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斯万之恋 16

作者:(法)普鲁斯特    更新时间:2013-11-18 10:31:56

还有时候,她在碰到斯万以后又有一个他所不认识的男人向她走来,这时他可以在奥黛特的脸上看到那天他去看她而福什维尔也在场时她脸上那种愁容。不过这种情况是罕见的,因为在不管有什么事情要做也不管旁人的闲言碎语而跟他会面的日子里,奥黛特主导的情绪是自信和泰然自若:想当年她刚认识他的时候,无论是在他身边还是不在他身边而给他写信的时候,她总是那么怯生生的(“我的朋友,我的手抖得这么厉害,连字都写不了了”——她至少是这样说的,而且这种感情总有一点是真的,才有夸大的基础)。那时候她是喜欢斯万的。我们颤抖,不是为了自己,就是为了所爱的人。当我们的幸福不再掌握在他们手里的时候,我们对他们就能泰然处之,就能从容自如,就能无所畏惧。当她现在跟他说话,给他写信的时候,他就不再用那些制造他是属于她的那种幻想的字眼,不再在谈到他的时候拼命找机会用“我的”等字样,例如什么“您是我的一切,这是我们的友谊的香水,我把它留下”诸如此类的话;她也不再跟他谈起什么前途,谈起什么死亡,说得好象他们不但同命运,还将要同生死似的。想当年,他无论说什么,她总是赞赏地答道:“您,您这个人就是跟常人不一样嘛”;她瞧着他那稍微有点秃顶的长脑袋(那些知道斯万的成就的人们心想:“要说漂亮,他算不上漂亮,可是要说帅,你瞧他那头发,那单片眼镜,那微笑!”),急于要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而不是力求当上他的情妇,她说:“我要是能知道这脑袋瓜里想的是什么,那该多好!”现在啊,不管斯万说什么,她答话时总有时带点气恼,有时则显出一副宽宏大量的样子:“啊,你这个人总是跟别人不一样!”现在她瞧着他那操心操得稍现苍老的脸(现在所有的人都是读了说明书才发现一部交响音乐作品的主旨,知道孩子的父母是何许人才发现他哪些地方象他父母,凭着这么一点本领,说“要说丑,他并不算丑,可他就是那么可笑,你瞧他那单片眼镜,那头发,那微笑!”凭着他们的想象,仅仅隔了几个月时间,就画出了一条分界线,一边是情人的面貌,一边是王八的嘴脸),说:“这脑袋瓜里想的是什么,我要是能以改变,叫它合情合理,那该多好!” 

斯万依然还是相信他所希望的事情是会实现的,奥黛特对他的举止虽然也引起他的怀疑,但他还是热切地对她说: 

“如果你这么想,你就能办得到。” 

他试图向她解释,除她以外的别的女人都求之不得地献身于安慰他,控制他,督促他这个崇高的使命,而应该指出,在她们手里,这个崇高的使命对他来说只不过是对他的自由的既不慎重又难以忍受的冒犯。他心想:“要是她不多少有点爱我的话,她是不会存改造我的愿望的。要改造我,她就必须跟我有更多的往来。”就这样,他就把她对他的责备看成是对他感兴趣,也许还是爱他的表现;的确,她现在对他的责备越来越少了,以至他都只好把她不让他干这干那看成是这样的表现。有一天,她对他说她不喜欢他的马车夫,说他挑拨斯万找她的岔,至少他在执行斯万的命令时不够严格,不够恭敬。她感觉到他希望从她嘴里听到“下回别让他送你上我家了”这样的话,正如他希望受她一吻一样。那天她情绪好,所以终于对他说了;他很感动。到了晚上,当他同德·夏吕斯聊天的时候(在他面前谈她可以毫无顾忌,而他即使是跟不认识她的人所谈的话,也都或多或少地与她有关),他对他说: 

“我想她还是爱我的;她对我那么好,对我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是不会漠不关心的。” 

如果当他跟一个要在半道下车的朋友一起登上他的马车时,那位朋友说:“怎么回事?怎么不是洛雷丹诺驾车?”斯万在回答的时候又是高兴,又有点惨然: 

“嗨!乖乖!跟你说吧,当我上拉彼鲁兹街的时候,我是不让洛雷丹诺驾车的。奥黛特不喜欢我带洛雷丹诺去,她觉得他跟我不般配。唉!女人嘛,你有什么办法?我知道她会很不高兴的。好吧!我就只好带雷米了,要不然可就好看了!” 

