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已经说过,平时的平吉和喝醉酒的平吉判若二人。恐怕再也没有比平时的平吉那样好扯谎的了。平吉自己有时候也这么认为。但他从来也不是为了捞到什么好处而扯慌的。首先,当他扯谎的时候,他几乎意识不到自己是在扯谎。当然,已经说出去之后,他也会发觉那是个谎。正在说的时候,却完全来不及考虑后果。
平吉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瞎话。但只要跟人说着话儿,谎言就自然而然地会冲口而出。他却并不因此而感到苦恼,也不觉得自己干了什么坏事情。他每天还是大大咧咧地扯谎。
据平吉说,他十一岁的时候,曾到南传马町的纸店去学徒。老板是法华宗①的狂热信徒,连吃三顿饭都得先念诵一通“南无妙法莲华经”才肯拿筷子。(①法华宗是日本镰仓时代(1192-1333)的僧人日莲,1222-1282,所创立的日莲宗的一派。)平吉刚刚试工两个来月,老板娘鬼迷心窍,撇下一切,跟店里的年轻伙计私奔了。这位老板本来是为了祈求阖家安宁才皈依法华宗的,这下子他大概觉得法华宗一点也不灵,就突然改信门徒宗②,忽而把挂着的帝释③画轴扔到河里,忽而把七面④的画像放在灶火里烧掉,闹得天翻地覆。(②门徒宗是日本镰仓时代的僧人亲鸾,1173-1262,所创立的净土真宗的俗称。③帝释是佛法的守护神帝释天的简称。④七面是日莲宗的守护神七面大菩萨的简称。)
平吉在店里一直干到二十岁。这期间,经常报花账,去寻花问柳。有个熟悉的妓女要求跟他情死。他感到为难,找个借口开溜了,事后一打听,三天之后那个女的跟首饰店的工匠一道寻死了。由于跟她相好的男人抛弃了她,另觅新欢,她一赌气,想随便抓个替死鬼。
二十岁上,他父亲死了,他就从纸店辞工回家了。约莫半个月以后的一天,从他父亲那一代就雇用的掌柜的,说是“请少东家给写一封信”。掌柜的有五十开外,为人憨厚,因为右手指受了伤,不能拿笔。他要求写的是“万事顺利,即将前往”,平吉就照他说的写了。收信人是个女的,平吉就跟他开了句玩笑:“你也不含糊呀。”掌柜的回答说:“这是我姐姐。”过了三天,掌柜的说是要到主顾家去转一转,就出门去了。结果左等也不回来,右等也不回来。一查账簿,拉下了一大笔亏空。那封信果然是给相好的女人写的。最倒楣的是替他写信的平吉……
这一切都是瞎编的。要是从人们所知道的平吉的一生中抽掉这些谎话,肯定是什么也剩不下了。
平吉在镇上的赏花船里照例吃上几盅酒高兴起来,就向伴奏的人们借了火男面具,到船舷上跳起舞来。
前面已经说过,跳着跳着,他就滚到驳船的篷子里死了。船里的人们都大吃一惊。最受惊的莫过于被他栽到脑袋上的清元①师父。(①清元是清元节的简称,节即曲调。净琉璃(以三弦伴奏的说唱曲艺)的一派,江户时代文化年间(1804-1818)由清元延寿太夫(1777-1825)所创立,故名。)平吉的身子顺着师父的脑袋滚到篷子里那块摆着紫菜寿司②和煮鸡蛋的红毯子上。镇上的头头有点生气地说道:“别开玩笑啦,碰伤了怎么办?”平吉却纹丝不动。(②寿司:是把米饭用醋和盐调味后,拌上鱼肉或青菜的一种食品,这里是用紫菜卷包起来的。)
呆在头头旁边的梳头师父觉得有些奇怪,就用手按着平吉的肩膀,喊道:“老爷,老爷……喂……老爷……老爷。”可他还是默不做声。摸摸手指尖,已经冰冷了。头头和师父一道扶平吉坐起来。大家脸上泛着不安的神情,看着平吉。“老爷……老爷……喂……老爷……老爷……”梳头师父紧张得声音都变了。
这时,火男面具后面发出了低微得说不上是呼吸还是说话的声音,传进师父的耳朵:“把面……面具摘了……面具。”头头和师父用发颤的手替平吉摘掉了手巾和面具。
然而火男面具下面的脸,已经不是平吉平时的脸了。鼻梁塌了,嘴唇变了色,苍白的脸上淌着黏汗。乍一看,谁也认不出这就是那个和蔼可亲、喜欢打趣、说话娓娓动听的平吉。完全没有变的只是那个噘着嘴的火男面具,它被撂在船舱里的红毯子上,以滑稽的表情安详地仰望着平吉的脸。
一九一四年十二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