个省没有它的“南方”,我们不是能碰到不少萨瓦人和布列塔尼人,他们说话时也象南方人那样,总是很容易把长元音和短元音颠倒。)“啊!贡布雷,可怜的故乡,什么时候我能再见到你!什么时候我能在你的山楂花和我们可怜的丁香花下过上一整天,听金丝雀唱歌,听维福纳河象人那样悄悄说话,而不是象现在这样,不停地听见我们小少爷的讨厌的铃声。他不到半小时就要害我沿着这可恶的走廊跑一趟。而且,他还嫌我去得不及时,好象我应该在他拉铃前就听见铃声,你要是晚了一分钟,他‘又会再发’可怕的脾气。唉!可怜的贡布雷!兴许要等我死后才能见到你了,他们会象扔一块石头似地把我扔进坟坑里。到那时,我就再也闻不到山楂花的香味了,你那些美丽而洁白的山楂花。不过,我想,我活着时已经让我吃足苦头的三声铃声,我在九泉之下还会再听见的。”
可是,院子里那个专做背心的裁缝在向她打招呼了,她停止了絮叨。从前有一天,我外祖母去看望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这个裁缝很感兴趣,可是弗朗索瓦丝对他却没有什么好感。他听到开窗的声音就抬起了头,一直在设法引起他的女邻居的注意,以便向她问好。弗朗索瓦丝向絮比安扮出少女的娇态,这使我们家这个爱咕哝的老厨娘的那张被年龄、坏脾气和炉灶的热气弄得死板的脸变得好看了。她含蓄、亲昵而又腼腆地,动人地向裁缝挥手致意,但没有同他说话。因为她即使敢违背妈妈的嘱咐朝院子里张望,也不敢在窗口同人交谈;弗朗索瓦丝想,这会惹起太太的“一番申斥”。她指了指套好的马车,仿佛在说:“那匹马真漂亮,是不是?”可嘴里却嘀吐说:“瞧那破家伙!”她知道他会回答她的。他把手放在嘴边,好让他那压低了声音传到她的耳朵里:“你们想要,也会有的,甚至会比他们更多,只是你们不喜欢这些东西罢了。”
弗朗索瓦丝高兴、谦逊而又含糊地向他回了个手势,意思是说:“各有各的派头。在这里,一切得从简。”然后关上了窗子,怕妈妈会突然闯进来。絮比安所说的“你们会比盖尔芒特家有更多的马”中的“你们”,实际上应该指我们,当然他用“你们”也不无道理,因为除非为了满足某种纯个人的自尊心(譬如,当她整天咳嗽不止,使全家人担心会被她传染上感冒时,她会带着讨厌的冷笑说,她没有感冒),弗朗索瓦丝已同我们合为一体了,就象那些植物,它们和动物紧密相连,动物为植物捕捉食物,吞食和消化食物,最后把它们变成可吸收的粪便,提供给植物作养料。应该由我们,按照我们的道德,我们的财产,我们的生活方式和地位,来计划满足我们自尊心的小奢侈,对于满足她生活上的必不可少的部分,这必须服从我们的需要。另外,我们承认她有权按照传统的习惯,自由地吃她神圣不可侵犯的午餐。餐后可以在窗口透透空气,有权上街逛逛,买点东西,星期天去探望她的侄女。
读者这下该明白,为什么弗朗索瓦丝在搬家后的头几天里会那样无精打采。我父亲的各种荣誉头衔还没有被我们新居的居民知道,她感到浑身不舒服。她自己称这种不舒服为烦闷。这种烦闷,就是高乃伊作品中这个词所表达的强烈意思,或者是那些对他们的婚后生活、对他们的家乡深感“厌烦”从而想自杀的士兵笔下所表达的意思。弗朗索瓦丝的烦闷很快就治愈了,恰恰是被絮比安治愈的,因为他一上来就讲了一句使她高兴的话,就跟我们决定要买一辆车子时使她产生的愉快一样强烈,甚至更为高雅。“真是好人哪,这些朱利安(弗朗索瓦丝乐意把新词和她已经掌握的词混用),是正直的人,一看就知道。”絮比安果然善解人意,他逢人便讲,我们没有马车,是因为我们不想要。