奥黛特现在对斯万这种漠不关心、冷冷冰冰,甚至急躁易怒的态度,斯万自然感到痛苦;然而他并不知道他痛苦到什么程度,因为奥黛特对他冷淡是一天一天,一步一步发展起来的,他只是在把她今天是怎样跟她开始又是怎样加以对比时才能测出这变化是何等之深。而这变化就是他那日日夜夜在折磨着他的深刻而隐密的创伤;当他一感到他的思想就要触及这个创伤时,他就赶紧把它扭转方向,免得过分痛苦。他只能泛泛地说“从前有个时期奥黛特是比现在更爱我的”,可是他从来想不出那个时候的一个具体图景。在他的工作室里有一个五斗柜,他尽量不去看它,出出进进宁可拐一个弯,因为在一只抽屉里藏着他第一次送她回家时她送给他的那支菊花,还有写着“您为什么不连您的心也丢在这里呢?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是不会让您收回去的”,以及“不管是在白天还是晚上几点钟,只要您需要我,随时给我打个招呼,我就奉陪”这些字样的信,同样,在他心里也有一个地方是他不让他的思想接近的,在必要时就来一大段拐弯抹角的道理来避免他的思想经过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就是对往日幸福日子的回忆。 

可是有天晚上,当他到上流社会中去的时候,他这个煞费苦心的谨慎却破产了。 

那是在圣德费尔特侯爵夫人家中,是那一年她请人去听将在她举办的义演上出场的音乐家演奏的一系列音乐会的最后一次。斯万本想以前各次全都去参加的,却一直下不了决心,直到穿衣准备去参加最后那次时,正好夏吕斯男爵来访,男爵说如果他陪他前往能使他不至过分厌倦,过分闷闷不乐的话,就愿意陪他上侯爵夫人家去一遭。斯万却说: 

“跟您在一起,我多么高兴,您是想象不出来的。然而最使我高兴的还是您能上奥黛特家去一趟。您知道,您对她是能产生崇高的影响的。我想她今晚在上那位歇业的女裁缝家去以前是不会外出的,而您要是能陪她去,她是会高兴的。无论如何,您在这以前会在她家找着她,想法让她高兴,好好说服她。您要是能为明天安排点她喜欢的活动,咱们三个人一起参加,那就太好了。同时也设法探一探口风,看今年夏天能干点什么,看她有什么想法,想不想咱们三个人一起乘船旅行一番什么的。至于今晚吗,我不指望能见到她;如果她要我去,或者您能找到什么借口,您就打发人上圣德费尔特侯爵夫人家给我送个信,如果过了十二点,那就送到我家。 

谢谢您为我费心,您知道我是多么爱您。” 

男爵答应在把斯万送到圣德费尔特府门口以后就去看奥黛特。到了侯爵夫人的家,斯万心想有夏吕斯在拉贝鲁兹街陪着奥黛特,也就放心了,而对一切与奥黛特无关的东西,特别是对上流社会社交生活中的那些东西则索然乏味,还带着点儿忧伤,这倒使得这些东西具有了我们不再孜孜以求的事物,在它们本来面目下出现时的魅力。一下车,迎面就是女主人要在喜庆之日给客人看到的她们家生活概貌的第一场景,在这里,她们竭力保持服装与布景的原样,斯万看到巴尔扎克笔下的“老虎”的后裔们,这些穿着制服的侍者,这些通常跟随主人外出散步的跟班,一个个穿靴戴帽,有的呆在公馆门前的大街上,有的呆在马厩跟前,就象排列在花圃门口的花匠一样,倒也挺有意思。他一向喜欢把活人跟博物馆里的肖像相比,现在这种比较更加经常,而且随时随地都在进行了:现在他已经脱离上流社会生活,这上流社会生活在他心头就仿佛成了一系列的组画。当他过去混迹上流社会时,他穿着大氅走进门厅,脱去大氅穿着燕尾服出去,从来也不知道在这里发生什么事情,在这里呆的两分钟时间里脑子里或者还想着刚离开的那个晚会,或者想的是马上就要进去参加的那个庆典,今天则是第一次注意到那一群东零西散,服装华丽而无所事事,专门坐在板凳或衣柜上打盹儿的侍从怎样被他这位姗姗来迟的客人惊醒,挺起他们高贵的猎兔狗般敏捷的身躯,站立起来,把他团团围住。 

其中有一个长相特别凶狠,很象文艺复兴时期某些画有酷刑的场面当中的执刑人,他毫不容情地向斯万走来,接住他的衣物。他的眼神虽似钢铁般坚硬无情,棉纱手套却是那样柔和,当他走近斯万的时候,他仿佛是对斯万其人表现出蔑视而对他的礼帽则颇为尊敬。他小心翼翼地把礼帽接住,动作准确细致,优雅动人。他然后把礼帽递给他的一个下手,这是一个新手,腼腆胆怯,两眼滴溜溜的,射出愤怒的光焰,象刚被关进笼子的野兽那样惴惴不安。 

