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与安德烈鼻子那秀气的线条相比,罗斯蒙德的鼻子似乎提供了宽大的平面,有如一座高塔耸立在宽大的底座上。一条无比细小的线条能构成极大的差异,面部表情便足以使人相信这差异是多么大——一条无比细小的线条本身就能构成一个绝然特殊的表情,一个人的个性——使这些面庞显得彼此不会雷同的,还不仅仅是无比细小的线条和表情的特点。在我这些女友的面庞之间,面色构成更深刻的区别,那原因倒也不在面色为面庞提供了丰富多彩的美。罗斯蒙德沉浸在撒了琉粉的玫瑰色中,双眼那发绿的光芒又作用于这玫瑰色。安德烈雪白的双颊从她乌黑的秀发中得到那么多庄重高贵之气。她们的肤色是那样不同,以致我站在罗斯蒙德面前与站在安德烈面前,领略到的,是先后凝望生长在阳光普照之海滨的一株绣球与夜色朦胧中的一株茶花时所得到的同样的快乐。肤色构成更深刻的区别,更主要地是因为通过颜色这个新因素,线条之间无比细小的差别,无比扩大,平面的比例完全改变了。这个新的因素与配色器一样,是一个大发生器,或者至少可以说,是一个比例改变器。结果是,可能构造差异不大的面庞,视其为火红的头发、粉红的肤色之火或为不反光的苍白光线所照耀而会变长或变宽,成了另外的面庞,如同俄国芭蕾的道具,如果白天观看,有时就是简单的一张圆纸片。而巴克斯特这样的天才,视其将布景笼罩在肉红色或月光的光线之下,便可在一座宫殿的正面镶上绿松石,或者使一座花园中孟加拉玫瑰柔和地盛开。我们认识面孔也是这样,我们是以画家身份仔细衡量面孔,而不是以土地测量员身份去衡量的。
阿尔贝蒂娜及其女友们,情形均如此。某些日子,她身材纤弱,面色发灰,神态抑郁,紫色的半透明的光线下她的双眸深处,如同大海有时呈现的颜色,她似乎忍受着放逐者之悲哀。另外的时日,她的面孔更加光滑,放着釉彩的表面粘附着欲望,又防止那欲望走得更远。除非我突然从侧面看她,因为她那无光泽的双颊,就象一支白蜡烛,表面上由于半透明而呈现玫瑰色,真叫人想去亲亲那双颊,去触触这为他人所看不见的不同的肤色。还有的时候,幸福使她的双颊沐浴在那样颤动的明亮之中,以致皮肤变成了流体,变得模糊不清,似乎有日光偷偷地闪过,使皮肤呈现出与双眸不同的另一种颜色,而不是另一种质地。有时,完全出你意料,望着她那撒播着棕色小斑点,又只有两处更显蓝色的痕迹飘浮的面孔,似乎为金翅鸟的卵做成。又常常像是用只在两处加工并磨光的乳白色的玛瑙做成。在棕色宝石中,她的双眸闪闪发光,如同一只天蓝色蝴蝶那透明的双翅。肌肉成了明镜,使我们产生比起身体的其它各部分来,更让我们心灵接近的幻想。更常见的情形,是她面色更鲜艳,于是也更生机勃勃。有时在她白皙的脸上,只有鼻子尖是粉红的。她的鼻子很纤巧,好似一头狡猾的小猫的鼻子,你真想跟那小猫玩耍片刻。有时她的双颊是那样光滑,以致目光在那玫瑰色的珐琅质上滑下去,就象在一个小巧玲珑的艺术品小壶那玫瑰色的珐琅上流淌下去一样。她乌黑的秀发构成半开而又多重的壶盖,使这玫瑰色的珐琅显得更加优雅、内在。有时她的双颊达到仙客来花朵那种粉红带紫的程度。有时她充血或发烧,更使人想到她是病态体质,这使我的欲火下降,成为某种更性感的东西,也使她的目光表现出更邪恶、更不健康的东西。这时她的面色呈现某些红得几乎发黑的玫瑰的那种深紫色。
