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把你呛死呀,”于苏斯骂起来。“又是一个好样的贪吃鬼!”
他把她吸吮着的海绵抽出来,等咳嗽停了,再把瓶子放在她嘴里说:
“吸吧,坏东西。”
这当儿,男孩放下了叉子。他瞧着婴儿吃奶,自己忘记吃东西了。刚才在他吃东西时,他眼里流露出来的是满足的神气,现在却变成了感激。他看到婴儿已经再生。这个再生是从他开始的,所以他眼睛里充满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光亮。于苏斯继续气呼呼地嘟哝着。这个受人责骂、可是却很感动的孩子,不时抬起泪汪汪的眼睛望着于苏斯。这是一种他能感觉到,但是没有能力表达出来的情感。
于苏斯粗暴地对他说:
“喂!吃呀!”
“您呢?”孩子浑身发抖,眼里噙着泪说,“你什么也没有了?”
“都给我吃掉吧,小崽子!叫我一个人吃还不够呢,都给你吃掉也不会多。”
孩子又拿起叉子,但是没有吃。
“吃呀!”于苏斯嚷道。“这难道是为了我吗?谁对你谈过我呢?穷教区的赤脚的坏教士!都吃掉吧,我跟你说。你是来吃,喝,睡的。吃呀,要不然,我就把你同你的小贱货一起赶出去!”
孩子受到了这个威吓,才接着吃起来。其实他没有费多大的力气,就把碗里剩下的那点东西吃光了。
于苏斯自言自语道:
“这屋子不严。冷气打玻璃窗里往里钻。”
真的,前面一块玻璃打破了,不是车子震破的,便是被顽皮的孩子用石头打坏的。于苏斯本来用纸剪了一个五角星,贴在碎玻璃上,现在已经脱胶了。冷风就是从那儿吹进来的。
他弯着身子坐在箱子上。婴孩躺在他怀里和膝盖上,津津有味地咂着瓶子,那种幻梦似的天真烂漫的神气,好像是天主面前的天神,或者母亲怀中的婴儿。
“她喝得太多了,”于苏斯说。
他接着又说:
“你们得发誓节食才行!”
风把玻璃窗上贴的纸片刮开,吹得它满车乱飞;尽管如此。也没有阻挡住两个孩子的新生。
在女孩吮牛奶,男孩吃东西的时候,于苏斯自言自语地埋怨道:
“纵酒从襁褓中就开始了。钦洛森大主教居然自找麻烦,大声疾呼地反对酗酒!多讨厌的溜门风!再加上我这个破炉子,漏出来的烟简直能熏瞎你的眼睛。火跟寒冷一样,也在找你的麻烦。熏得你看不清楚。这个家伙简直是喧宾夺主。哎呀,我还没有看清这个畜生的脸呢。这里一点也不舒服。朱底特在上,我喜欢在一间关得严严的房子里吃一席精美的酒席。我辜负了我的使命,我生来就是个享乐主义者。最伟大的哲人费洛克习耐斯希望自己长一只仙鹤脖子,为的是更长久地享受饭桌上的美味。今天一点收入也没有!一整天没有卖出去一点东西!真是不幸。居民们,侍候贵人的先生们,市民们,医生在这儿,药也在这儿。你在浪费时间呀,老朋友。把你的药包起来吧。这里的人都无病无灾。没有人生病的城是一个该死的城。只有老天爷在泻肚子。多大的雪啊。安那克萨古拉斯说雪是黑的。他说得对,寒冷就是黑暗。冰就是黑夜。暴风真厉害啊!我相信海上的人一定很高兴。飓风是魔鬼打这儿经过的声音,是一群恶鬼在我们头上颠颠倒倒的旋转,奔腾跳跃的闹声。云里的恶鬼,这一个长一条尾巴,那一个长两只角,这一个有条火舌头,另外的一个翅膀上长着爪子,有的跟大法官一样大腹便便,有的跟法兰西学院的院士一样长着一颗大脑袋;你能从每一个声音里看到一种形象。不同的风,不同的魔鬼;耳听,眼看,哗啦一声,又出现了一个面孔。暖呀!很显然,海里有人。朋友们,尽量想办法摆脱风暴吧,我呢,我为了摆脱生活中的苦恼,也够苦的了。喂,难道我是客栈的掌柜吗?旅客干吗到我这儿来?普遍的贫困的污泥居然溅到我这穷汉身上来了。我的小屋里掉下来两滴人类泥沼的可怕的污水。我听候贪婪的旅客的摆布。我是牺牲品。快饿死的人的牺牲品。冬天,夜,一个纸盒似的小屋,外面车底下的倒楣的朋友,风暴,一个土豆,拳头大的火炉,寄生虫,罅缝里吹进来的风,一个铜板也没有,大叫大嚷的包裹。你打开包裹,看见里面有个臭要饭的。这是什么命啊!再说,这是触犯法律呀!啊!你这个浪荡鬼,还有你这个女要饭的,坏心眼的扒手,不怀好意的矮子,哈!