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斯万夫人周围 15

作者:(法)普鲁斯特    更新时间:2013-11-18 13:14:50

我又回到德·诺布瓦话题上。“您可别相信他,他好讲人坏话。”斯万夫人说,那口气似乎说明德·诺布瓦先生讲过她的坏话,因为斯万用责备的眼光瞧着她,仿佛不要她往下讲。 

希尔贝特已经两次被催促去更衣,准备出门,但她一直呆在那里听我们谈话。她坐在母亲和父亲之间,而且撒娇地靠在父亲肩上。乍一看来,她和斯万夫人毫不相似,斯万夫人是褐色头发,而少女是红色头发,金色皮肤。但是片刻以后,你会在希尔贝特身上认出她母亲的面貌——例如被那位无形的、为好几代人捉刀的雕刻师所准确无误地猛然削直的鼻子——表情和动作。如果拿另一种艺术作比喻,可以说她是斯万夫人的画像,但并不十分相似,画家出于对色彩的一时爱好,仿佛让斯万夫人在摆姿势时半装扮成赴“化装”宴会的威尼斯女人。不仅假发是金黄色的,一切深色元素都从她的身体上被排除了,而肉体既已脱去了褐色网纱,便显得更为赤裸,它仅仅被内心太阳所发射的光线所覆盖,因此,这种化装不仅是表面的,它已嵌入肉身。希尔贝特仿佛是神话传奇动物或是装扮的神话人物。她那橙黄色的皮肤来自父亲,大自然当初在创造她时,似乎只需考虑如何一片一片地重现斯万夫人,而全部材料均来自斯万先生的皮肤。大自然将皮肤使用得完美无缺,好比木匠师傅想方设法让木材的纹理节疤露出来。在希尔贝特的面孔上,在那个维妙维肖的奥黛特的鼻子旁边,隆起的皮肤一丝不苟地重现了斯万先生那两颗美人痣。坐在斯万夫人旁边的是她的新品种,就好比在紫丁香花旁边的是白丁香花。但是不能认为在这两种相似之间有一条绝对清晰的分界线。有时,当希尔贝特微笑时,我们看见她那张酷似母亲的面孔上有着酷似父亲的椭圆形双颊,老天爷似乎有意将它们放在一起,以考察这种混合的效果。椭圆形越来越清晰,像胚胎一样逐渐成形,它斜着延伸膨胀鼓起,片刻以后又消失。希尔贝特的目光中有父亲的和善坦率的眼神。她给我那个玛瑙弹子并且说:“拿着作为我们友情的纪念吧!”这时我看到这种眼神。可是,如果你对希尔贝特提问题,问她干了什么事,那么,你就会在这同一双眼睛中感到窘迫、犹豫、躲闪、忧愁,而那正是昔日奥黛特的眼神——斯万问她曾去什么地方而她撒谎。这种谎言当初曾使他这位情人伤心绝望,而如今他是位谨慎的丈夫,他不追究谎言,而是立刻改变话题。在香榭丽舍大街,我常常在希尔贝特身上看见这种眼神而深感不安,而在大多数情况下,我的不安毫无根据,因为她身上的这种眼神——至少就它而言——只是来自她母亲的纯粹生理性的遗迹,没有任何含义。当希尔贝特上完课,或者当她不得不回家做功课时,她的瞳孔闪动,就像奥黛特昔日害怕让人知道她白天曾接待情人或者急于去幽会时的眼神一样。就这样,我看见斯万先生和夫人的两种天性在这位梅吕西娜的身体上波动、回涌、此起彼落。  