这样的一个个阿尔贝蒂娜,各不相同,就象一个女舞蹈演员,随着舞台灯光的千变万化,她的色彩、身影和性格不断变化,每次出场都各不相同一样。说不定正因为那个时期我在她身上欣赏到的人物是那样变化多端,后来我也养成了习惯,根据我想到的是哪一个阿尔贝蒂娜,我自己也化成另一个人物:或妒火中烧,或毫不在乎,或追求肉欲,或郁郁寡欢,或怒气发作,不仅仅随着复苏的记忆偶然而至,而且根据我理解同一回忆的不同方式所施加的信念强度去重新创造这些人物。应该反复地谈这个问题,谈这些信念。大部分时候,这些信念在我们不知不觉间填满了我们的心灵,对我们的幸福来说,它比我们看到的某个人本身更为重要,因为我们是通过这些信念来看他的,是这种信念尔贝蒂娜的每一个我起一个不同的名字,更应该给在我面前出现的每一个阿尔贝蒂娜起一个不同的名字。在我眼前出现的阿尔贝蒂娜,从来不是一个模样,正像接踵而至的各不相同的各种大海——为了更方便起见,我简单地叫它大海——,阿尔贝蒂娜是另一个海中仙女,她在大海中轮廓更加清晰地显现出来。更有甚者——以同样方式,而且据说更为有益,在一处叙事中,提到那一天天气如何——我应该一直将天气这名称交给信念,哪一天我看见阿尔贝蒂娜,哪一种信念笼罩着我的心灵,构成这一天的气氛。人的外表,就象各种各样的大海的外表一样,这些都取决于那些肉眼几乎看不见的云团。这些云团以其集中的情形,流动的情形,撒播的情形,逃遁的情形,改变着每样事物的色彩——正像有一天晚上,埃尔斯蒂尔停下脚步与那些少女谈话,而没有将我介绍给她们,他撕破了一片云,这些少女远去的时候,她们的形象在我眼中骤然显得更加美好一般——过了几天,我与她们相识了,那云团又形成了,遮住了她们的光彩,经常横亘在她们与我的双眼之间,这云团是不透明的、温和的,好似维吉尔笔下的琉科忒亚。
自从这些少女的话语在某种程度上向我指出应该用什么方法去观看她们的面部表情以后,对我来说,无疑她们每个人面孔的意义都改变了很多。我用提问题的方式,按照我的意愿挑起她们的话语,使话语千变万化,就象一个作实验的人通过反证来证明他的假设一样。对这些话语我就可以赋予更高的价值。将从远处看显得优美而神秘的人与事移到近处,便足以使我们意识到这些人与事既无神秘也无优美之处。总的说来,这是解决人生问题的一种方式。在许多种方式中,这也是可以选择的一种有益于健康的方法。这种方法可能不值得特别推荐,但是这会使我们得到某种平静用以度日,用以忍受死亡——这种方法会使我们毫不留恋,使我们确信我们已经接触到最杰出的人与事,而这最杰出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我原来以为,在这些少女的头脑深处,是蔑视贞洁,并且靠对贞洁的蔑视,回忆日常那些短暂的男女私情过活。现在,我认为在她们头脑深处是正直的原则在起作用了。这些原则可能还会动摇,但是迄今为止防止了那些从他们的布尔乔亚阶层中接受这些原则的女孩走上任何歧路。一个人一开始就误入歧途时,甚至在小事上也是如此。假设错误或记忆错误使你到错误的方向上去寻找某一流言蜚语的制造者或丢失物品的地方时,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发现了谬误,但是并没有用真理去代替,而是用另一谬误去代替。我与她们亲切交谈时,从她们脸上确实见到清白无邪这个字,就这些少女的生活方式和与她们相处的行为而言,我确实体验到这个字眼的全部效果。不过,说不定我观察得丢三拉四,解字过于匆促有误,在她们脸上并没有写着这个字,正象我第一次看贝玛的日场演出,朱尔·费里的名字并没有写在那次的节目单上,而这并没有妨碍我对德·诺布瓦先生说,朱尔·费里很可能为那次演出写了开场小戏。