弗朗索瓦丝的这个朋友很少呆在家里,他在某个部谋得了一个职业,在那里当雇员。这个做背心的裁缝起初和一个“顽皮的女孩子”一起生活,我外祖母曾误以为他们是父女。几年前,我的外祖母曾去拜访过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那时候女孩子还很小,可是裙子做得很象样了。当她转做女装,成为女裙裁缝时,絮比安再干他的老本行就无利可图了。她先在一个专做女装的女裁缝铺子里当“艺徒”,缲缲边儿,缝缝边饰,钉钉纽扣或“揿纽”,用别针固定腰身,但很快就晋升为二级继而是一级技工了。她的顾客都是上流社会的贵妇。她上顾客家,也就是说,上我们院来做活,常在铺里的一两个小姐妹陪她来,她们是她的徒弟。从此,絮比安在她身边就用处不大了。固然,小姑娘长大后,还常要给人缝背心,但是有朋友们当帮手,就不需要别人了。于是,姑娘的叔父絮比安申请了一份工作。起初他只是给人当助手,每天中午可以回家,后来他取而代之,到晚餐时候方能回来。幸好,我们搬到这里后过了几个星期,他才被“正式任用”,因此,他有足够的时间向弗朗索瓦丝献殷勤,帮助她不太痛苦地度过这开始阶段的异常难熬的时光。尽管我不否认絮比安作为“过渡药剂”对弗朗索瓦丝所起的作用,但我不得不承认,初接触时,我并不喜欢他。从近处看,会发现他的眼睛充满怜悯、忧伤和迷惘。这种眼神彻底摧毁了他那肥大的双颊和红润的肤色可能产生的效果,会使人感到他病得厉害,或刚死了亲人,精神受到了打击。其实,他既没有生病,也没有丧事,而且能说会道,说起话来总是冷冰冰的,爱嘲笑人。这种在眼神和讲话语气之间的不一致,产生了某种虚假的现象,非但不会引起人好感,甚至使他本人也似乎感到很尴尬,就象一个穿着短上衣出席晚会的来宾,看到别人都穿燕尾服而感到难堪,或象一个必须回答某殿下的问话,却又不知从何答起的人,只好说一些毫无意义的话来摆脱困境。我不过打个比方罢了,相反,絮比安讲话总是娓娓动听,我很快就发现,他身上蕴藏着一种非凡的才智,这也许同漫布在他脸上的怜悯、忧郁和迷惘的眼神相吻合(同他混熟后,就不再去注意他的眼神了)。他这种非凡的才智,是我所认识的最有文学天赋的人所具有的才智,也就是说,他虽然文化不高,但只要浏览几本书,便能精通或者掌握语言的最瑰丽的表达法。我认识的最有天赋的人,都是风华正茂就去世了。因此我断言,絮比安很快也会死的。他心地善良,富有怜悯心,感情细腻而丰富。
他在弗朗索瓦丝生活中的作用很快就不那么重要了。她学会了替代他演出他的角色。甚至,当一个供货人或一个仆人登门送货时,弗朗索瓦丝会巧妙地利用他们到厨房等候妈妈回话的片刻,装出不屑理睬的样子,继续干她的活,只是神态冷漠地指给他们一张椅子,示意他们坐下。这样,当这个供货人或仆人离开的时候,他们的脑海里一般都会深深刻下这个印象:“我们没有,是因为我们不想要。”此外,她如此坚持要别人知道我们有钱(她把“我们有点钱”说成“我们有钱”,因为她不会使用圣卢所说的部分冠词,而只会说“有钱”,拿水来”,不会说“有点钱”,“拿点水来”),要别人知道我们很富,并非因为在她眼里财富是至高无上的东西,有了财富就不再需要别的,道德也不要了,而是因为光有道德,没有财富也不是她的理想。在她看来,财富是必需条件,没有财富,道德也就没有价值,没有魅力。她很少把财富和道德分开,久而久之,最终把它们混为一谈,以为道德会使人舒适,认为财富会给人启发教育。