谁都知道,一个孩子可以既像父亲又像母亲,但是他所继承的优点和缺点在配搭上却甚为奇特,以致父亲或母亲身上那似乎无法分开的两个优点,到了孩子身上只剩下一个,而且还伴之以双亲中另一位身上的缺点,而且此一缺点与彼一优点看上去有如水火互不相容。精神优点伴之以无法相容的生理缺点,这甚至是子女与父母相似的一个规律。在两姐妹中,一位将像父亲一样仪表堂堂,但同时也像母亲一样才智平庸,另一位充满了来自父亲的智慧,但却套上母亲的外壳,母亲的大鼻子、干瘪的胸部,甚至声音,都好比是天赋抛弃了原先的优美外表而另换上的衣服。因此,两姐妹中任何一位都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她最像父亲或母亲。希尔贝特是独生女,但至少有两个希尔贝特。父亲和母亲的两种特性不仅仅在她身上杂交,而且还争夺她,不过这样说不够确切,使人误以为有第三个希尔贝特以此争夺为苦,其实不然,希尔贝特轮流地是这一个她或者是那一个她,而在同时间里她只能是其中的一个,也就是说,当她是不好的希尔贝特时,她也不会痛苦,既然那个好希尔贝特暂时隐退,又怎能看见这种堕落呢?因此,两个希尔贝特中那个不好的希尔贝特便可以放心大胆地从事格调不高的娱乐。当另一个希尔贝特用父亲的胸襟说话时,她目光远大,你很乐于和她一道从事美好而有益的事业,你这样对她说,可是,当你们即将签约时,她母亲的气质又占了上风,回答你的是它,于是你失望、气馁,几乎困惑不解、仿佛面前是另一个人,因为此时此刻的希尔贝特正在怡然自得地发表平庸的思想,并伴之以狡猾的冷笑。有时,这两个希尔贝特相距万里,以致你不得不自问(虽属徒劳)你到底做了什么错事才使她完全翻脸。她曾要求和你约会,但她没有来,事后也没有道歉,而且,不论是什么原因使她改变主意,她事后的表现判若两人,以致你以为自己被相似的外表所欺骗(如同《孪生兄弟》的主要情节),你面前这个人并非当初如此热切要求和你见面的人。她有时表示愠怒,这说明她于心有愧又不愿意解释。 

“好了,快去吧,不然我们又得等你了。”母亲对她说。 

“在亲爱的爸爸身边有多舒服呀,我还想呆一会儿。”希尔贝特回答说,一面将头钻在父亲的胳膊下,父亲用手指温柔地抚摸她那头金发。 

斯万属于这种男人,他们长期生活在爱情幻想中,他们曾给予许多女人舒适的条件,使她们更为幸福,但却未得到她们任何感激或温情的表示,可是,他们认为在子女身上有一种与姓名嵌镶在一起的感情,这感情将使他们虽死犹生。当夏尔·斯万不再存在时,斯万小组,或者娘家姓斯万的某某夫人仍然存在,而且仍然爱着她死去的父亲。甚至爱得过分,斯万这样想,因为他回答希尔贝特说:“你是个好女儿。”声音激动不安——当我们想到将来,在我们死后某人会继续深深爱我们,此刻我们便感到不安。斯万为了掩饰自己的激动,便加入我们关于拉贝玛的谈话。他采用一种超脱的、感到厌倦的语调,仿佛想与他说的话保持一定距离。他提醒我注意女演员对奥侬娜说:“你早就知道!”时的声调是多么巧妙,多么惊人的准确。他说得有理。这个声调至少具有明确易懂的涵义,它完全可以满足我那寻找赞赏拉贝玛的确切论据的愿望,然而,正因为它一目了然,它无法满足我的愿望。如此巧妙的声调,伴之以如此明确的意图和含义。它本身便可以独立存在,任何一位聪明的女演员都能学会它。这当然是高招,但是任何人在充分设想以后便能占有它。当然,拉贝玛的功劳在于发现了它,但是此处能用“发现”一词吗?既然就它而言,发现与接受并无区别,既然从本质上讲它并不来自你的天性,既然旁人完全能够复制它! 

