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目起先管他叫疯子,后来又管他叫科学家的那个老头儿,一直没有离开船头。船开过了尚堡浅滩,他便同时注意天空和海洋。他一会儿低下头来看海,一会儿抬起头来看天,特别注意东北的天空。
船主把舵柄交给一个水手,跨过放船缆的舱口,穿过上甲板的过道,走到船头。
他不是从正面走到老头儿跟前的,而是站在他的身后,伸开手,倒背着胳膊,歪着头,张大了眼睛,扬起了眉毛,嘴角上挂着一个介乎尊敬与嘲笑之间的好奇的笑容。
不是因为有自言自语的习惯,就是因为已经觉到背后有人,老头儿一面注视天空,一面嘟嘟囔囔地说:
“近百年来,计算赤经的子午线上有四颗星:北极星,仙后星,仙女星和飞马座的壁宿星。可是现在一颗也看不见。”
他机械地一句接一句地讲着,嘴里半截肚里半截,含糊不清,一出嘴唇就听不清了,看样子,他好像不愿意讲似的。自言自语是精神之火的轻烟。
船主打断了他的话:“老爷……”
老头儿想得出了神,也许是有点聋,他接着说:
“星斗少,而风又太大。风时常离开自己的轨道,扑到海岸上去,而且是垂直扑下来的。这是因为陆地上比海上热。陆地上空气轻。海上浓重的空气于是就流到陆地上去弥补空隙。这就是高空四面八方的风都吹向陆地的缘故。必须在计算出来的纬度和猜想出来的纬度之间抢风行驶。只要观测出来的纬度跟猜想出来的纬度的差别,每三分钟不超过十海里,或者每四分钟不超过二十海里,我们的航路就没有问题。”
船主鞠了一躬,可是老头儿没有看见。老头儿穿的那件衣服,好像牛津大学或者格廷根大学教授的长袍,一副傲岸倔强的姿态,动也不动。像一位鉴定波涛和人类的专家似的,他在观察海洋,研究海浪,仿佛他在要求喧腾的海浪给他发言的机会,好教它们学点东西似的。他是教师,也是预言家,好像深渊的巫师。
他自言自语地说下去,也许是有意说给别人听的吧。
“如果舵柄是一只舵轮的话,我们还可以斗它一下。如果船速是每小时四海里,在舵轮上加十五公斤的力量,船行时就会产生十五万公斤的效力。如果把缆索多绕两圈,效力还要大。”
船主又鞠了一躬,说:
“老爷……”
老头儿的身体没有动,只回过头来,瞪着眼睛望着他。
“叫我博士好了。”
“博士先生,我是船主。”
“唔,”“博士”说
博士(我们以后就这样称呼他吧)似乎愿意讲话了:
“船主,有英国的八分仪么?”
“没有。”
“没有英国的八分仪,你就根本不能测定高度。”
“远在英国的八分仪以前,巴斯克人就测量高度了,”船主回答说。
“注意逆帆。”
“必要时我放松帆索。”
“你测量过船的速度吗?”
“测量过。”
“什么时候?”
“刚才。”
“怎么测量的?”
“用测程仪测量的。”
“你注意三角板了没有?”
“注意了。”
“沙漏走三十秒钟的时间是不是准确?”
“准确。”
“你能肯定两个玻璃器中间的洞没有被沙磨坏么?”
“能够肯定。”
“你是不是用子弹的摆动测验过沙漏?拿一根……”
“拿一根用湿麻絮拉过的平直的绳子吊住子弹,是不是?当然这样做过。”
“绢子擦过蜡没有?要不然绳子会有伸缩性。”
“擦过”
“你试过测程仪吗?”
“我用子弹试沙漏,用炮弹检查测程仪。”
“炮弹的直径是多少?”
“一尺”
“重量够了!”
“这是我们的老单桅战船‘拉·卡斯·德·巴格朗号’的一颗旧炮弹。”
“是无敌舰队的吗?”
“是的。”
“就是有六百名兵士、五十名水手和二十五尊大炮的那条船么?”
“详细的情形只有海底知道。”
“水对炮弹的抵抗力是怎么计算的?”
“用德国标尺。”
“把海水对悬炮弹的绳子的冲力算进去了么?”
“算进去了。”
“结果怎样?”
“水的抵抗力是八十五公斤。”
“那就是说船速每小时四法海里。”
“三荷兰海里。”
“这不过是船速与海流速度的差。”
“对。”
“你把船开到哪儿去?”
“到罗约拉和圣赛巴斯田中间的一个我熟悉的小海湾。”
“赶快沿着目的地的纬度走。”
“是。我尽量不离开这条纬线。”
“当心风和海流。海流是随着风来的。”
“两个没有义气的东西!”
“不要骂了!海也有耳朵。不要侮辱任何东西。只要注意看就是了。”
“我注意过,现在还在注意。现在海潮顶着风;不过等一会儿,潮水顺着风,就没有事了。”
“你有航海图吗?”
“没有,没有这个海峡的航海图。”
“那么你是依据经验驾驶的?”
“哪里的话。我有指南针。”
“指南针是一只眼睛,航海图是另外的一只。”
“独眼龙也能看见东西。”
“龙骨和航路的交角你是怎样量的?”
“我有标准罗盘,再说我还能猜航。”
“猜航固然好。知道正确的航线更好。”
“克里斯多福就是猜航的。”
“等到风暴来了,风针乱转的时候,你就弄不清风向,结果连测航点或者相对的测航点都找不到了。一头有航海图的驴子也比算卦的和他的神签高明。”
“现在还没有风暴,我看不出有害怕的理由。”
“船在海中像苍蝇在蜘蛛网里。”
“现在,风和浪都还可以说是正常的。”
“人不过是浮在海上的一个黑点罢了。”
“我敢说今天晚上不会出岔子。”
“可能弄得一塌胡涂,很难脱身。”
“可是直到现在为止,一切都顺利。”
博士的眼睛盯住东北角。
船主接着说:
“一到伽斯高涅海湾,我就可以保证安全。啊,到了那儿我就放心了!我对伽斯高涅海湾太熟悉了!这个小湾虽然好发脾气,可是我对海水的深度和海底的性质,样样都清楚:圣·西波里安诺对面的泥淖,西塞克对面的介壳,贝尼亚斯地角的沙滩,布考·德·米米栈的鹅卵石,每颗石子的颜色我都知道。”
船主不说了;博士已经不再听他。
博士凝视着东北。冷酷的脸上出现一种奇怪的表情。
凡是在石头上能够有的恐怖表情,这张脸上都有了。他脱口说道:
“幸亏还来得及!”
他望着空间的一处地方,眼睛跟猫头鹰一样,睁得圆圆的,眼珠惊奇得暴了出来。
他又说:
“对,我同意这个意见。”。
船主望了他一眼。
博士仿佛在对自己,或者对深渊里的人说话:
“正是这样。”
他不吭气了,只是使劲儿把视线集中在他发现的东西上,过了一会儿才说:
“虽然离这儿还很远,可是一定会来的。”
博士的视线和思想集中注意的那一小块天空,正对着太阳沉下去的地方,黄昏的反光照得几乎跟白天一样亮。那块天空的范围不大,包在灰蒙蒙的雾气中间,显得蓝盈盈的,不过不是天蓝,而是一种跟铅灰色差不多的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