窗子关上后,弗朗索瓦丝叹口气,很快开始收拾厨房的桌子,要不然,妈妈什么样的骂人话都会说出口来。
“在椅子街还住着盖尔芒特家的人哪,”贴身男仆说,“我有个朋友曾在那里干过,是他们家的第二马车夫。我认识一个人,这个人可不是我的朋友,而是我朋友的内弟,他和盖尔芒特男爵的一个马夫在同一个团里服过役。”“得了,管他呢,又不是我的父亲?”贴身男仆接着开了句玩笑。当他唠叨他的陈谷子烂芝麻的时候,中间总要插进一两句新鲜的玩笑话。
弗朗索瓦丝上了年岁,视力减退了,但还能看见贡布雷天边的东西,可是贴身男仆这句话中的玩笑她却听不出来。不过,她觉得这里应该有一句玩笑,因为它和下面的话没有联系。而且,她知道说出这句有份量的话的人平时很爱开玩笑。于是她宽厚而又赞叹地笑了笑,仿佛在说:“这个维克多,还是那个脾气!”况且,她心里也很高兴,因为她知道,能听到这一类俏皮话,跟社交界有教养人的乐趣多少挨了点边。为了得到这份快乐,社会各阶层的人争先恐后地梳妆打扮,甚至冒着伤风的危险。再说她认为这个贴身男仆是她的一个朋友,因为他常在她面前忿忿不平地揭露共和国对神职人员将要采取骇人听闻的措施。弗朗索瓦丝还不懂得,最残忍的敌手,并不是那些和我们持不同看法,并且试图说服我们的人,而是那些火上加油、无中生有、用一些坏消息使我们心里难受的人。他们还唯恐我们有一丝一毫的理由可以减轻痛苦,可以对胜利的一方产生微弱的好印象,为了使我们遭受最痛苦的折磨,他们硬要向我们证明,对方不但是毫不留情,而且是得意洋洋。
“公爵夫人和那些人可能有姻亲关系。”弗朗索瓦丝又回到了椅子街的盖尔芒特这个话题上,就象在重奏一段行板乐曲。“我记不清是谁跟我讲的,反正他们中有人把一个表妹嫁给公爵大人了。不管怎样,他们都是在同一个‘括号’内的。盖尔芒特可是个‘大家族’哪!”她极其崇敬地补充说。她根据这个家族的人口和响亮的声誉,断言这是个“大”家族,正如帕斯卡尔据理性和《圣经》的权威性确定宗教的真实性一样。因为,既然这两样东西只能用一个“大”字来形容,那么,在她看来,它们也就合而为一了。这样一来,她的词汇也就象某些宝石那样,有些地方出现了瑕疵,甚至在弗朗索瓦丝的思想上投下了阴影。
“我寻思,也许就是‘她们’在盖尔芒特村有一座城堡,离贡布雷有十里路。要是这样,她们和盖尔芒特家那个阿尔及尔表姐就沾上亲戚了。”这个阿尔及尔表姐会是谁?我和我母亲捉摸了好久。后来,我们到底弄明白了,弗朗索瓦丝所说的阿尔及尔,原来是昂热市。远处的地方可能比近处的地方更有名。弗朗索瓦丝不知道昂热,却知道阿尔及尔,是因为元旦那天我们收到了一包样子十分难看的阿尔及尔椰枣。她的词汇,尤其是她的地名词汇,也象法兰西语言本身,到处是错误。“我早就想同他们家的膳食总管聊一聊……大家叫他什么来着?”她顿了一下,似乎在给自己提一个礼节性问题,接着她又自己作了回答:“啊,想起来了,大家叫他安托万。”好象安托万是一个爵位似的。“他本来可以同我们聊一聊的,可是他摆出贵族老爷的派头,象是有学问的人,舌头好象被人割掉了,要不,他就是忘记学说话了。你同他讲话,他总是爱理不理的样子,”弗朗索瓦丝补充说,她象是赛维尼夫人那样,用“爱理不理”这个词语。“但是,”她又真诚地说,“既然我知道我有下锅的东西,也就不去管别人的闲事了。