“天呀,您的在场使谈话升级了!”斯万对我说,仿佛向贝戈特表示歉意。斯万在盖尔芒特社交圈中养成了把大艺术家当作好友接待的习惯,只注意请他们品尝他们所喜欢的茶,请他们玩游戏,或者,如果在乡下,请他们从事他们所喜爱的运动。“看来我们确实在谈论艺术了。”斯万又说。“这挺好嘛,我喜欢这样。”斯万夫人说,一面用感激的眼光看我,她也许出于好心,也许由于仍然像往日一样对智力性谈话感兴趣。后来,贝戈特便和别人,特别是和希尔贝特交谈去了。我已经对他谈出了全部感想,而且毫无拘束(连我自己也吃惊),因为多年以来(在无数孤独和阅读的时刻,贝戈特似乎成为我身上最好的一部分),在与他的关系中,我已经习惯于诚恳、坦率、信任,所以,他不像初次谈话的人那样使我胆怯。然而,出于同样的理由,我担心自己给他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因为我所假定的他对我思想的藐视不是自今日始,而是从久远的过去,从我在贡布雷花园中最初阅读他作品的时候就开始了。我也许应该提醒自己,既然我一方面对贝戈特的作品大为赞赏,另一方面又在剧院中感到莫名其妙的失望,而且都同样的真诚,同样的身不由已,那么,这两种驱使我的本能运动相互之间不应有很大区别,而是遵循同一规律;我在贝戈特书中所喜爱的思想不可能与我的失望(我无力说明这种失望)毫不相干,或者绝对对立,因为我的智力是一个整体,而且也许世上只存在唯一一种智力,每个人不过是它的参与者,每个人从自己具有个别性的身体深处向它投以目光,就好比在剧场中,每个人有自己的座位,但舞台却只有一个。当然,我所喜欢探索的思想并不一定是贝戈特在作品中所经常钻研的思想它、珍爱它、对它微笑,因为,不论我作出任何假定,他心灵的眼睛永远保留着与进入他作品的那部分智力。(我曾以此为根据来臆想他的全部精神世界)不同的另一部分智力。神父的心灵经验最为丰富,他们最能原谅他们本人所不会犯的罪孽,同样,天才具有最丰富的智力经验,最能理解与他们本人作品的基本思想最为对立的思想。这一切我本应该提醒自己,虽然这种想法并不令人十分愉快,因为出类拔萃者的善意所得到的后果往往是平庸者的不理解和敌意。大作家的和蔼(至少在作品中可以找到)所给予人的快乐远远不如女人的敌意(人们爱上她不是因为她聪明,而是因为她使人没法不爱)所给予人的快乐。我本应该提醒自己这一切,但我没有对自己说,我深信自己在贝戈特面前显得愚蠢,这时希尔贝特凑到我耳边低声说: 

“我高兴极了,你赢得了我的好友贝戈特的赞赏。他对妈妈说他觉得你很聪明。” 

“我们去哪里?”我问希贝尔特。 

“啊!去哪里都行,我嘛,你知道,去这里或那里……” 

自从在她祖父忌日发生的那件事以后,我怀疑她的性格并非如我的想象;她那种对一切都无所谓的态度,那种克制,那种沉静,那种始终不渝的温柔顺从,大概掩饰着十分炽热的欲望,只是受到她自尊心的约束罢了。只有当欲望偶然受到挫折时,她才猛然反击从而有所流露。 

贝戈特和我父母住在同一街区,因此我们一同走。在车上,他提起我的健康:“我们的朋友刚才告诉我说您曾经身体不适。我感到遗憾。不过,虽然如此,我也不过分遗憾,因为我看得出来您有智力乐趣,而对您和所有体验这种乐趣的人来说,这可能是最重要的。” 

唉!我当时觉得他这番话对我多么不合适,我对任何高明的推理都无动于衷。只有当我在信步闲逛时,当我感到舒适时我才幸福。我清楚感到我对生活的欲望纯粹是物质性的,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将智力抛在一边。我分辨不出乐趣的不同的来源、不同的深度、不同的持久性,因此,当我回答贝戈特时,我自认为喜欢的是这样一种生活:和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来往,像在香榭丽舍大街那间旧日税卡里一样感到能唤醒贡布雷回忆的凉气,而在这个我不敢向他吐露的生活理想里,智力乐趣无立锥之地。 

“不,先生,智力乐趣对我毫无意义,我寻找的不是它,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否体验过它。” 

“您真这么想?”他回答说,“那好,您听我说,真的,您最喜欢的肯定是它,我看得很清楚,我确信。” 

