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4年2月4日(歌德的宗教观点和政治观点)
今天晚饭后歌德和我一起翻阅拉斐尔的画册.歌德经常温习拉斐尔,以便经常和最好的作品打交道,练习追随着伟大人物的思想而思想.他劝我也下这种工夫.
后来我们谈到《胡床集》,特别是其中的《坏脾气》一卷(《胡床集》,全名是《西东胡床集》.十四世纪波斯诗人哈菲兹把他的诗集称为《胡床集》,歌德摹仿哈菲兹做了一些哲理和爱情的短诗,名为《西东胡床集》,分十二部分,其中一部分是《环脾气》卷,大半是对批评者的反击.).这是一些发泄他胸中对敌人的忿恨的短诗.
他接着说,"我还是很有节制的.如果我把心中的烦恼全都倾吐出来,这里的几页就会变成一整本书.
"人们对我根本不满意,老是要我把老天爷生我时给我的这副面目换成另一个样子.人们对我的创作也很少满意.我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地用全副精神创作一部新作品来献给世人,而人们却认为他们如果还能忍受这部作品,我为此就应向他们表示感谢.如果有人赞赏我,我也不应庆贺自己,把这种赞赏看作是理所应得的,人们还期待我说几句谦虚的话,表示我这个人和我这部作品都毫无价值.但这就违背我的性格,假如我要这样伪装来撒谎,我就要变成一个可怜的恶棍了.我既然有足够的坚强性格来显出自己的全部真相,人们就认为我骄傲,直到今天还是如此.
"无论在宗教方面.科学方面,还是在政治方面,我一般都力求不撒谎,有勇气把心里所感到的一切照实说出来.
"我相信上帝,相信自然,相信善必战胜恶,但是某些虔诚的人士认为这还不够,还要我相信三就是一和一就是三(基督教认为上帝.圣灵和基督是三位一体.),这就违背了我心灵中的真实感,而且我也看不出这对我有丝毫益处.
"我发现牛顿关于光和颜色的学说是错误的,并且有勇气来驳斥这个普世公认的信条,这对我就变成了坏事.我认识到真正的纯洁的光,我认为我有责任来为它进行斗争.可是对立的那一派却在郑重其事地力图把光弄成昏暗,因为他们扬言:阴影就是光的一个组成部分.我这样把它表达出来,好象很荒谬,可是事实确是如此.因为他们说过,各种颜色(这些本是阴影和浓淡造成的)就是光本身,换句话说,就是时而这样折损.时而那样折损的光线."(歌德毕生致力于科学研究,颜色学是他经常引以自豪的.过去流行的是牛顿的光由各种颜色组合而成的说法,其根据主要是分光三棱镜.歌德反对此说,认为光是独立自足的,不是由各种颜色组合成的.单是光也不能产生颜色.要产生颜色,须有光与影在变化上的配合.此外,人眼要求变化,也会看到实际不存在的颜色.)
歌德的富于表情的面孔上展开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停了一会,他又说:
"现在再谈政治方面!我说不出我在这方面遭到多少麻烦.你看过我的《受鼓动的人》没有?"
我回答说,"为着出你的全集新版本,我昨天才第一次谈到.这部剧本没有写完,我深感遗憾.不过就未完成的样子来看,每个思想正常的人都会赞同你的心情."
歌德接着说,"那是我在法国革命时期写的,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把它看成当时我的政治信仰的自供.我把伯爵夫人作为贵族代表放在这部剧本里,通过她嘴里说出的话,我表达了贵族是应该怎样想的.那位伯爵夫人刚从巴黎回国,她是法国革命过程的一个亲眼见证.她从法国革命中吸收了不坏的教训.她深信人民尽管受压迫,但是压不倒的;下层阶级的革命暴动都是上层阶级不公正行为造成的后果.她说,'凡是我认为不公正的行为,我今后决心尽力避免,并且无论在宫廷里还是在社会上,凡是遇到旁人有不公正的行为,我都要照实说出我的意见.遇到不公正的行为,我决不再缄口无言,尽管人家骂我是个民主派.,"
歌德接着说,"我想这种心情是完全值得钦佩的.这当时是.现在还是我自己的心情.作为报酬,人们给我扣上各种各样的帽子,我就不必提了."
我回答说,"只要读过你的《哀格蒙特》(《哀格蒙特》,歌德的一部宣传民族独立和民主思想的剧本.),就可以看出你的思想.我不知道有哪部德国剧本讲人民自由比你这部剧本讲得更多了."