几步之外,一个穿着号衣的彪形大汉站在那儿出神,象尊塑像那样无所事事,动也不动,仿佛是曼坦那最嘈杂喧闹的画幅当中那个纯粹是点缀用的武士一样,正当别人冲向前去,在他身旁忙于厮杀的时候,他却倚在盾牌上若有所思;这个大汉超脱于在斯万身边忙忙碌碌的那群伙伴之外,仿佛他对这个场景不感兴趣,只是以他凶狠的蓝眼睛漫不经心地瞧着,似乎那是“无辜婴儿的屠杀”或者“圣雅各的殉难”似的。他倒仿佛当真属于那个已经消失了的家族,那个也许仅仅在圣芝诺教堂祭坛后部装饰屏上以及埃尔米塔尼教堂壁画上(斯万是在那里跟这个家族接触的,这个家族还在那里沉思)才存在的家族;这个由古代雕像与大师的巴杜亚模特儿或者丢勒笔下的撒克逊人相结合的产物的家族。他那棕红色的头发天然是卷曲的,抹着润滑油而粘在一起,那发髻卷得雄浑有力,就象曼图亚那位画家不断研究的希腊雕像上的发髻一样;希腊雕刻在创始时虽只处理人像,却也善于从人的简单的线条中提炼出丰富多采的形式,仿佛从整个生物界中都有所借取,就说是那一头头发吧,它那平缓的起伏,发髻尖尖的角,发辫上冠冕式装饰三层重迭排列就既象是一团海藻,一窝鸽子,又象是一片风信子花,也象是盘成一团的蛇。 

还有一些仆役,也都是身材魁梧,站在那宏伟壮观的台阶石级上,象大理石雕像那样一动也不动,纯粹起着装饰的作用,把这台阶点缀得简直跟公爵府的“巨人台阶”一般;斯万走上这台阶,心想奥黛特还从来没有涉足此间,不禁有些忧伤。啊!与此相反,要是他能登上那歇业的小女裁缝那昏暗的发出难闻的气味,一不小心就会摔倒的楼梯,他又该多么高兴!他要是能在奥黛特去她那小阁楼的日子同去消磨晚间的时刻,他都乐于付出比歌剧院包厢一星期还多的钱;即使是奥黛特不去的日子,他也可以跟经常和她见面的人们谈起她,和他们生活在一起;这些人由于经常和她见面,他认为他们身上藏有关于他的情妇的生活当中的更真实、更难以取得、更神秘不可测的东西。在这歇业的女裁缝这个恶臭但值得羡慕的楼梯上,由于另外没有一条专供仆役或者送货者用的楼梯,所以每到晚上,家家门口的擦鞋垫上都摆着一只脏的空奶罐,在斯万此刻登上的这个华丽而可恶的台阶上,在左右两侧不同的高度上,在门房的窗户或者套房的入口,在墙上形成的每一个凹处则都站着一个门房,或者是管家,或者是帐房,分别代表着他们经管的府内业务,同时也是向来客表示敬意(他们也都是些体面的人物,每星期都有一部分时间在他们自己的产业上过着多少独立的生活,象小业主那样在家吃饭,有朝一日也许会到一个知名的医生或者实业家那里去服务),他们兢兢业业地谨守人们在让他们穿上这辉煌的号衣以前给他们的种种教导,这号衣他们也是难得穿上身,穿着也并不太舒服;他们站立在各自的门洞的拱廊底下,穿得鲜艳夺目,却多少带点市民的憨厚劲儿,仿佛是神龛里的圣像似的;还有一个身材高大的瑞士卫兵,打扮得跟教堂侍卫一样,在每一位来客走过他跟前时用手杖在地面上敲打一下。斯万在一个脸色苍白,象戈雅中的圣器室管理人或者剧中公证文书誊写人那样,脑后用缎带扎着一条小辫的仆役陪伴下走到台阶顶上,到了一张办公桌跟前,那里有几个当差的象公证人那样,端坐在登记簿前,见斯万来到就站起身来,把他的名字登下。他这就穿过一个小前厅。有些人把某些房间专门为摆某一件艺术品而布置起来,就用这件艺术品来命名,故意弄得空空荡荡,不摆任何别的东西,而这个小前厅就是这样一间屋子,在进口处就象本韦努多·切利尼雕塑的一尊无比珍贵的武装卫士塑像一样,站着一个年轻的仆役,上身微向前倾,在红色的衬领中伸出一张更加红润的脸蛋,仿佛赫然烧着一团炽热、腼腆和热忱的火焰;他以强烈、警觉、发狂的目光穿透那挂在演奏音乐的客厅门口的奥比松挂毯,仿佛是以军人的沉着或不可思议的诚心——这是警觉的象征、期待的化身、暴乱的纪念——象哨兵那样从炮楼顶上监视着敌人出现或者象天使那样在大教堂顶上等待着最后审判时刻的来临。现在斯万只消迈进举行音乐会的大厅了,有个身背钥匙串链子的掌门官弯腰为他把门打开,仿佛是将城门的钥匙呈献给他似的。但斯万这时想的却是他可能去的那所房子(假如奥黛特许可的话),而擦鞋垫上空奶罐这个形象使他突然感到一阵恶心。