既然在我们有关一个人的回忆中,凡是对我们每日发生的关系没有立竿见影的用处的事,头脑一律将其排除(甚至而且特别是如果这些关系还染上一点爱情的话,这爱情从未得到满足,在最近的将来还活着),对于这一小群少女中我的任何一个女友来说,我所见到的最后一张面孔,怎么能不是我回忆的唯一面庞呢?头脑任凭往日的链条飞逝,只死死留住这链条的最后一截。制成这一截的金属常常与消逝在黑夜中和我们人生旅途中的各个链条完全不同。我们的头脑只把我们现在所在的国度当作真实的国度。我最初的印象已经那样遥远,在我的记忆中无法找到什么凭证防止其每天变形。在我与这位少女一起聊天,吃茶点,一起游玩所度过的漫长时光里,我竟然不记得,她们与我从前如同在壁画上见过一般、在大海前列队走过的无情而又肉感的处女是同一批人。
地理学家,考古学家会把我们带到卡利普索岛去,会挖掘出米诺斯的宫殿。只是卡利普索不过是一个女子,米诺斯不过是一个毫无神祗气息的国王。甚至历史告诉我们的作为这些极为真实的人的特性的长处和短处,也常常与我们赋予那些叫同样姓名的想象中的人物的长处和短处很不相同。我初来乍到那几天创造的优美的大海神话,就这样消失了。但是,至少我们在曾认为不可企及而热烈向往的不拘礼节气氛中度过了一些时光,这是不能等闲视之的。
那些我们开始时觉得别扭的人,在与他们相处中,即使最后在他们身边终于会体验到不自然的、做作的快乐,这快乐之中也始终滞留着他们掩盖住了的缺点的那种掺假的味道。在我与阿尔贝蒂娜及其女友这样的关系之中,构成其根源的真正的快乐,则留下一股馨香。这股馨香,任何人工的办法都无法将它赋予强摘下来的水果,或赋予未曾在阳光下成熟的葡萄。在一段时间内,对我来说,她们是仙女。甚至在我不知不觉中,她们在我与她们之间最普普通通的关系之中,加进了某些奇妙的成份,或者说,她们防止这些关系中有任何平庸的成份。我的欲望那样贪婪地寻找双眸的含义,如今这双眸了解了我并对我微笑,但是第一天,这双眸与我的目光相交时,犹如另一宇宙的光芒。我的欲望那样广袤地、细致周到地将色彩与芳香撒播在这些少女那有血有肉的表面上,她们卧在悬崖上,纯朴地向我递过三明治或者玩猜谜游戏,以致常常一个下午,我躺在那里——就象那些画家,他们要在现代生活中寻找古代的雄伟,赋予正在剪脚指甲的一个女人以《拔刺的人》那样的高尚,或者象鲁本斯一样,将自己认识的一些女人画成女神以构成古代神话场面——这些类型很不相同的长着棕发和金发的美丽身躯,在草地上散布在我的周围。我望着这些美丽的身躯,说不定它们并没有去除全部平庸的内涵,日常的体验使她们充满了平庸的内涵,然而(我并没有回忆起她们那天仙般的出身)我却象赫拉克勒斯或忒勒玛科斯一样,似乎正在仙女之中嬉戏。
