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里坐着两位,钱会长和武将军。钱会长从前作过教育次长和盐运使,现在却愿意人家称呼他会长,国学会的会长。武将军是个退职的武人,自从退隐以后,一点也不象个武人,肥头大耳的倒象个富商,近来很喜欢读书。
陈老先生和他们并非旧交,还是自从儿子升了侦探长以后才与他们来往。他对钱子美钱会长有相当的敬意,一来因为会长的身分,二来因为会长对于经学确是有研究,三来因为会长沉默寡言而又善于理财——文章经济。对武将军,陈老先生很大度的当个朋友待,完全因为武将军什么也不知道而好向老先生请教。
三人打过招呼,钱会长一劲儿咕噜着水烟,两只小眼专看着水烟袋,一声不出。武将军倒想说话,而不知说什么好,在文人面前他老有点不自然。陈老先生也不便开口,以保持自己的尊严。
坐了有十分钟,钱会长的脚前一堆一堆的烟灰已经象个义冢的小模型。他放下了烟袋,用右手无名指的长指甲轻轻刮了刮头。小眼睛从心里透出点笑意,象埋在深处的种子顶出个小小的春芽。用左手小指的指甲剔动右手的无名指,小眼睛看着两片指甲的接触,笑了笑:“陈老先生,武将军要读《春秋》;怎样?我以为先读《尚书》,更根本一些;自然《春秋》也好,也好!”“一以贯之,《十三经》本是个圆圈,”陈老先生手扶在膝上,看着自己的心,听着自己的声音:“从哪里始,于何处止,全无不可!子美翁?”
武将军看着两位老先生,觉得他们的话非常有意思,可是又不甚明白。他搭不上嘴,只好用心的听着,心中告诉自己:“这有意思,很深!”
“是的,是的!”会长又拿起水烟袋,揉着点烟丝,暂时不往烟筒上放。想了半天:“宏道翁,近来以甲骨文证《尚书》者,有无是处。前天——”
“那——”
会长点头相让。陈老先生觉得差点沉稳,也不好不接下去:“那,离经叛道而已。经所以传道,传道!见道有深浅,注释乃有不同,而无伤于经;以经为器,支解割裂,甲骨云乎哉!哈哈哈哈!”
“卓见!”咕噜咕噜。“前天,一个少年来见我,提到此事,我也是这么说,不谋而合。”
武将军等着听个结果,到底他应当读《春秋》还是《书经》,两位老先生全不言语了,好象刚斗过一阵的俩老鸡,休息一会儿,再斗。
陈老先生非常的得意,居然战胜了钱会长。自己的地位、经验,远不及钱子美,可是说到学问,自己并不弱,一点不弱。可见学问与经验也许不必互相关联?或者所谓学问全在嘴上,学问越大心中越空?他不敢决定,得意的劲儿渐次消散,他希望钱会长,哪怕是武将军呢,说些别的。武将军忽然想起来:“会长,娘们是南方的好,还是北方的好?”
陈老先生的耳朵似乎被什么猛的刺了一下。
武将军傻笑,脖子缩到一块,许多层肉摺。
钱会长的嘴在水烟袋上,小眼睛挤咕着,唏唏的笑。“武将军,我们谈道,你谈妇人,善于报复!”
武将军反而扬起脸来:“不瞎吵,我真想知道哇。你们比我年纪大,经验多,娘们,谁不爱娘们?”
“这倒成了问题!”会长笑出了声。
陈老先生没言语,看着钱子美。他真不爱听这路话,可是不敢得罪他们;地位的优越,没办法。
“陈老先生?”武将军将错就错,闹哄起来。
“武将军天真,天真!食色性也,不过——”陈老先生假装一笑。
“等着,武将军,等多喒咱们喝几盅的时候,我告诉你;你得先背熟了《春秋》!”会长大笑起来,可依然没有多少声音,象狗喘那样。
陈老先生陪着笑起来。讲什么他也不弱于会长,他心里说,学问、手段……不过,他也的确觉到他是跟会长学了一招儿。文人所以能驾驭武人者在此,手段。
可是他自己知道,他笑得很不自然。他也想到:假若他不在这里,或者钱会长和武将军就会谈起妇女来。他得把话扯到别处去,不要大家楞着,越楞着越会使会长感到不安。
“那个,子美翁,有事商量吗?我还有点别的……”“可就是。”钱会长想起来:“别人都起不了这么早,所以我只约了你们二位来。水灾的事,马上需要巨款,咱先凑一些发出去,刻不容缓。以后再和大家商议。”
“很好!”武将军把话都听明白,而且非常愿意拿钱办善事。“会长分派吧,该拿多少!”