迈过了那条挂毯,仆人的场面让位于客人的场面,斯万很快就发觉男宾都很丑陋。男性面貌之丑,他是知之已久了,可是自从他发现男人的相貌的基础在于五官线条的独立自主性(仅受美学关系的调节)以后,男性面貌之丑对他来说又成了新鲜事物了——在这以前男人的相貌对他来说本是用来辨认某一个人的符号,而这个人或则代表一系列值得追求的欢乐,或则代表应予驱避的烦恼,或则代表应该还报的礼数。斯万在他身边的人们身上,现在再也找不出一样东西不具有一定的个性了,就算是许多人都戴的单片眼镜吧,在他心目中过去至多只是表明他们戴单片眼镜罢了,现在也已经不再是人所共有的习惯而都各有特征了。也许是因为他现在只把正在入口处聊天的弗罗贝维尔将军和布雷奥代侯爵看成是一幅画当中的两个人物,而他们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对他来说却是把他介绍进赛马俱乐部,在几次决斗中帮过他忙的有用的朋友,所以将军那单片眼镜,那象一片弹片那样嵌在他那庸俗、带着伤疤、洋洋得意的脸上,那象希腊神话中的独眼巨人的那只独眼那样在前额中央独树一帜的单片眼镜,现在在他眼里却成了一个吓人的伤疤,受这样的伤固然是光荣,在别人面前显示出来却不大体面;至于德·布雷奥代先生,为了参加社交活动,增加节日气氛,除了戴上珍珠色手套、高级黑礼帽,白领带以外,也戴上一副单片眼镜来替代平常的夹鼻眼镜(斯万自己也是这么做的);象显微镜下的一张切片那样紧贴在镜片背面的是他那其小无比的眼睛,眼里射出亲切的目光,不时流露出微笑,对天花板之高,晚会的欢乐气氛,节日的安排和清凉饮料的质量表示满意。 

“啊!原来是您哪!真是半辈子没有见着了。”对斯万说这话的是将军,他看到斯万愁眉苦脸,以为他也许是生了一场重病才离开了社交界,便找补上一句:“您现在气色不错嘛!”这时候德·布雷奥代先生则问一个刚把单片眼镜(这是他唯一用作心理观察和无情分析的工具)戴上眼角的专写社交生活的小说家:“怎么?您老兄到这里有何贵干?”这位小说家煞有介事,故作玄虚地答道: 

“我在观察哪!”他的小舌音发得很重。 

福雷斯代尔侯爵的单片眼镜很小,镜片没有边框,象不知从何而来,又不知是何质地的一块多余的软骨一样嵌在眼皮里,弄得眼睛不停地、痛苦地抽搐,给侯爵脸上平添了几分带有阴郁色彩的细腻感情,使得妇女们深信他一旦失恋了是会感到非常痛苦的。德·圣冈代先生那副单片眼镜则跟土星一样,周围有个很大的环,它是那张脸的重心所在,整个脸随时都围绕它而调正,那个微微翕动的红鼻子,还有那张好挖苦人的厚嘴唇的嘴巴总是竭力以它们做出的怪模样来配合那玻璃镜片射出的机智的光芒;这副单片眼镜也引起那些轻佻的赶时髦的女郎的遐想,梦想从他那里得到矫揉造作的献媚和温文尔雅的逸乐;而那位大鲤鱼脑袋和鼓包眼睛的德·巴朗西先生戴着他那副单片眼镜在人群中慢慢地走来走去,时不时地松开他那下巴骨,仿佛是为了确定行进的方向似的;他那副模样就象是脸上只带着他那玻璃大鱼缸任意的,也许是象征性的,用于窥一斑而知全豹的一片玻璃——斯万十分欣赏乔托在帕多瓦一个教堂画的《罪恶》和《德行》这些画,他这就想起了“不义”身边那支绿叶葱葱的枝条,它象征着隐藏着他的巢穴的那些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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