反正这个人不怎么样。再说他也不是个勇敢的人。(这个评语会使人觉得弗朗索瓦丝对勇敢的理解和过去不同了。在贡布雷时,她认为象野兽般勇猛的人才算勇敢,可是,这里她说的勇敢就是勤劳。)还有人说他是惯偷。不过,听说的不一定可靠。由于看门人爱嫉妒,常在公爵夫人面前搬弄是非,这院里的雇工都走光了。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安托万是个大懒鬼,他的‘安托万纳斯’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弗朗索瓦丝为了给安托万这个名字找到一个阴性形式,用来指膳食总管的妻子,根据语法规则创造出“安托万纳斯”这个新词时,也许她无意识地参照了夏努瓦和夏努瓦纳斯。她是有根据的。如今在巴黎圣母院附近,还有一条街叫夏努瓦纳斯街,因为从前这条街上住的全是修女,所以当时的法国人给它起了这个名字。事实上,弗朗索瓦丝是那些法国人的同代人。再说,我们马上就会看到,还有一个名词,它的阴性形式也是用这种方式构成的,因为弗朗索瓦丝接着又说:“不过,可以绝对肯定,盖尔芒特城堡是公爵夫人的,她是当地的女镇长哪,够了不起的啦。”
“我明白了,确实了不起。”听差深信不疑地说,却没有听出她话中的讽刺意味。
“我的孩子,你真以为这了不起吗?可是,对于象他们这样的人,当个镇长和女镇长,太有失身份了。啊!要是盖尔芒特城堡是我的,我才不常在巴黎呆着呢。象我们家先生和太太这样有钱的东家,这样有钱的人,脑袋瓜里也不知想的什么,会愿意呆在这个闷气的城市里,不回贡布雷去。他们现在自由自在的,谁也不会留他们。他们什么也不缺,干嘛非得等到退休呢?等死了以后再回去呀?啊!要是我有干面包啃,冬天有木柴取暖,我早就回贡布雷我兄弟的穷屋子去了。在那里,至少我觉得是在过日子,面前没有这些房子挡着,四周静悄悄的,夜里能听见两里以外的青蛙呱呱唱歌的声音。”
“这真是太美了,太太。”年轻的听差赞叹地叫了起来,仿佛这最后一个特征是贡布雷固有的,正如水上轻舟是威尼斯城一大特征一样。
再说,听差来我家的时间比贴身男仆晚一些,他和弗朗索瓦丝谈话的内容,他自己不感兴趣没关系,只要弗朗索瓦丝感兴趣就行。弗朗索瓦丝看到有人把她当厨娘看待,总会不高兴地蹙眉撅嘴,可是,听差谈起她时,总称她为“女管家”,因此,她对他总是特别亲切,有如一些二流亲王,当他们看到诚心诚意的青年称他们为殿下时,也会流露出这种好感。
“至少,人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是什么季节了。哪象这里呀,复活节和圣诞节没什么两样,连个花骨朵儿都看不见。早晨,当我撑着这副老骨架起床时,连祈祷的钟声都听不见。在贡布雷,每个小时都敲钟,虽然只有一只可怜的钟,但是,你到时候就会说:‘我兄弟该从地里回来了。’你看着日头落山,人们敲钟祈祷人间幸福,你在掌灯之前能回到家里。这里,过完白天,就是黑夜,天黑了你就去睡觉,白天你干了些什么,你不见得会比畜生说得更清楚。”
“太太,好象梅塞格里斯也很美,是不是?”年轻的听差无意中想起了我们在饭桌上谈起过的梅塞格里斯教堂,打断她说。按照他的意愿,谈话转入了抽象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