此后,音乐会结束,坏天气来临,我的女友们离开了巴尔贝克,不是所有的人都象燕子那样一起走,却都在一周之内。阿尔贝蒂娜第一个走了,突然走了,她的哪一个女友无论是当时,还是事后,都没有弄明白为什么她忽然回巴黎去了,既没有功课,也没有什么消遣呼唤她到巴黎去。
“她一声不吭就走了”,弗朗索瓦丝嘟嘟哝哝地说。其实,说不定她巴不得我们这样。她觉得我们在旅社的雇员面前和经理面前太不谨慎。雇员数目已大大减少,但仍有极少数顾客留在这里,依然留下一些雇员。经理则“侵吞钱款”。
确实,旅馆很快就要关门,几乎所有的人都走光了。可是旅馆从未这样舒适。当然经理并不这样认为。客厅里,人们冻得发抖,客厅门口再没有一个侍者照应。经理沿着各个大厅,在过道上踱着方步。他身穿崭新的礼服,头发理得那么讲究,那枯燥乏味的脸似乎构成了一个混合体,一份肉大概就有三份化妆品。他不断更换领带(这样摆阔要比保证取暖和保留工作人员少花钱,这就象一个人再也无法为一件善举送上一千法郎,但是还能毫无困难地摆出大方的样子,给前来送电报的电报员一百个苏小费)。他那样子象在视察虚无,似乎要借助于个人的良好衣着,赋予这凄凉景象一种临时性质。在这个时令已经不佳的旅馆里,人们对这凄凉景象感受良深。经理宛若君主再现的幽灵,出没于自己昔日宫殿的废墟之中。这条地方性铁路见旅客不足,已停止运行,直到明年春季才会恢复。经理对此特别不满。
“这里缺的就是交通手段,”他经常这么说。
虽然出现了赤字,他仍为今后几年进行宏伟的规划。不论如何,当一些漂亮字眼施用于旅馆业,而且又能使这一行业显得宏伟壮丽时,他还能准确地记住一些。
“尽管在餐厅里我有一个优秀班子,我的帮手仍然不够,”他常常说,“穿制服的仆役仍有待改善。明年我会聚集什么样的优秀部队,你们会看到的!”巴尔贝克邮政总局服务中止,使他不得不派人去取信,有时用蹩脚马车去送旅客。我经常要求上车,坐在车夫旁边,这样,不论什么天气,我都可以出去走走,就象在贡布雷度过的那个冬天一样。
有时暴雨如注,游艺场早已关闭,外祖母和我只好留在空荡荡的一些房间里,就象狂风呼啸时,待在船舱尽头一样。与远渡重洋一样,每天在这船舱里,我们在他们身边度过了三个月而并不了解的人当中,会有一个朝我们走来。雷恩的首席审判官呀,冈城的首席律师呀,一位美国太太及其女儿呀,与我们搭搭话,想出点什么花样,让时间不要显得那么漫长,或露出点什么本事,教我们一种玩牌的办法呀,请我们喝茶呀,或请我们弹奏些乐曲呀,请我们某个时刻聚一聚呀,一起设法消遣呀,等等。这些消遣的真正奥秘就是自寻快乐,不要声称烦闷得很,只是互相帮助度过这烦闷的时光。这些人终于在我们小住的末尾与我们结成了友谊。第二天,他们相继离去,又使这友情中断了。
我甚至认识了一个有钱的小伙子,他的两个贵族朋友当中的一个,以及又来住几天的女演员。这个小圈子已经只有三个成员,另一个朋友已经返回巴黎。他们要我和他们一起到他们常去的那家饭馆去用晚餐。我没有接受,我想他们相当高兴。不过他们发出邀请时,是极尽和蔼可亲之能事的。虽然实际上这邀请只来自有钱的小伙子,其他几个人只不过是他的客人罢了。由于陪同他的朋友莫理斯·德·福代蒙侯爵出身于名门望族,那个女演员问我愿意不愿意去时,为了抬举我,她本能地说道:“这会叫莫理斯喜出望外。”
待我在大厅中碰到他们三个人的时候,那个有钱的年轻人退后一步,倒是德·福代蒙先生对我说:“您不赏光来和我们一起进晚餐吗?”