歌德接着说,"人们有时不愿如实地看我,宁愿避开一切可以显示我的真相的那些光的角度.说句真心话,席勒比我更是一个贵族,但是说话比我远为慎重,却很幸运被人看作人民的一个特别好的朋友.我衷心为他庆幸,我想到我以前许多人的遭遇也不比我好,就聊以自慰了.
"说我不能做法国革命的朋友,这倒是真话,因为它的恐怖行动离我太近,每日每时都引起我的震惊,而它的有益后果当时还看不出来.此外,当时德国人企图人为地把那些在法国出于必要而发生的场面搬到德国来,对此我也不能无动于衷.
"但是我也不是专制统治的朋友.我完全相信,任何一次大革命都不能归咎于人民,而只能归咎于政府.只要政府办事经常公正和保持警惕,及时采取改良措施来预防革命,不要苟且因循,拖延到非受制于下面来的压力不可.这样,革命就决不会发生.
"我既然厌恨革命,人家就把我叫做'现在制度的朋友,.这是一个意义含糊的头衔,请恕我不接受.现存制度如果贤明公正,我就没有什么可反对的.现存制度如果既有很多好处,又有很多坏处,还是不公正.不完善的,一个'现在制度的朋友,就简直无异于'陈旧腐朽制度的朋友,了.
"时代永远在前进,人世间事物每过五十年就要换一个样子.在一八○○年还很完善的制度,到了一八五○年,也许就已变成有毛病的了.
"还有一点,对于一个国家来说,只有植根于本土.出自本国一般需要.而不是猴子式摹仿外国的东西,才是好的.对于某一国人民处在某一时代是有益的营养,对于另一国人民也许就是一种毒药.所以想把不植根于本土.不适应本国需要的外国革新引进来,这种企图总是愚蠢的;而一切有这种意图的革命总是不成功的,因为这种革命没有上帝支持,上帝对这种胡作非为是要制止的.但是一国人民如果确有大改革的实际需要,上帝就会站在他们一边,这种改革就会成功.上帝显然曾站在基督和他的第一批门徒一边,因为新的博爱教义当时是人民的需要;上帝也显然曾站在路德(马丁.路德(M.Luther,1483—1546)是反对天主教会.建立新教的著名宗教改革家,不过他的改革很不彻底.)一边,因为清洗被僧侣窜改过的教义也还是一种需要.以上这两种伟大力量却都不是现存制度的朋友,无宁说,都生动地渗透着一种信念:陈旧的酵母必须抛开,不能再让不真实.不公正的邪恶事物这样流行和存在下去.(这篇谈话值得特别注意,因为这是歌德全部思想活动的两面性的缩影.对于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歌德和当时许多带有进步思想的诗人和学者一样,开始是表示欢迎的,到了雅各宾专政时期就表示失望和厌恨.关于歌德这位伟大诗人和德国庸俗市民的两面性,最好细读恩格斯的《诗歌和散文中的德国社会主义》中批判卡尔.格律恩《从人的观点论歌德》的部分.)"
1824年2月22日(谈摹仿普尚的近代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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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们一同观看了法国某画馆里近代画家作品的许多铜版复制品.这些画所表现的创造才能几乎一律软弱.在四十幅之中只看到四五幅好的.其中一幅画一个姑娘在写情书,一幅画一个妇人呆在一间标明出租而从来也没有人去租的房子里,一幅画捕鱼,一幅画圣母像前的音乐家们.另外一幅风景画是摹仿普尚(尼古拉.普尚(N.Poussen,1594—1665)是以风景画著名的法国画家.)的,还不算坏.看到这幅画时,歌德说,"这样的画家们从普尚的风景画里获得了某种一般概念,就着手画起来.我们对这种画不能说好,也不能说坏.它们不算坏,因为从其中每个部分可以约略看出所根据的蓝本是很高明的.但是你也不能说它们好,因为它们照例缺乏普尚所表现出的画家自己的那种伟大人格.诗人中间也有类似的情况,例如他们摹仿莎士比亚的高华风格,就会搞得不象样子......."
1824年2月24日(学习应从实践出发;古今宝石雕刻的对比)
今天午后一点钟去看歌德.......他对我说,"你趁着写那篇评论的机会研究了一番印度情况,你做得很对,因为我们对自己学习过的东西,归根到底,只有能在实践中运用得上的那一部分才记得住."
