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01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更新时间:2013-11-11 14:07:43

佐西莫夫是个高大、肥胖的人,脸有点儿浮肿,面色苍白,脸上刮得干干净净,淡黄色的头发是直的,戴着眼镜,一只胖得有点儿发肿的手指上戴着一枚老大的镶宝石戒指。他大约有二十六、七岁。穿一件十分考究、料子轻而薄的、宽松的大衣,一条夏季穿的浅色长裤,总而言之,他身上的衣服全都是宽大的,很考究,而且是崭新的;内衣也无可挑剔,表链又粗又重。他一举一动都是慢腾腾的,好像有点儿萎靡不振,同时又故意作出一副随随便便的样子;随时都流露出自命不凡的神情,不过他竭力想把自己的自负隐藏起来。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认为他是个难以相处的人,可是都说,他业务不错。 

“老兄,我到你那儿去过两趟……你瞧,他醒过来了!”拉祖米欣大声说。 

“我看到了,看到了;喂,现在自我感觉怎么样,啊?”佐西莫夫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同时凝神细细打量着他,坐到沙发上他的脚边,立刻就尽可能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了。

“心情一直忧郁,”拉祖米欣接着说,“我们刚刚给他换了内衣,他差点儿没哭起来。” 

“这是可以理解的;内衣可以以后再换嘛,既然他自己不愿意……脉搏很正常。头还有点儿痛,是吧?” 

“我没有病,我身体完全健康!”拉斯科利尼科夫执拗而又气愤地说,突然在沙发上欠起身来,两眼炯炯发光,可是立刻又倒到枕头上,转过脸去对着墙壁。佐西莫夫凝神注视着他。 

“很好……一切都很好,”他懒洋洋地说。“吃过点儿什么吗?” 

告诉了他,又问,可以给他吃什么。 

“什么都能给他吃……汤,茶……蘑菇和黄瓜当然不能让他吃,牛肉也不行……还有,……啊,干吗尽说些没意思的话呢!……”他和拉祖米欣互相使了个眼色。“药水不要喝了,什么都不要了;明天我再来看看……本来今天也行,……嗯,是的……” 

“明天晚上我领他去散散步!”拉祖米欣决定,“去尤苏波夫花园,然后去‘水晶宫’。”

“明天我连动都不让他动,不过……稍微动动也可以…… 

嗯,到时候再说吧。” 

“唉,真遗憾,今天我刚好要为迁入新居请客,只两步远;要是他也能去就好了。哪怕在我们中间在沙发上躺一会儿也好!你去吗?”拉祖米欣突然对佐西莫夫说,“当心,可别忘了,你答应了的。” 

“也许要稍迟一些去。他那里准备了些什么?” 

“唉,没弄什么,茶,伏特加,鲱鱼。还有馅饼:来的都是自己人。” 

“都是哪些人?” 

“都是这儿的人,而且都是新人,真的,——也许只除了老舅舅,不过连他也是新人:昨天刚到彼得堡,不知来办什么事;我和他五年见一次面。” 

“他是做什么的?” 

“在县里当个邮政局长,就这样混了一辈子……领退休金了,六十五岁,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我爱他。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要来:这个区里侦查科的科长……法学院的毕业生。对了,你认识他……” 

“他也是你的什么亲戚?” 

“最远的远亲;你干吗皱眉?怎么,你们吵过一次架,所以,大概你就不来了,是吗?” 

“我才瞧不起他呢……” 

“这样最好。嗯,那儿还有几个大学生,一个教师,一个小官,一个乐师,一个军官,扎苗托夫……” 

“请你告诉我,你,或者他,”佐西莫夫朝拉斯科利尼科夫那边点了点头,“跟扎苗托夫能有什么共同之处呢?” 

“唉,这些唠唠叨叨的人啊!原则……你太讲原则了,立足于原则,就会失去行动自由,这也就像站在弹簧上一样,都不敢随心所欲地动一动;可照我看,人好,——这就是原则,我什么也不想知道。扎苗托夫是个十分出色的人。” 

“发不义之财。” 

“哼,发不义之财,我才不在乎呢!发不义之财又怎样!”拉祖米欣突然大声叫喊,有点儿不自然地发起脾气来,“难道我向你称赞他发不义之财了吗?我说,只是从某一点来看,他是个好人!要是从各方面去看,还会剩下多少好人?我深信,那样的话,我这个人怕只值一个烤洋葱头,而且还要把你也搭上……” 

“这太少了;我会给两个的……” 