总而言之,我没有充分利用巴尔贝克,这倒叫我更想再次前来。我觉得自己在那里待的时间太少。可是我的朋友不这样看,他们给我写信,问我是不是打算永远在巴尔贝克生活下去,是不是他们以后将不得不在信封上写上巴尔贝克这个地名。我的窗子不朝着田野,也不朝着一条街,而是朝着大海这边,每天夜里我听到大海的呼啸。入睡之前,我象一只小船一样,将自己的睡梦托付给大海。我有一种幻觉,便是这与波涛一起构成的喧嚣,大概在我不知不觉中就象睡梦中教的功课一般,具体地向我头脑中灌输了其魅力的概念。
旅馆经理主动提出明年给我更好的房间。我现在对自己的房间已经十分眷恋,走进房间里再也闻不到印须芒草的味道。从前在这个房间里,我的思路是那样难以展开,现在,这思路终于那样准确地占据了整个空间,以致当我应该在巴黎我从前那个天花板很低的房间里过夜时,不得不对自己的思路进行反方向的处理。
确实应该离开巴尔贝克了。在这个没有壁炉和取暖器的旅馆里,寒冷和潮湿已经这样沁人骨髓,不能再待下去了。最后的几周,我几乎立即就忘记了。每当我想到巴尔贝克,几乎不加变化地重现在我眼前的,便是每天早晨的时刻。天气晴朗的季节,因为我下午要同阿尔贝蒂娜及其女友外出,外祖母遵照医嘱,强迫我每天早晨在暗中躺在床上。经理发出命令,不许在我这一层弄出声响,并且亲自照看,要人们服从命令。光线很强,我尽量长时间地让那大紫窗帘拉着。我刚来的第一天晚上,这窗帘曾对我表现出那样大的敌意。为了不让光线透进来,每天晚上,弗朗索瓦丝都把毯子,桌子上的红印花布,从这里那里弄来的料子接到窗帘上去,用别针别住。也只有她能把这窗帘解下来。她无法把各处都拼接得恰到好处,于是这黑暗并不完全彻底,窗帘还是让有如秋牡丹鲜红的叶子一样的东西撒播在地毯上。我忍不住要上去赤脚踏住那些“秋牡丹”。
对着窗户的那面墙,已被局部照亮。墙上,没有任何支撑的一个金色圆柱体垂直地立在那里,象在荒漠中作为希伯莱人前导的光柱一样缓缓移动。
我再次躺下,静静地只通过想象去品味游戏、洗海水浴、步行的快乐,而且同时品味所有这一切快乐,上午很适宜做这些事。快乐使我的心怦怦跳动,好似一台充分开动的机器。但这台机器不能移动,只能自我转动,将其速度就地传递出去。
我知道那些女友们此刻正在海堤上,但我看不见她们,她们正从大海那高高低低的支脉前经过。有时短暂放晴,在大海尽头可以望见里夫贝尔小城。阳光将这座小城精心地分成一个个小块。它犹如一座意大利小镇,栖息在大海蓝莹莹的峰巅上。我看不见女友们(而报贩——弗朗索瓦丝管他们叫“报人”——的叫卖声,洗海水浴的人和孩子们玩耍发出的呼喊,如海鸟的鸣叫一般为轻轻撞碎的海浪敲击着节拍。这些声音都传到我这高台上来),我推测得到她们的存在,柔和的涛声一直传进我的耳鼓,我听见她们卷进波涛中发出如同涅瑞伊得斯的笑声。
“我们看了半天,”阿尔贝蒂娜当天晚上对我说,“想看看你是不是会下来。可是你的窗板一直关着,甚至到了音乐会的时间还关着。”
确实,十点钟时,音乐会在我的窗下轰响起来。如果海水涨潮,在乐器间歇之中,一个浪头打来,似乎能将小提琴的节拍卷进自己那水晶涡状物之中,泡沫溅到海底音乐那断断续续的回声上,然后那形成浪花的海水重又流淌下去,流水倾注,水不间断。
还不把我的衣物送来,让我可以穿衣起床。我着起急来,时钟敲响正午十二点,弗朗索瓦丝终于来到。连续几个月,在这个我将之想象为只受暴风雨袭击并笼罩在烟雾之中因而那样向往的巴尔贝克,晴朗的天空是那样明亮,那样宁静,弗朗索瓦丝前来将窗户打开时,我总能毫无谬误地推想,我会找到折到外墙角上的那一方阳光。其颜色永恒不变,作为夏天的标志,则不如毫无生气的假珐琅那样抑郁而动人。弗朗索瓦丝将窗帘上的别针一一取下,拿掉布料,拉开窗帘时,她展露出来的夏日似乎与一具华丽的千年木乃伊一般死气沉沉,他是那样亘古有之。我家这位老女仆只是小心翼翼地为这具木乃伊除去原来身上的衣物,叫它身着金袍、散发着香气出现在人们眼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