我表示赞同,告诉他说,我过去在大学里也有过这样的经验,对于教师在讲课时所说的话,只记住了按我的实践倾向可以用得上的那一部分,凡是我不能在实践中运用的东西我全忘了.我说,我过去听过赫雍(阿.赫雍(A.Heeren,1760—1842),格廷根大学历史教授.)的古今历史课,到现在对此已一无所知了.但是如果为着写剧本我去研究某一时期的历史,我学过的东西就记得很牢固了.
歌德说,"一般地说,他们在学校里教的东西太多了,太多了,而且是些无用的东西.一些个别的教师把所教的那门课漫无边际地铺开,远远超出听课老的实际需要.在过去,化学和植物学的课都属于医科,由一位医生去教就行了.现在这些课目都已变成范围非常广泛的学问,每一门都要用毕生精力来学,可是人们还期望一个医生对这两门都熟悉!这种办法毫无好处;一个人不能骑两匹马,骑上这匹,就要丢掉那匹.聪明人会把凡是分散精力的要求置之度外,只专心致志地去学一门,学一门就要把它学好."
歌德接着把他写的关于拜伦的《该隐》(《该隐》,拜伦用《旧约》里该隐杀兄的故事反对信仰上帝的一部悲剧.)的短评拿给我看.我读了很感兴趣.
他说,"由此可以看到,教会的教条不足以影响象拜伦那样的人的自由心灵,他通过这部作品,力图摆脱过去强加于他的一种教义.英国僧侣们当然不会为此感谢他.我不会感到惊讶,如果他将来继续写与此类似的圣经题材,例如不放过象所多玛和蛾摩拉的毁灭(所多玛和蛾摩拉两城的毁灭,见《旧约.创世记》第十八和第十九两章.)之类的题目."
在这番文学方面的议论之后,歌德把我的注意力引到造型艺术方面去,让我看他在前一天已经赞赏过的那块宝石雕刻,看见它的朴素的构图,我感到欣喜.我看到一个人从肩上卸下一只沉重的壶来倒水给一个男孩喝.那男孩看到壶还太高,喝起来不方便,水也流不出,他把一双小手捧住壶,抬头望着那个人,仿佛要求他把壶放斜一点.
歌德问我,"喂,你喜欢它吧,我们近代人对这样一派自然素朴的作品也会感到它极美;对它是怎样造成的我们也有些认识和概念,可是自己却造不出来;因为我们靠的主要是理智,总是缺乏这样迷人的魅力."
接着我们看柏林的勃兰特(勃兰特(H.F.Brandt,1789—1845),德国刘徽章的名匠.)所雕的一块徽章,雕的是年轻的提苏斯(提苏斯,传说中的雅典王子,类似赫库勒斯的大力士.)在从一块大石头下取出他父亲的武器.姿势有些可取之处,但是四肢显得使力不够,不能掀开那样重的石头.这位年轻人用一手捉住兵器,另一手掀石头,这也象是一个缺点,因为按照自然的道理,他应该先掀去石头,然后才取兵器.歌德接着说,"作为对照,我想让你看一块古代宝石雕刻,用的是同样的题材."
他叫他的仆人去拿来一只装着几百个古代宝石雕刻复制品的盒子,这些都是他游览意大利时从罗马带回来的.我看到古希腊人处理同样的题材,但是和上面说的那块差别多么大!这位青年人在使尽全副力量去推那块石头,他也能胜任.因为石头已掀起,很快就要倒到一边去了.他把全身力量都放在那块沉重的大石头上,只把眼光盯住躺在石头下面的兵器.
我们看到这种处理方式非常自然真实,都很欣喜.
歌德笑着说,"迈约经常说,'但愿思维不那么艰难!,"歌德接着又说,"不幸的是,并不是一切思维都有助于思想;一个人必须生性正直,好思想才仿佛不招自来,就象天生的自由儿童站到我们面前,向我们喊:'我们在这里呀.,"(这篇谈话的前部分值得特别注意.歌德针对当时西方教育传统提出一些根本性的改革,第一是学以致用,学习必须从实践出发;其次是不应把课程"漫无边际地铺开",不切合实际需要,应该专心致志地学一门,学一门就要把它学好.但是传统势力一向很顽强,随着近代科学技术的发展,西方资产阶级学校的课程不是精简了,而是日益烦琐了.歌德的劝告没有人肯听.)