宵禁以后你还在街上溜达!要是我们的好皇上知道的话,一定会很客气地把你打进地牢,教训你一顿!先生带着小姐在夜里散步,零下十五度的天气,光着头,赤着脚,要知道这是法律禁止的。有王法,有法律,你这无法无天的乱党。流浪的人必须受到惩罚,有房屋的正人君子必须受到保护,皇上是百姓的父亲。我可是在自己家里!你要是凑巧碰上他们,便会在广场上吃一顿鞭子,这也是罪有应得。礼让之邦不能没有秩序。我刚才不该不到警察那儿去告你。不过,我这个人真没有办法,我懂得道理,可是尽做错事。啊,坏蛋!把我这儿弄成这个样子!他们来的时候我没有注意他们身上的雪,可是现在雪已经化了。这所房子全湿了。我家里闹起水灾来了。不知道得烧多少煤才能烘干这个水池子。一斛煤要十二个铜板。车子里怎能容得下三个人呢?我现在可完了,我变成奶妈了。我的家变成英国叫化子的育婴所了。我今后的职务和使命就是教养贫困这个**养下来的先天不足的胎儿,使小无赖鬼变得更加丑陋,并且使小偷儿从小就学会哲学家的风度。熊的舌头就是老天爷的凿子。如果我在过去三十年中间没有被这类家伙吃光,我早就发财了,奥莫也会养得肥肥胖胖的,我也会有一个诊所,里面摆满古董,跟国王亨利八世的外科医生林那克尔博士一样的外科手术用具,各种动物,埃及的木乃伊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了!我也会变成医学院的博士,得到使用名医贺浮在一六五二年建筑的图书馆藏书的权利,并且可以到那个俯瞰伦敦全城的圆塔里工作了!我也可以继续观察太阳上的黑斑,证明这个天体上逸出的是一种朦胧的气体。这是约翰·开普勒的意见,他是圣巴托罗缪节大屠杀前一年出生的。他是皇帝御用的数学家。太阳好像一个壁炉,有时候也会冒烟。我的炉子也是这样。我的炉子比不过太阳。我本来很可以发财,我也会做一个跟现在大不相同的人物,不会这样无声无臭,在路口上贬低科学价值了。因为老百姓不配听什么学说,他们不过是一群疯子,一个包括各种年龄、性别、脾气和社会条件的人的大杂拌儿,从古到今,所有的有智之士都看不起他们,即使是最温和的哲人也厌恶他们的狂暴。唉!我对世上存在的一切都厌透了。常此以往,人是活不长久的。人生瞬息即逝。但是也不能这样说,人生也是很长的。为了不让我们太消极,为了使我们肯拿出活下去的傻劲儿,为了使我们不去利用钉子和绳子给我们的大好机会去上吊,大自然有的时候好像还在顾惜人类。不过不是今天晚上。大自然这个阴险的家伙,照样会让小麦成长,葡萄成熟,黄莺唱歌。有时也能得到一道曙光,一杯杜松子酒,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幸福。一条细细的镶边围绕着一块巨大的灾难的殓尸布。魔鬼织布,老天爷在布上滚一圈镶边,这就是我们的命运。现在呢,你把我的晚饭吃掉了,小偷儿!”
在骂街的时候,他一直轻轻地抱着那个婴儿,她有气无力地闭着眼睛,这是心满意足的表示。于苏斯看看瓶子,埋怨道:
“他喝完了,这个厚脸皮的小妞儿!”
他站起身来,左臂抱住婴儿,右手掀开箱盖,拿出一张熊皮,读者还记得,这就是他叫作“真正的皮”的那一张。
在他办这件事的时候,他听见另外的那个孩子吃东西的声音,就白了他一眼。
“如果需要养活这个正在发育的贪吃鬼的话,可就够忙的了!这是一条啃我的劳动收入的蛔虫。”
他还是用一只手和肘弯,尽可能地把熊皮摊在箱子上,同时极力减轻动作,免得把刚刚入睡的小女孩惊醒。随后他把她放在皮上离火炉最近的地方。
放好以后,他把空瓶子放在炉子上,大声说:
“我渴死了!”
他向小锅里瞧了瞧。里面还有几口牛奶;他把锅子凑近嘴唇。正在要喝的时候,他的视线又落在小女孩身上。他重新把小锅放在炉子上,拿起瓶子,打开瓶塞,把剩下的牛奶都灌在里面,正好把瓶于装满,放上海绵,包上布片,再把瓶口扎起来。
“我是又饿又渴,”他说。
他接着又说:
“要是没有面包吃;就只好喝水。”
炉子后面有一个破了口的罐子。
他拿起来递给那个孩子:
“你喝水吗?”