当然他没有说服我,但是我感到快活些、开朗些了。德·诺布瓦先生的那番话曾使我认为我那些充满遐想、热情及自信的时刻是纯粹主观的,缺乏真实性。而贝戈特似乎理解我,他的想法正相反,认为我应该抛弃的是怀疑及自我厌恶情绪。他对德·诺布瓦先生的评价使后者对我的判决(我曾认为无法驳回)黯然失色。 

“您在精心治病吗?”贝戈特问我,“谁给您看病?”我说戈达尔大夫来过,而且还要来。他说:“他对您可不合适。我不知道他的医道如何,不过我在斯万夫人家见过他。这是个傻瓜,就算傻瓜也能当好大夫(我很难相信),但他毕竟不能给艺术家和聪明人看病。像您这样的人需要特殊的医生,甚至可以说需要特殊的食谱、特殊的药品。戈达尔会使您厌烦,而厌烦就是使他的治疗无效。对您的治疗和对任何其他人的治疗应该有所不同。聪明人的疾病四分之三是来自他们的智力,他们需要的医生至少应该了解他们的病。您怎能期望戈达尔治好您的病呢?他能估计酱汁不易消化,胃功能会发生障碍,但是他想不到莎士比亚作品会产生什么效果……因此,他的估计应用到您身上便是谬误,平衡遭到破坏,小浮沉子又浮了上来。他会发现您胃扩张,其实他不用检查就知道,他眼中早就有这个,您也看得见,他的单片镜里就有反映。”这种说话方式使我感到很累,迂腐的常识使我想:“戈达尔教授的眼镜里根本没有反映胃扩张,就如同德·诺布瓦先生的白背心下没藏着蠢话一样。”贝戈特又说:“我向您推荐迪—布尔邦大夫,这是位很聪明的人。”“想必是您的热情崇拜者吧。”我回答说。贝戈特显然知道这一点,于是我推论说同类相聚,真正的“陌生朋友”是很少见的。贝戈特对戈达尔的评论令我吃惊,与我的想法也绝然相反。我根本不在乎我的医生是否讨厌,我所期待于他的,是他借助一种我不知其奥妙的技艺对我的内脏进行试探,从而就我的健康发表无庸置疑的旨喻。我并不要求他运用才智(这方面我可能胜过他)来试图理解我的才智;在我的想象中,智力本身并无价值,仅仅是达到外部真理的手段。聪明人所需要的治疗居然应该有别于傻瓜们的治疗,我对此深表怀疑,而且我完全准备接受傻瓜型的治疗。“有个人需要好大夫,就是我们的朋友斯万。”贝戈特说。我问难道斯万病了,他回答说:“是的,他娶了一个妓女。拒绝接待她的女士们,和她睡过觉的男人们,每天让斯万强咽下多少条蛇呀!它们使他的嘴都变了形。您什么时候可以稍加注意,他回家看到有那些客人在座时,那眉头皱得多么紧。”贝戈特在生人面前如此恶言中伤长期与他过从甚密的老友,而当着斯万夫妇的面他却轻声细语,对我来说这都是新鲜事,因为他一再对斯万说的那些甜言蜜语,是我的姨祖母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姨祖母这个人即使对所爱的人也常常说些使人不愉快的话,可是,她决不背着他们说些见不得人的话。贡布雷的交际圈与上流社会截然不同。斯万的圈子已经是向上流社会的过渡,向上流社会中反复无常的浪涛的过渡,它还不是大海,但已是环礁湖了。“这一切可别外传。”贝戈特在我家门口和我分手时说。要是在几年以后,我会这样回答:“我不会说出去的。”这是交际界的俗套话,是对诽谤者的假保证。那一天我也应该对贝戈特这样回答,因为当你作为社会人物活动时,你讲的全部话语不可能都由你自己来创造,不过当时我还没有学会这句俗套话。此外,姨祖母如遇到类似情况,会说:“你既然不愿我说出去,那何必告诉我呢?”她是位不好交际、好争爱斗的人。我不是这种人,所以我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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