“昨天晚上遇见吟老,他拿一千。大家量力而为吧。”钱会长慢慢的说。
“那么,算我两千吧。”武将军把腿伸出好远,闭上眼养神,仿佛没了他的事。
陈老先生为了难。当仁不让,不能当场丢人。可是书生,没作过官的书生,哪能和盐运使与将军比呢。不错,他现在有些财产,可是他没觉到富裕,他总以为自己还是个穷读书的;因为感觉到自己穷,才能作出诗来。再说呢,那点财产都是儿子挣来的,不容易;老子随便挥霍——即使是为行善——岂不是慷他人之慨?父慈子孝,这是两方面的。为儿子才拉拢这些人!可是没拉拢出来什么,而先倒出一笔钱去,儿子的,怎对得起儿子?自然,也许出一笔钱,引起会长的敬意。对儿子不无好处;但是希望与拿现钱是两回事。引起他们的敬意,就不能少拿,而且还得快说,会长在那儿等着呢!乐天下之乐,忧天下之忧,常这么说;可谁叫自己连个知县也没补上过呢!陈老先生的难堪甚于顾虑,他恨自己。他捋了把胡子,手微有一点颤。
“寒士,不过呢,当仁不让,我也拿吟老那个数儿吧。唯赈无量不及破产!哈哈!”他自己听得出哈哈中有点颤音。
他痛快了些,象把苦药吞下去那样,不感觉舒服,而是减少了迟疑与苦闷。
武将军两千,陈老先生一千,不算很小的一个数儿。可是会长连头也没抬,依然咕噜着他的水烟。陈老先生一方面羡慕会长的气度,一方面想知道到底会长拿多少呢。“为算算钱数,会长,会长拿多少?”
会长似乎没有听见。待了半天,仍然没抬头:“我昨天就汇出去了,五千;你们诸公的几千,今天晌午可以汇了走;大家还方便吧?若是不方便的话,我先打个电报去报告个数目,一半天再汇款。”
“容我们一半天的工夫也好。”陈老先生用眼睛问武将军,武将军点点头。
大家又没的可说了。
武将军又忽然想起来:“宏老,走,上我那儿吃饭去!会长去不去?”
“我不陪了,还得找几位朋友去,急赈!”会长立起来,“不忙,天还早。”
陈老先生愿意离开这里,可是不十分热心到武宅去吃饭。他可没思索便答应了武将军,他知道自己心中是有点乱,有个地方去也好。他惭愧,为一千块钱而心中发乱;毛病都在他没作过盐运使与军长;他不能不原谅自己。到底心中还是发乱。
坐上将军的汽车,一会儿就到了武宅。
武将军的书房很高很大,好象个风雨操场似的,可是墙上挂满了字画,到处是桌椅,桌上挤满了摆设。字画和摆设都是很贵买来的,而几乎全是假古董。懂眼的人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说是假的,可是即使说了,将军也不在乎;遇到阴天下雨没事可作的时候,他不看那些东西,而一件件的算价钱:加到一块统计若干,而后分类,字画值多钱,铜器值若干,玉器……来回一算,他可以很高兴的过一早晨,或一后半天。
陈老先生不便说那些东西“都”是假的,也不便说“都”是真的,他指出几件不地道,而嘱咐将军:“以后再买东西,找我来;或是讲明了,付过了钱哪时要退就可以退,”他可惜那些钱。
“正好,我就去请你,买不买的,说会子话儿!”武将军马上想起话来。这所房子值五万;家里现在只剩了四个娘们,原先本是九个来着,裁去了五个,保养身体,修道。他有朝一日再掌兵权也不再多杀人,太缺德……陈老先生搭不上话,可是这么想:假若自己是宰相,还能不和将军们来往么?自己太褊狭,因为没作过官;一个儒者,书生的全部经验是由作官而来。他把心放开了些,慢慢的觉到武将军也有可爱之处,就拿将军的大方说,会长刚一提赈灾,他就认两千,无论怎说,这是有益于人民的……至少他不能得罪了将军,儿子的前途——文王的大德,武王的功绩,相辅而成,相辅而成!
仆人拿进一封信来。武将军接过来,随手放在福建漆的小桌上。仆人还等着。将军看了信封一眼:“怎回事?”“要将军的片子,要紧的信!”
“找张名片去,请王先生来!”王先生是将军的秘书。“王先生吃饭去了,大概得待一会儿……”
将军撕开了信封。抽出信纸,顺手儿递给了陈老先生:“老先生给看一眼,就是不喜欢念信!那谁,抽屉里有名片。”
陈老先生从袋中摸出大眼镜,极有气势的看信:“武将军仁兄阁下敬启者恭维起居纳福金体康宁为盼舍侄之事前曾面托是幸今闻钱子美次长与
将军仁兄交情甚厚次长与秦军长交情亦甚厚如蒙鼎助与次长书通一声则薄酬六千二位平分可也次长常至军长家中顺便一说定奏成功无任感激心照不宣祇祝钧安如小弟马应龙顿首”
陈老先生的胡子挡不住他的笑了。文人的身分,正如文人的笑的资料,最显然的是来自文字。陈老先生永远忘不了这封信。
“怎回事?”武将军问。
老先生为了难;这样的信能高声朗诵的给将军念一过吗?他们俩并没有多大交情;他想用自己的话翻译给将军,可是六千元等语是没法翻得很典雅的;况且太文雅了,将军是否能听得明白,也是个问题。他用白话儿告诉了将军,深恐将军感到不安;将军听明白了,只说了声:“就是别拜把子,麻烦!”态度非常的自然。
陈老先生明白了许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