“可你嘛,我只给一个!再说点儿俏皮话吧!扎苗托夫还是个小孩子,我还会像对待小孩子那样揪他的头发呢,应当把他拉过来,而不是推开他。把一个人推开,这样你就不能改造他了,对一个小孩子来说,更是如此。对待小孩子需要加倍小心。唉,你们这些进步的笨蛋哪,什么都不懂!不尊重别人,也就是侮辱自己……如果你想知道的话,那么我们之间大概也有件共同的事情。” 

“很想知道。” 

“都是为了漆匠,也就是油漆工的那件案子……我们一定会把他救出来!其实现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现在案情已经毫无疑问,十分明显了!我们只不过是再加把劲而已。”

“什么油漆工啊!” 

“怎么,难道我没讲过吗?没讲过?哦,想起来了,我只跟你说过一开始的情况……喏,就是杀死放高利贷的老太婆,杀死那个官太太的凶杀案……现在有个油漆工也牵连进去了……” 

“关于这件凶杀案,你告诉我以前,我就听说了,而且对这件案子甚至还很感兴趣……这多多少少是因为……有一次碰巧……在报纸上也看到过!这……” 

“莉扎薇塔也给杀死了!”娜斯塔西娅冷不丁突然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他一直待在屋里,紧靠在门边,听着。 

“莉扎薇塔?”拉斯科利尼科夫用勉强可以听到的声音喃喃地说。 

“莉扎薇塔,那个女小贩,你不认识吗?她常到这儿楼下来。还给你补过衬衣呢。” 

拉斯科利尼科夫转过脸去,面对着墙壁,在已经很脏、印着小白花的黄色墙纸上挑了一朵上面有褐色条纹、而且很难看的小白花,仔细观察起来:这朵花上有几片花瓣,花瓣上的锯齿是什么样的,上面有几条条纹?他感觉到,他的手脚都麻木了,好像已经瘫痪了,可是他并不试着动一动,仍然执拗地盯着那朵小花。 

“那个油漆工怎么样了?”佐西莫夫极为不满地打断了娜斯塔西娅的话。她叹了口气,不作声了。 

“也被当作凶手了!”拉祖米欣激动地接着说。 

“有什么罪证吗?” 

“有什么罪证啊?不过,正是因为有罪证,可这罪证不能算是证据,需要证明的就正是这一点!这完全跟一开始他们逮捕和怀疑这两个,啊!想起来了……科赫和佩斯特里亚科夫一模一样。呸,这一切做得多么愚蠢,就连从旁观者的观点来看,也觉得太恶劣了!佩斯特里亚科夫也许今天会来我家……顺带说一声,罗佳,这件案子你是知道的,还在你病倒以前就发生了,正好是你在警察局里昏倒的头一天,当时那里正在谈论这个案子……” 

佐西莫夫好奇地瞅了瞅拉斯科利尼科夫;后者一动不动。 

“你知道吗,拉祖米欣?我倒要瞧瞧,你这个爱打抱不平的人到底有多大神通,”佐西莫夫说。 

“就算是吧,不过我们还是一定要把他救出来!”拉祖米欣用拳头捶了一下桌子,大声叫嚷。“你知道这儿最气人的是什么吗?气人的倒不是他们撒谎;撒谎总是可以宽恕的;撒谎不是坏事,因为谎言会导致真理。不,气人的是他们说谎,还对自己的谎言顶礼膜拜。我尊敬波尔菲里,不过……譬如说吧,一开始是什么把他们搞糊涂了呢?房门本来是扣着的,可是和管院子的一道回来——却是开着的:可见杀人的就是科赫和佩斯特里亚科夫!瞧,这就是他们的逻辑。” 

“你别急呀;只不过是拘留了他们;可不能……顺便说一声:我遇到过这个科赫;原来他向老太婆收购过逾期的抵押品?是吗?” 

“对,是个骗子!他也收购票据。是个投机商人。叫他见鬼去吧!可我为什么生气呢,你明白吗?惹我生气的是他们陈腐,庸俗,一成不变,因循守旧……而这里,单从这一个案件里就可以发现一条全新的途径。单是根据心理上的材料就可以看出,应该怎样做才能发现真正的蛛丝马迹。‘我们,’他们说,‘有事实!’可事实并不是一切;至少有一半要看你是不是会分析这些事实!” 

“你会分析这些事实吗?” 

“不是吗,当你感觉到,凭直觉感觉到,你能为这个案子提供一些帮助的时候,是不能保持沉默的,假如……唉!你了解这个案子的详情细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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