男孩子喝了一点水,又继续吃东西。
于苏斯拿起罐子,凑近嘴边。罐子对着火炉的地方水热,背着火炉的地方水冷,温度不一样。他喝了几口,皱了一下眉头。
“水啊,你的纯洁原来也是假的,真像虚伪的朋友:表面热,底下冷。”
这当儿,孩子吃好了。碗里的东西不仅吃光,跟洗过一样,干干净净。他拾起一些撒在膝盖上的毛衣的折裥里的面包屑,若有所思地吃着。
于苏斯转过身来望着他。
“还没有完呢。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嘴巴不是单单为吃的,它也是为了说话。现在你身上暖和了,肚子也吃饱了,畜生,小心点,你该回答我的问题了。你是打哪儿来的?”
孩子回答:
“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
“我是今天晚上被人丢在海岸上的。”
“嘿!无赖鬼!你叫什么名字?他是个坏蛋,连父母都不要他了。”
“我没有父母。”
“你得注意我的脾气,千万要小心,我可不喜欢撒谎。你既然有妹妹,就一定有父母。”
“她不是我的妹妹。”
“不是你的妹妹?”
“不是。”
“那么她是谁?”
“是我拾来的。”
“拾来的!”
“不错。”
“什么!难道真是你抬来的吗?”
“是的。”
“从哪儿拾来的?如果你撒谎,我就把你打死。”
“从死在雪里的一个女人身上拾来的。”
“什么时候?”
“一个钟头以前。”
“在哪儿?”
“离这儿四公里。”
于苏斯的眉头皱起来了,这是一位激动的哲学家特有的那种皱眉的表情。“死了!她是有福气的!我们最好还是让她躺在雪里。她在那儿很好。在哪一个方向?”
“靠海的方向。”
“你过桥了吗?”
“过了。”
于苏斯打开车后的窗子,向外张望了一下。天气还是不好。大雪还在忧郁地落着。
他关上了窗子。
他走过去、用破布把窗上的破洞堵好,炉子里加上泥炭,把箱子上的熊皮完全推开,从角落里拿出一本大书,放在熊皮底下当枕头,把睡着了的小女孩的头放在上面。
随后他转过身子望着孩子。
“你睡在这儿。”
孩子听从他的吩咐,躺在小女孩身边。
于苏斯把熊皮卷在两个孩子身上,接着又把他们脚底下塞好。
他打木架上取下一条有口袋的布带子束在腰里,口袋里大概装的是一盒子外科用具和几瓶强心剂。
他从天花板上摘下那盏灯笼,点着它。这是一种可以明暗自由的风灯。灯点着以后,那两个孩子仍旧留在黑影里。
于苏斯把门开了一条缝说道:
“我出去一下。你们不要害怕。我一会儿就回来。好好地睡吧。”
接着他放下踏板,大声叫:
“奥莫!”
一阵亲热的吠声回答他。
于苏斯提着风灯走下去,拢上踏板,美好门。车子里就只剩下两个孩子了。
于苏斯的声音从外面问:
“喂,吃掉我晚饭的孩子,你睡着了没有?”
“没有,”孩子答道。
“好,要是她哭,你就把剩下的牛奶喂她好了。”
接着听到一阵解链条的声音,随后是人和牲畜越走越远的脚步声。
过了一会儿,两个孩子都睡熟了。
两个呼吸混合在一起,这是言语无法形容的。比贞洁还要进一步,是一种混沌无知;是一个未解风情的新婚之夜。这个男孩子和这个女孩子赤着身子躺在一起,在这静悄悄的时刻,这是黑暗中的一种天神般的男女混杂。在他们这种年龄,这个人的梦可能有很大一部分飞到另外一个人的梦境里。他们合上的眼皮底下,大概闪耀着星光。如果结婚这个字眼在这里不算过分的话,他们俩就是一对神仙夫妻。在这样的黑暗中而又如此天真,在这样的拥抱之中而又如此纯洁,只有儿童能够预尝这种天堂的滋味,没有什么能够跟儿童的伟大相提并论的东西。在所有的深渊中间,这是最深的一个。把死者套上锁链,拖到生命之外的可怕的永恒,海洋对失事船只的无比的仇恨,和掩盖遗体的一望无垠的白雪,也没有这两张在睡梦中碰在一起、可是不能算是接吻的孩子的嘴那样动人。这也许是订婚;说不定是不幸。未知的命运压在他们的结合上。这倒是挺迷人的;谁知道,说不定是挺吓人的呢?我们觉得忧心如焚。天真比德行更可贵。天真是神圣的黑暗的产物。他们睡熟了。他们无忧无虑。他们身上温暖。他们搂在一起的赤裸的身子同灵魂的贞洁融合在一起。他们在这儿跟躺在深渊里的窝巢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